叶紫文集-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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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是想将您的汉生约束得同您自己一样吗?一生一世牛马一样地跟人家犁地耕田,狗一样地让人家赶出去吗?……唉!你这愚拙的人啊!’先生,我当时只顾这样生气,却并没有看着他本人。但当我一看到他被我骂得低头一言不发,只管在拿着他的衣袖抖战的时候,我的心便完全软了。我想,先生,世界上为什么会有这样可怜无用的人呢。他为什么要生到这世界上来呢?唉,他的五六十岁的光阴如何度过的呢?于是先生,我就只能够这样温和地去对答他了:“‘莫多心了吧!亲家公。莫要老是这样跟着您的汉生了,多爱惜自己一些吧!您要再是这样跟着,您会跟出一个坏结局来的,告诉您:您的汉生是用不着您担心的了,至少比您聪明三百倍哩。’唉,先生,话有什么用处呢?我应该说的,通统向他说过了。他一当了你的面,怕得你要命;背了你的面,马上就四处去跟着,赶着他的儿子去了。“关于他儿子所做的事,大家都知道,是无论如何不能够去告诉他的。因此我就再三嘱咐汉生:不要在他爹爹面前露出行迹来了。但是,谁知道呢?这消息是从什么地方走给他耳朵里的呢?也许是汉生的同伴王老发吧,也许是曹三少爷和木匠李金生吧!……但是后来据汉生说:他们谁都没有告诉他过。大概是他自己暗中察觉出来的,因为他夜间也常常不睡地跟踪着。总之,汉生的一切,他不久都知道就是了,因此我就叫汉生特别注意,处处都要防备着他的爹爹。“大概是大前年八月的夜间吧,先生,汉生刚刚从我这里踏着月亮走出去,那个老年的愚拙的家伙便立刻跟着追到这里来了。因为没有看见汉生,他便觉得有些不好意思那样地走近我的身边。然而,却不说话。在大的月光的照耀下,他只是用他那老花的眼睛望着我,猪鬃那样的几根稀疏的胡子,也轻轻地发着战。我想:这老东西一定又是来找我说什么话了,要不然他就绝不会变成一副这样的模样。于是,我就立刻放下了温和的脸色,殷勤地接着他。“‘亲家公啦!您来又有什么贵干呢?’我开玩笑一般地说。“‘没有什么,亲家公,’他轻声地说。‘我只是有一桩事情不,不大放心,想和您来商量商量——就是了。’“‘什么呢,亲家公?’“‘关于您的干儿子的情形,我想,亲家公,您应该知道得很详细吧!’“‘什么呢?关于汉生的什么事情呢?嗳,亲家公?’“‘他近几个月来,不知道为了什么事,……亲家公!夜里总常常一个通夜不回来。……’“‘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我想,亲家公!他说不定是跟着什么坏人,走到坏的路上去了。因为我常常看见他同李木匠王老发他们做一道。要是真的,亲家公,您想:我将他怎么办呢?我的心里啊……’“‘您的心里又怎样呢?’“‘怎样?……唉,亲家公,您修修好吧!您好象一点都不知道那样的!您想:假如我的汉生要有了什么三长两短,我还有命吗?我不是要绝了后代了吗?有谁来替我养老送终呢?将来谁来上坟烧纸呢?我又统共只有这一个孩子!唉,亲家公,帮帮忙吧!您想想我是怎样将这孩子养大起来的呢?别人家不知道,您总应该知道呀!我那样千辛万苦地养大了他,我要是得不到他一点好处,我还有什么想头呢?亲家公!’“‘那么您的打算是应该将他怎样呢?’先生,我有点郑重起来了。“‘没有怎样,亲家公,’他说。这家伙大概又对着月光看到我的脸色了。‘您莫要生我的气吧!我只是觉得有点害怕,有点伤心就是了!我能将他怎么办呢?……我不过是想……’“‘啊——什么呢?’“‘我想,想……亲家公,您是他的干爹!只有您的话他最相信,您又比我们都聪明得多。我是想……想……求求您亲家公对他去说一句开导的话,使他慢慢回到正路上来,那我就,就……亲家公啊!就感——感……您的恩,恩……了。’“唉!先生!您想:对待这样的一个人,还有什么法子呢?他居然也知道了他自己是不聪明的人。他说了那么一大套,归根结蒂——还不过是为了他自己没有‘得到他一点好处,’‘怕’没有人‘养老送终’,‘伤心’没有人‘上坟烧纸’罢了!而他自己却又没有力量去‘开导’他的儿子,压制他的儿子,只晓得狗一样地跟踪着,跟出来了又只晓得跑到我这里来求办法,叫‘恩人!’您想,我还能对这样可怜的,愚拙的家伙说点什么有意思的,能够使他想得开通的话呢?