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紫文集-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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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家里去了。“这时候,我的汉生便十分惊异地跑来对我说:“‘干爹,你想:曹德三少爷怎样会出来的?’“‘大概是他们自己甘心首告了吧?’“‘不,干爹!我不相信会有这样的事。三少爷是很有教养的人,他还能够说出很动人的,很有理性的话来哩!……’“‘那么,你以为怎样呢?’“‘我想:说不定是他的爹爹保出来的。或者,至多也不过是他的爹爹替他弄的手脚,他自己是决不致于去那样做的!……’“‘唉,孩子啊!你还是多多地听一点干爹的话吧!不要再这样相信别人了,还是自己多多防备一下吧!……’“‘对的,干爹。我实在应该这样吧!……’“‘并且,莫怪干爹说得直:你们还要时刻防备那家伙——那曹三少爷……’“那孩子听了我这话,突然地惊愕得张开了他的嘴巴和眼睛,说不出话来了。很久,他好象还不曾听懂我的话一样。于是,先生,我就接着说:“‘我是说的你那“同伴”——那曹三少爷啦!……’“‘那该——不会的吧!……干爹!’他迟迟而且吃惊地,不大欲信地说。“‘唉,孩子啊!为什么还是这样不相信你的干爹呢?干爹难道会害你吗?骗你吗?……’“‘是,是——的!干爹!……’他一边走,低头回答道。并且我还清晰地听见,他的声音已经渐渐变得酸硬起来了。这时候我因为怕又要刺痛了他的心,便不愿意再追上去说什么。我只是想,先生,这孩子到底怎样了呢?唉,唉,他完全给曹德三的好听的话迷住了啊!……“就是这样地平静了一个多月,大家都相安无事。虽然这中间我的好愚懦的亲家公曾来过三四次,向我申诉过一大堆一大堆的苦楚,说过许多‘害怕’和‘耽心’的话。可是,我却除了劝劝他和安慰安慰他之外,也没有多去理会他。一直到前年正月十五日,元宵节的晚上,那第二次祸崇的事,便又突然地落到他们的头上来了!……“那一晚,当大家正玩龙灯玩得高兴的时候,我那干儿子汉生,完全又同前次一样,匆匆地,气息呼呼地溜到我这里来了。那时候,我正被过路的龙灯闹得头昏脑胀,想一个人偷在屋子里点一枝蜡烛看一点书。但突然地给孩子冲破了。我一看见他进来的那模样,便立刻吓了一跳,将书放下来,并且连忙地问着:“‘又发生了什么呢,汉生?’我知道有些不妙了。“他半天不能够回话,只是睁着大的,黑得怕人的眼睛,呆呆地望着我。“‘怎样呢,孩子?’我追逼着,并且关合了小门。“‘王老发给他们弄去了——李金生不见了!’“‘谁将他们弄去的呢?’“‘是曹——曹德三!干爹……’他仅仅说了这么一句,两线珍珠一般的大的眼泪,便滔滔不绝地滚出来了!“先生,您想!这是怎样的不能说的事啊!“那时候,我只是看着他,他也牢牢地望着我。……我不做声他不做声!……蜡烛尽管将我们两个人的影子摇得飘飘动动!……可是,我却寻不出一句适当的话来。我虽然知道这事情必然要来了,但是,先生,人一到了过份惊急的时候,往往也会变得愚笨起来的。我当时也就是这样。半天,半天……我才失措一般地问道:“‘到底怎样呢?怎样地发生的呢?……孩子!’“‘我不知道。我一个人等在王老发的家里,守候着各方面的讯息,因为他们决定在今天晚上趁着玩龙灯的热闹,去捣曹大杰和石震声的家。我不能出去。但是,龙灯还没有出到一半,王老发的大儿子哭哭啼啼地跑回来了。他说:‘汉叔叔,快些走吧!我的爹爹给曹三少爷带着兵弄去了!李金生叔叔也不见了!……’这样,我就偷到您老人家这里来了!……’“‘唔……原来……’我当时这样平静地应了一句。可是忽然地,一桩另外的,重要的意念,跑到我的心里来了,我便惊急地说:“‘但是孩子——你怎样呢?他们是不是知道你在我这里呢?他们是不是还要来寻你呢?……’“‘我不知道……’他也突然惊急地说——他给我的话提醒了。‘我不知道他们在不在寻我?……我怎么办呢?干爹…’“‘唉,诚实的孩子啊!’先生,我是这样地吩咐和叹息地说:‘你快些走吧!这地方你不能久留了!你是——太没有经历了啊!走吧,孩子!去到一个什么地方去躲避一下!’“‘我到什么地方去呢,干爹?’