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紫文集-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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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事情是往往要出人意料之外的。
譬如说:一头耗子想要躲避一只猎,它是一定要想尽它的方法的。或者是终天
守在洞里。或者打听到猫不在家时才出去,或者是老远地听到猫来了就逃!……在
耗子本身看来,这也许是一种比较安全的方法吧。但,不对;我们却常常可以看到
一个耗子被抓到猫的口中。不仅是不能躲避,就是连怎样才会被抓到猫口中的,它
都不知道。
梅春姐就正是一头这样的耗子,湖里湖涂地被抓到猫的口中。
她想是想得很好的。当丈夫叮咛了她一番匆匆离家之后,她就终天关在家里不
出门。牛在家中饮,鸡在家中喂,……连菜园,连上村下村的邻舍都不轻跨一步,
这总该不会遇见那双撩人的眼睛吧!——她自己想——但,不对!事情是往往要出
人意料之外的。水缸中没有水了,她得上湖滨去挑水来;引火柴烧完了,她得上草
场拖草去;夜晚鸡没有回笼,她得去寻鸡;牛粪堆满了牛栏,她得将它倾到外面的
肥料沟中去!……
这一些琐细的事物,总象苍蝇叮食物似地叮着梅春姐,要摆也摆脱不开。做完
一件又来一件,而且,每一件事都是要跑到外面去才做得成功的。一跑出去,她就
常常要遇见那个鬼人,那一双只有鬼才有的撩人的眼睛!……
梅春姐会因此而感到沉重的不安。越不安事情就越多,事情越多就越要跑出去,
越要跑出去就越要遇见那一个鬼人和那一双鬼眼。
谁知道呢?那一个鬼人是不是也在故意地到处阻拦她呢?
有几次,她是只跑到一半路就打了转身的;有几次她是绕着另一条小道而回的。
……她一见到他,一见那双鬼眼,她的心就要频频地,不安地击动着。
她开始觉得她的世界慢慢地狭小起来了。她简直不能出门。好象她的周围已经
没有了其他的人物,好象全村子,全世界都早经沉没了似的。她的眼睛里只能看到
一个人,只能看到一双长着长长睫毛的,撩人的,星一般的眼睛!
她的四围站满了那一个人,她的四围闪动着那一双眼睛!
又有一次,——也许是她回避和他碰头的最后一次吧,——梅春姐去挑水时,
突然地,给他在湖滨拦住了。他穿的是一件灰布的夹长衫,他的手里拿着一条细长
的鞭子。他满面笑容地望着梅春姐装了一个拦鸡鹅般的手势,将梅春姐拦在湖边。
微风舞着他的长长的黑发,他的一排雪白的牙齿同眼睛一样撩人地咬着那红润
的下唇。他说:
“德隆嫂!为什么啦,你一见到我就逃?你……?”
梅春姐轻轻地把小水桶卸下了肩头,背转身来,低低地望着那水中的自己的阴
影。她的面孔突然地红到耳根。她的心跳得快要冲出喉咙了。她不知所措地,忸怩
地,颤声地回道:
“我——不认得……先生呀!……”
“不认得?我姓黄啦!……我是会中的副会长,我就在那大庙里教书的啦。你
不是在草场中见过我的吗?……”
一阵风从梅春姐的侧面吹过来,把她那轻得使人听不出的来回声拂走了。
“也许你忘记了!……不过,你为什么事情要怕我呢?”
“我没有怕先生。”
“没有怕?好的!那么,我就改一天到你家中来玩吧!我和德隆哥很好,他回
来了,我一定要来看他的。……”
梅春姐一直等他舞着那条细长的鞭子,跑了好远好远了,才深深叹了一声,挑
水回家去。
这之后,黄先生就常常要跑到梅春姐的家中来,梅春姐也就不能再象耗子怕猫
般地那样怕他了。虽然是丈夫不在家,虽然她还时常提防着村邻们的非议,而他呢?
有时是一个人来,有时候就带着麻子婶家的木头壳,和一些会中的小家伙。……
他还时时向梅春姐说着一些关于女人们的开通不过的话语,他还时时向梅春姐
讲着一些关于女人们的新奇不过的故事。
梅春姐的脑子渐渐地糊里糊涂起来,梅春姐的决心渐渐地烟消云散了起来!…
…
于是,一头美丽、温柔的耗子,就这样轻轻、悄悄地,被抓到了猫儿的口中。
六
这事情,就发生在一个黑暗的,苍茫的午夜。
梅春姐正为着一些村邻们的无谓的谣言而忧烦着,她已经整整地三宵不曾安静
了。她的心里,就象一团迷雾般地朦胧起来。她想不清人们为什么要将她的声名说
得那样难堪而污秽,她是实在不曾和人们有过什么卑微、下贱的行为的。她很能够
矜持她自己。她可以排除邪恶的人们的诱惑,她可以抑制自家的奔放的感情。而人
们毕竟不能原谅她,毕竟要造谣污秽她,并且在夜深人静时,还常来壁前壁后偷盗
般地梭巡她。这真是太使梅春姐感到抑郁而伤心的了。
十月的荒原,就象有严冬那样的冰寒了。很少有几声垂毙的虫们的哀叫,透过
了小窗来,钻进到梅春姐的繁乱的心情里。她懒洋洋地靠着窗门,看那壁隙的微风
将油灯轻轻吹灭。疲劳困倦,……慢慢地,将她推到了那洞黑的床前。
一个窸窸窣窣的,低微的,剥啄的声音,把她惊悸了!