唉,先生,不能说哩!当时我是实在觉得生气,也觉得伤心。我极力地避开月光,为了怕他看出了我的不平静的脸色。因为我心须尽我的义务,对他说几句‘开导’他的,使他想得通的话;虽然我明知道我的话对于这头脑糊涂的人没有用处,但是为了汉生的安静,我也不能够不说啊!“我说:‘亲家公啦!您刚才罗哩啰嗦地说了这么一大套,到底为的什么呢?啊,您是怕您的汉生走到坏的路上去吗?那么,您知道什么路是坏的,什么路才是好的呢?——您说:王老发,李金生他们都不是好人,是坏人!那么他们的“坏”又都坏在什么地方呢?——唉,亲家公!我劝您还是不要这样糊涂的乱说吧!凡事都应该自己先去想清一下子,再来开口的。您知道:您的年纪已经不小了呀!为什么还是这样地孩子一样呢?您怎么会弄得“绝后代”呢?您的汉生又几时对您说过不给您“养老送终”呢?并且一个人死了就死了,没有人来“上坟烧纸”又有什么不得呢?嗳,亲家公,您是——蠢拙的人啊!……’唉,先生,我当时是这样叹气地说。‘莫要再糟蹋您自己了吧,您已经糟蹋得够了!让我来真正告诉你这些事情吧:您的孩子并没有走到什么坏的路上去,您只管放心好了。汉生他比您聪明得多,而且他们年轻人自有他们年轻人的想法。至于王老发和李金生木匠他们就更不是什么歹人,您何必啰嗦他们,干涉他们呢?您要知道:即算是您将您的汉生管束得同您一样了,又有什么好处呢?莫要说我说得不客气,亲家公,同您一样至多也不过是替别人家做一世牛马算了。譬如我对我的儿子吧,……八年了!您看我又有什么了不得呢?唉,亲家公啊!想得开些吧!况且您的儿子走的又并不是什么坏的路,完全是为着我们自己。您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唉,唉!亲家公啊!您这可怜的,老糊涂一样的人啊!……’“唉,先生,您想他当时听了我的这话之后怎样呢?他完全一声不做,只是呆呆地坐在那里,贼一样地用他那昏花的眼睛看着我,并且还不住地战动着他的胡子,开始流出眼泪来。唉,先生,我心完全给这东西弄乱了!您想我还能对他说出什么话来呢?我只是这样轻轻地去向他问了一问:“‘喂,亲家公!您是觉得我的话说得不对吗,还是什么呢?您为什么又伤起心来了呢!’这时候,先生,我还记得:那个大的,白白的月亮忽然地被一块黑云遮去了;于是,我们就对面看不清大家的面庞了。我不知道他一个人在黑暗中做了些什么事。半天,半天了……才听见他哀求一样地说道:“‘唉,不伤心哩,亲家公!我只是想问一问您:我的汉生他们如果发生了什么别的事情,我一个人又怎样办呢?唉,唉!我的——亲家公啊……’“‘不会的哩,亲家公!您只管放心吧!只要您不再去跟着啰嗦着您的汉生就好了。您不知道一句这样的话吗——吉人自有天相的!何况您的汉生并不是蠢子,他怎么会不知道招呼他自己呢?……’“‘唔,是的,亲家公!您说的——都蛮对!只是我……唔,嗯——总有点……不放心他……有点……害——怕——就是了!呜呜——……’“先生,这老家伙站起来了,并且完全失掉了他的声音,开始哽咽起来了。“‘亲家公,莫伤心了吧!好好地回去吧!’我也站起来送他了。‘您伤心的什么呢?替别人家做一世牛马的好呢?还是自己有土地自己耕田的好呢?您安心地回去想情些吧!不要再糊涂了吧!……’“唉,先生,还尽管啰啰嗦嗦地说什么呢?一句话——他便是这样一个懦弱的家伙就是了,并且凭良心说:自从那次的说话以后,我没有再觉得可怜这家伙,因为这家伙有很多地方有不应去给他可怜的。但是在那次——我却骗了他,而且还深深地骗了自己。您想:先生!‘吉人自有天相的’这到底是一句什么狗屁话呢?几时有过什么‘吉人’,几时又看见过什么‘天相’呢?然而,我却那样说了,并且还那样地祷告啦。这当然是我太爱惜汉生和太没有学问的原故,因为我实在想不出一句适当的话去宽慰那个愚儒的人,也想不出一个法子来压制和安静自己。但是,先生,事情终于怎样了呢?‘吉人’是不是‘天相’了呢?……唉,要回答,其实,在先前我早就说过了的。那就是——您所想的,希望的事,偏偏不来;耽心的,怕的和祸祟的事,一下子就飞来了!唉,先生,虽然他们那第一次飞来的祸事,都不是应在我的汉生的头上,但是汉生的死,也就完全是遭了那次事的殃及哩,唉,唉!先生!啊……”刘月桂公公因为用铁钳去拨了一拔那快要衰弱了的火焰。一颗爆裂的红星,便突然地飞跃到他的胡子上去了!这老年的主人家连忙用手尖去挥拂着,却已经来不及了,燃断掉三四根下来了。