他急促地说:‘家里是万万不能去的,他们一定知道!并且我的爹爹也完全坏了!他天天对我啰嗦着,他还羡慕曹三忘八“首告”得好——做了官!……您想我还能躲到什么地方去呢?’“先生,这孩子完全没有经历地惊急得愚笨起来了。我当时实在觉得可怜,伤心,而且着急。“‘那么,其他的朋友都完全弄去了吗?’我说。“‘对的,干爹!’他说,‘我们还有很多人哩!我可以躲到杨柏松那里去的。’“他走了,先生。但是走不到三四步,突然地又回转了身来,而且紧紧地抱住着我的颈子。“‘干爹!……’“‘怎么呢,孩子?’“‘我,我只是不知道:人心呀——为什么这样险诈呢?……告诉我,干爹!……’“先生,他开始痛器起来了,并且眼泪也来到了我的眼眶。我,我,我也忍不住了!……”刘月桂公公略略停一停,用黑棉布袖子揩掉了眼角间溢出来的一颗老泪,便又接着说了:“‘是的,孩子。不是同一命运和地位的人,常常是这样的呢!’我说。‘你往后看去,放得老练一些就是了!不要伤心了吧!这里不是你说话的地方了。孩子,去吧!’“这孩子走过之后,第二天,……先生,我的那蠢拙的亲家公一早晨就跑到我这里来了。他好象准备了一大堆话要和我说的那样,一进门,就战动着他那猪鬃一样的几根稀疏的胡子,吃吃地说:“‘亲家公,您知道王,王老发昨,昨天夜间又弄去了吗?……’“‘知道呀,又怎样呢?亲家公。’“‘我想他们今天一,一定又要来弄,弄我的汉生了!……’“‘您看见过您的汉生吗?’“‘没有啊——亲家公!他昨天一夜都没有回来……’“‘那么,您是来寻汉生的呢?还是怎样呢?……’“‘不,我知道他不在您这里。我是想来和您商,商量一桩事的。您想,我和他生,生一个什么办法呢?’“‘您以为呢?’我猜到这家伙一定又有了什么坏想头了。“‘我实在怕呢,亲家公!……我还听见他们说:如果弄不到汉生就要来弄我了!您想怎样的呢?亲家公……’“‘我想是真的,亲家公。因为我也听见说过:他们那里还正缺少一个爹爹要您去做呢。’先生,我实在气极了。‘要是您不愿意去做爹爹,那么最好是您自己带着他去将您的汉生给他们弄到,那他们就一定不会来弄您了。对吗,亲家公?’“‘唉,亲家公——您为什么老是这样地笑我呢?我是真心来和您商量的呀!……我有什么得罪了您老人家呢!唉,唉!亲家公。’“‘那么您到底商量什么呢?’“‘您想,唉,亲家公,您想……您想曹德三少爷怎样呢?……他,他还做了官哩!……’“‘那么,您是不是也要您的汉生去做官呢?’先生,我实在觉得太严重了,我的心都气痛了!便再也忍不住地骂道:‘您大概是想尝尝老太爷和吃人的味道了吧,亲家公?……哼哼!您这好福气的,禄位高升的老太爷啊!……’“先生,这家伙看到我那样生气,更吓得全身都抖战起来了,好象怕我立刻会将他吃掉或者杀掉的那样,把头完全缩到破棉衣里去了。“‘唔,唔——亲家公!’他说‘您,怎么又要骂我呢?我又没有叫汉生去做官,您怎么又要骂我呢?唉!我,我我不过是这样说说别人家呀!……’“‘那么,谁叫您说这样的蠢话呢?您是不是因为在他家里做了一世长工而去听了那老狗和曹德三的笼哄,欺骗呢?想他们会叫您一个长工的儿子去做官吗?……蠢拙的东西啊!您到底怎样受他们的笼哄,欺骗的呢?说吧,说出来吧!您这猪一样的人啊!……’“‘没有啊——亲家公!我一点都——没有啊!……’“先生,我一看见他那又欲哭的样子,我的心里不知道怎样的,便又突然的软下来了。唉,先生,我就是一个这样没有用处的人哩!我当时仅仅只追了他一句:“‘当真没有?’“‘当真——一点都没有啊!——亲家公。……’“先生,就是这样的,他去了。一直到第六天的四更深夜,正当我们这山谷前后的风声紧急的时候,我的汉生又偷来了。他这回却带来了另外一个人,那个人就是木匠李金生。现在还在一个什么地方带着很多人冲来冲去的,但却没有能够冲回到我们这老地方来。他是一个大个子,高鼻尖,黄黄的头发,有点象外国人的。他们跟着我点的蜡烛一进门,第一句就告诉我说:王老发死了!就在当天——第四天的早上。并且还说我那亲家公完全变坏了,受了曹大杰和曹德三的笼哄,欺骗!想先替汉生去‘首告’了,好再来找着汉生,叫汉生去做官。那木匠并且还是这样地挥着他那砍斧头一样的手,对我保证说:“‘的确的呢,桂公公!昨天早晨我还看见他贼一样地溜进曹大杰的家里去了。他的手里还拿着一个包包,您想我还能哄骗您老人家吗,桂公公?’“我的汉生一句话都不说。