小窗门微微地启开着。一个黑色的,庞大的东西,慢慢地由窗口向里边爬!爬!
……
梅春姐的全身都骇得冰凉了。她的牙门磕着!她几乎哑声地呼喊了起来!
黑色的东西摸到她的跟前了——是一个人。一个穿长袍子的,非常熟识的身材
的人。梅春姐的心中慌忙着,击着,跳着……象耗子被抓到了猫儿口中般地颤栗起
来!
“吓吗?……”那个人伸手摸着了她的肩头,——一股麻麻的火一般的热力,
透过她的冰凉的身子。她嘶声地,抖战地推开他:
“黄,黄……你……你……唉!你……”
“我是……梅春姐,你,平静些吧!……我平常……”
“轻声些!……你……唉!……你不要害我的!……”
“不要紧的!……现时已经不比从前了!……你安静些吧!……”
梅春姐挣扎地摆下他的手来,她为那过度的惊惶而痴呆着。她的被眼泪淋湿着
的身子紧紧地缩成了一团,她的心里更加慌忙地冲击着!
黄,象一只狼般地再度地奔向她来,梅春姐已经无法能推开他了。为了那些壁
前壁后的梭巡人的耳目,她幽幽地,悲抑地,向他哀求道:
“你去,……去!……那边……菜园,林子里,我来。……”
“真的吗?”
“真的!……”
黄,就象一只矫捷的壁虎般的,向窗门翻走了。
外边黑得伸手看不见自家的拳头,梅春姐的心就象快要被人家分裂般地彷徨,
创痛着!她推开了里房门,向着左方,那菜园的看不清的林子里踌躇着:“天啦!
这样的怕人啦,我去不去呢?我,我将?……”
她站在那里惊疑了好久好久,她还不能决断她的适当的行踪。黄遗留下来的热
力,就象火一般地传到她的繁乱的心里,渐渐地翻腾了起来!
她犹疑,焦虑着!她的脚,会茫然地,慢慢地,象着魔般地不由她的主持了!
它踏着那茅丛丛的园中的小路,它把她发疯般地高高低低地载向那林子边前!……
“假如我要遇见了邻人?……”她突然地惊惧着!她停住了,就好象已经在她
的面前发现了一个万丈深长的山涧似的。她把头向周围的黑暗中张望一下,扪了一
扪心,然后又昏昏沉沉地,奔到林子里去了。
一个黑黑的,突如其来的东西拖着她的手,她的全身痉挛着!
“这里!——”
“我,黄,……”
“不做声!——”
他轻轻将她搂抱起来,他紧紧地贴着她的脸!当他吻到了她的那乾热的嘴唇的
时候,便一切都消失在那无涯的黑暗和冷静的寒风中了!……
第三章
一
传言象一团污浊的浓雾般的,将全村迷漫着。
五七个妇人:黄瓜妈、麻子婶、柳大娘,还有两个年轻的闺女、小媳妇,又在
湖滨的洗衣基石上碰头了。
她们曲曲折折地谈着这桩新奇的,暧昧的事情。
在她们的后面,有三个老头子:白发的四公公,烂眼睛的李六伯伯,和精神健
壮的关胡子。他们在那坟堆上抽烟,谈世事,他们向着太阳扪老虱婆。
柳大娘的双颊涂得火一般地通红了,她也想叫会中的副会长和有资格的人们看
上她。她妖媚地朝那三个老东西唾了一口,又开始谈起她那还不曾谈完的故事:
“老黄瓜,他说,……”
“说什么呀?下流的,不要脸的家伙!……”黄瓜妈气起来。
“他说,……哼!他还比我们下流百倍呢!”柳大娘冷声地笑道。“他还夜夜
去梅春姐家的壁前壁后偷看他们的!……他说:‘有一天,我伏在菜园的后边!…
…’听呀,麻子婶!……‘我很小心地望着她家的窗子,一个黑色的东西向里边爬!
爬!……随后,又爬出来了。随后又有一个跟在那个的后边,摸到菜园中的林子里
来了。我专神地一看:哼!你说是谁啦?……就是——梅春姐和那有一双漂亮眼睛
的黄!……’他说:‘唔!是的,副会长,’……”
黄瓜妈的脸色气得发白了,麻子婶笑着。
“我要打死那下流的东西的!……”黄瓜妈的眼泪都气出来了。
在远方,在那大庙的会场那边,有一群人向这湖滨走来了。似乎有人在吵骂着,
又似乎已经打了起来。
柳大娘用手遮着额头望着,她吃惊地竖起她的眉头:
“麻子婶!你家的木头壳和老黄瓜打架啦!”