……我们都没有说话。一种默默的,沉重的,忧郁之感,渐渐地压到了我们的心头。因为这故事的激动力,和烦琐反复的情节的悲壮,已经深深地锁住了我们的心喉,使我们插不进话去了。夜的山谷中的交错的声息,似乎都已经平静了一些。然而愈平静,就愈觉得世界在一步一步地沉降下去,好象一直欲沉降到一个无底的洞中去似地,使我们几乎透不过气来了。风雪虽然仍在飘降,但听来却也已经削弱了很多。一切都差不多渐渐在恢复夜的寂静的常态了。刘月桂公公却并没有关心到他周围的事物,他只是不住地增加着火势,不住地运用着他的手,不住地蹙动着他的灰暗的眉毛和睁开他的那昏沉的,深陷的,歪斜的眼睛。因为遭了那火花的飞跃的损失,他继续着说话的时候,总是常常要用手去摸着,护卫着他那高翘着而有力量的胡子。“那第一次的祸事的飞来,”他接着说,“先生,也是在大前年的十一月哩。那时候,我们这里的民团局因为和外来的军队有了联络,便想寻点什么功劳去献献媚,巴结巴结那有力量的军官上司,便不分日夜地来到我们这山前山后四处搜索着。结果,那个叫做曹三少爷的,便第一个给他们弄去了。“这事情的发生,是在一个降着严霜的早上。我的干儿子汉生突然地丢掉了应做的山中的工作,喘息呼呼地跑到我这里来了。他一边睁大着他那大的,深黑的眼睛,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干爹,我们的事情不好了!曹三少爷给,给,给——他们天亮时弄去了!这怎,怎么办呢?干爹……’“唉,先生,我当时听了,也着实地替他们着急了一下呢。但是翻过来细细一想,觉得也没有什么大的了不得。因为我们知道:对于曹三少爷他们那样的人,弄去不弄去,完全一样,原就没有什么关系的。因为他们愿不愿意替穷人说话和做事,就只要看他们高兴不高兴便了,他们要是不高兴,不乐意了,说不定还能够反过来弄他的‘同伴’一下子的。然而,我那仅仅只是忠诚,赤热而没有经历的干儿子,却不懂得这一点。他当时看到我只是默默着不做声,便又热烈而认真地接着说:“‘干爹,您老人家怎么不做声呢?您想我们要是没有了他还能怎么办呢?……唉,唉!干爹啊!我们失掉这样一个好的人,想来实在是一桩伤心的,可惜的事哩!……’“先生,他的头当时低下去了。并且我还记得:的确有两颗大的,亮晶晶的眼泪,开始爬出了他那黑黑的,湿润的眼眶。我的心中;完全给这赤诚的,血性的孩子感动了。于是,我便对他说:“‘急又有什么用处呢?孩子!我想他们不会将他怎样吧!您知道,他的爹爹曹大杰还在这里当“里总”①呀,他怎能不设法子去救他呢?……’①“里总”:同村长乡长一样。——原注。“‘唉,干爹!曹大杰不会救他哩!因为曹三少爷跟他吵过架,并且曹三少爷还常常对我们说他爹爹的坏话。您老人家想:他怎能去救这样的儿子呢?……并且,曹三少爷是——好的,忠实的,能说话的脚色呀!……’“‘唉,你还早呢,你的经历还差得很多哩,孩子!’我是这样地抚摸着他底柔丝的头发,说,你只能够看到人家的外面,你看不到人家的内心的:你知道他的心里是不是同口里相合呢?告诉你,孩子!越是会说话的人,越靠不住。何况曹德三的家里的地位,还和你们相差这样远。你还知道“叫得好听的狗,不会咬人——会咬人的狗,决不多叫”的那句话吗?……”“‘干爹,我不相信您的话!……’这忠实的孩子立刻揩干着眼泪叫起来了:‘对于别人,我想:您老人家的话或者用得着的。但是对于曹三少爷,那您老人家就未免太,太不原谅他了!……我不相信这样的一个好的人,会忽然变节!……’“‘对的,孩子!但愿这样吧。你不要怪干爹太说直话,也许干爹老了,事情见得不明了。曹德三这个人我又不常常看见,我不过是这样说说就是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你自己可以去做主张,凡事多多防备防备……不过曹德三少爷我可以担呆,决不致出什么事情……’“先生,就是这样的。我那孩子听了我的这话之后,也没有再和我多辩,便摇头叹气,怏怏不乐地走开了。我当时也觉得有些难过,因为我不应该太说得直率,以致刺痛了他那年轻的,赤热的心。我当时也是怏怏不乐地回到屋子里了。“然而,不到半个月,我的话便证实了——曹德三少爷安安静静地回到他的家里去了。“这时候,我的汉生便十分惊异地跑来对我说:“‘干爹,你想:曹德三少爷怎样会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