他只是失神地忧闷地望着我们两个人,他的眼睛完全为王老发哭肿了。关于他的爸爸的事情,他半句言词都不插。我知道这孩子的心,一定痛得很利害了,所以我便不愿再将那天和他爹爹相骂的话说出来,并且我还替他宽心地说开去。“‘我想他不会的吧,金牛哥!’我说,‘他虽然蠢拙,可是生死利害总应当知道呀!’“‘他完全是给怕死,发财和做官吓住了,迷住了哩!桂公公!’木匠高声地,生气一般地说。“我不再作声了。我只是问了一问汉生这几天的住处和做的事情,他好象‘心不在焉’那样地回答着。他说他住的地方很好,很稳当,做的事情很多,因为曹德三和王老发所留下来的事情,都给他和李金生木匠担当了。我当然不好再多问。最后,关于我那亲家公的事情,大家又决定了:叫我天明时或者下午再去汉生家中探听一次,看到底怎样的。并且我们约定了过一天还见一次面,使我好告诉他们探听的结果。“可是,我的汉生在临走时候还嘱咐我说:“‘干爹,您要是再看了我的爹爹时,请您老人家不要对他责备得太利害了,因为他……唉,干爹!他是什么都不懂得哩!……并且,干爹,’他又说:‘假如他要没有什么吃的了,我还想请您老人家……唉,唉,干爹——’“先生,您想:在世界上还能寻到一个这样好的孩子吗?“就在这第二天的一个大早上,我冒着一阵小雪,寻到我那亲家公的家里去了。可是,他不在。茅屋子小门给一把生着锈的锁锁住了。中午时我又去,他仍然不在。晚间再去,……我问他那做竹匠的一个癞痢头邻居,据说是昨天夜深时给曹大杰家里的人叫去了。我想:完了……先生。当时我完全忘记了我那血性的干儿子的嘱咐,我暴躁起来了!我想——而且决定要寻到曹大杰家里的附近去,等着,守着他出来,揍他一顿!……可是,我还不曾走到一半路,便和对面来的一个人相撞了!我从不大明亮的,薄薄的雪光之下,模糊地一看,就看出来了那个人是亲家公。先生,您想我当时怎样呢?我完全沉不住气了!我一把就抓着他那破棉衣的胸襟,厉声地说:“‘哼——你这老东西!你到哪里去了呢?你告诉我——你干的好事呀!’“‘唔,嗯——亲家公!没有呵——我,我,没有——干什么啊!……’“‘哼,猪东西!你是不是想将你的汉生连皮,连肉,连骨头都给人家卖掉呢?’“‘没有啊——亲家公。我完全——一点……都没有啊——’“‘那么,告诉我!猪东西!你只讲你昨天夜里和今天一天到哪里去了?’“‘没有啊!亲家公。我到城,城里去,去寻一个熟人,熟人去了啊!’“唉,先生,他完全颤动起来了!并且我还记得:要不是我紧紧地拉着他的胸襟,他就要在那雪泥的地上跪下去了!先生,我将他怎么办呢?我当时想,我的心里完全急了,乱了——没有主意了。我知道从他的口里是无论如何吐不出真消息来的。因为他太愚拙了,而且受人家的哄骗的毒受得太深了。这时候,我忽然地记起了我的那天性的孩子的话:‘不要将我的爹爹责备得太利害了!……因为他什么都不懂得!……’先生,我的心又软下去了!——我就是这样地没有用处。虽然我并不是在可怜耶家伙,而是心痛我的干儿子,可是我到底不应该在那个时候轻易地放过他,不揍他一顿,以致往后没有机会再去打那家伙了!没有机会再去消我心中的气愤了!就是那样的啊,先生。我将他轻轻地放去了,并且不去揍他,也不再去骂他,让他溜进他的屋子里去了!……“到了约定的时候,我的干儿子又带了李金生跑来。当我告诉了他们那事情的时候,那木匠只是气得乱蹦乱跳,说我不该一拳头都不接,就轻易地放过他。我的干儿子只是摇头,流眼泪,完全流得象两条小河那样的,并且他的脸已经瘦得很利害了!被烦重的工作弄得憔悴了!眼睛也越加现得大了,深陷了!好象他的脸上除了那双黑黑的眼睛以外,就再看不见了别的东西那样的。这时候我的心里的着急和悲痛的情形,先生,我想你们总该可以想到的吧!我实在是觉得他们太危险了!我叫他们以后绝不要再到我这里来,免得给人家看到。并且我决意地要我的干儿子和李金生暂时离开这山村子,等平静了一下,等那愚拙的家伙想清了一下之后再回来。为了要使这孩子大胆地离开故乡去飘泊,我还引出自己的经历来做了一个例子,对他说:“‘去吧,孩子啊!同金生哥四处去飘游一下,不要再拖延在这里等祸事了!四处去见见世面吧!……你看干爹年轻的时候飘游过多少地方,有的地方你连听都没有听过哩。一个人,赤手空拳地,入军营,打仗,坐班房……什么苦都吃过,可是,我还活到六十多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