“打架?不会的!……”麻子婶应着,望着,“我家木头壳他很好!……”
打架的人渐渐地走了近来。
“该死的!……”麻子婶跳起来了。她是怎样地看见她的木头壳被老黄瓜踏在
脚下揍拳头,又是怎样地看见人们将他们排解着!……
麻子婶连衣都不顾地跑上前去。欢喜看热闹的,洗衣的妇人们和坟堆上的老头
子们也都围上来了。
“我要打死你这狗头壳的,你妈的!你给副会长拉皮条!我,我……”老黄瓜
的小眼睛陕着,他连草香荷包都被震落下来了。“我明天就要上街去告诉陈灯笼的!
……”
“我操你的妈妈!我给你的妈妈拉皮条呢!你看见了?……我操你的妈妈!…
…” 木头壳将一颗血淋的牙齿吐在手里, 他哭着,面孔就更加象木头刻出来的。
“你自己吊不到膀子,你对你的祖宗发醋劲!我操你的妈妈!……”
麻子婶冲过去,她拖着老黄瓜的手,不顾性命地咬将起来!黄瓜妈浑身战着,
她夹在人们中间喊天,求菩萨!……
人们乌七八嘈地围成一团了。
李六伯伯和四公公们从旁边长长地叹道:
“我们老早就说过了的!不得了的!女人们没有了头发要变的,世界要变的!
……”
“变的? 还早呢! ……”关胡子摸着那几根灰白胡须,象蛮懂的神气,说,
“利害的变动还在后头啊!……”
“后头?……”四公公的心痛起来了,“走吧!没有什么东西好看的了!走!
……”
三个人雁一般地伸着颈子,离开着那些混乱的人群,向村中蹒跚地走着!
二
为着那痛苦的悔恨而哭泣,梅春姐整整地好些天不曾出头门。黄已经有三夜不
来了,来时他也不曾和她说过多些话。就好象她已经陷入到一个深沉的,污秽的泥
坑里了似的,她的身子,洗都洗不干净了。她知道全村的人都怎样地在议论她;她
也知道自家的痛苦,陷入了如何的不能解脱的境地;她更知道丈夫的那双圆睁的眼
睛和磨得发亮了的梭镖,是绝对不会饶她的!……
好象身子不是她自己的身子了,好象有人在她的身子上作过什么特殊的标记。
她简直连挑水都不敢上湖滨。
她躲着。或者是;她连躲都躲不起来了。
“我就是这样地将自家毁掉吗?……但,不能呀!”她想着“我总得要他和我
想一个办法的!……”
这一夜,有一些些月亮。梅春姐还不曾吹灯上床,木头壳便跑来敲她的房门了。
他的脸肿了起来,青一块,紫一块。他说:“梅春姐!你们的事情很不好!我
今天和老黄瓜打了起来!他要上街告诉陈德隆去。副会长叫我来,他在湖滨的荒洲
上等你!……”
“他怎么不来呢?”
“他不来!”
“天哪!……”梅春姐的牙齿磕了起来。她的身子一阵烧,一阵冷!提起了陈
德隆,她的眼睛就发黑,她就看见那磨得放亮的梭镖和那通红的眼睛!……
熄了灯光。她一步高一步低地跟他走着。突然地,她站住了:
“假如老黄瓜他到这里来抓我们呢?……”
“不会的,老黄瓜给他的妈妈关起来了。”木头壳安她的心说。
湖水起着细细的波涛,溶浴在模湖的月光里。并且水岸好象已经退下了许多,
将一条小船横浅在泥泞的倾坡上。
木头壳将梅春姐拉上船艘,自己用膝骨将船头推下了,便跳将上来,撑篙子,
横功过那细细的波涛,向荒洲驶去。
梅春姐正正地凝注着那荒洲。小船也慢慢地离近了。当她看见了站在那割断了
的芦草根中的黄底阴影的时候,她便陡然地用了一种憎恨的,象欲报复着他给予她
的侮辱一般的目光,向他牢牢地盯过一下!她的眼泪就开始将她的视线朦胧起来。
羞耻,悔恨和欢欣,将她的全身燃烧着。
黄走近岸边来拉起她了。木头壳就停着在小船中等他们。他们走着,走着,…
…不作声。脚踏着芦苇的根子,吱吱地响。
突然地,在一个比较平铺一点的芦苇根中,他们站住了。他说:
“冷吗?……梅春姐!怎么办啦?你的打算……”
“打算?……”梅春姐的声音就象要变成了眼泪般的,她紧紧地拉着他的手。
“我简直不能出门!他们把我那一向都很清白的名誉,象用牛屎、糠头灰糊壁一般
的,糊得一塌糊涂了。他们还要去告诉我的丈夫!……”
黄拉着她坐下来了,他昂头望着那片冷冰冰的夜天。在地上,发散着一种腐芦
苇,和湿润的泥泞底气味。
“并且,你……”她说,“你也不肯替我想一个办法的,你三天都不来了!…
…”
黄长长地叹着,手里摸着一根芦草根子,声音气起来:
“这地方太不开通了!他妈的!太黑暗了,简直什么都做不开。”
“怎么办呢?做不开?……”她沮丧地,悲哀地几乎哭起来了。
“会长太弱,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