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紫文集-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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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几道细细的沟纹。他想开口说一句什么,但又被四公公的怨声拦阻着。
四公公是更加忧愁了,他不单是痛惜黄和梅春姐,他对于这样的世界,实在是
非常担心的。七十多年来的变化,他已经瞧的不少了:前清时州官府尹的威势,反
正时的大炮与洋枪,南兵和北兵打,北兵和南兵拚,他都曾见过。可是经过象目前
这般新奇的变化,他却还是有生以来的头一遭。
一阵沸热的南风,将地上的灰尘高扬了。大家将头背向湖中,一片荒洲的青翠
的芦苇,如波涛般地摇晃着。
四公公到底沉不住心中的悲哀了,他回头来望着那油绿的田园,几乎哭着,说:
“你看啦!黄巢造反杀人八百万,都没听说有这般冷静!一个年轻些的人都瞧
不见他们了!……”
“将来还有冷静的时候呢。”关胡子又老是那么夸大的,象蛮懂得般的神气,
摸着他的胡髭。“将来会有有饭无人吃,有衣无人穿的日子来的啊!……”
李六伯伯将他的烂眼睛睁开了;
“我晓得!要等真命天子出来了,世界才得清平。民国只有十八年零六个月,
后年下半年就会太平的,就有真命天子来的!”
“妖孽还多哩!”关胡子说。
“是呀,今年就是扫清妖孽的年辰呀!……”李六伯伯的心中更象有把握般的。
“明年就好了。后年,就更加清平!……”
“后年?唉!……”四公公叹着,“我的骨头一定要变成鼓槌子了。想不到活
七十多年还要遭一回这样的殃啊!”……唉!
世路艰难了——又有谁能走过呢?
人心不古了——又有谁能挽回呢?
象梅春姐和黄他们那样的人,也许原有些是自己招惹来的吧,但,其他的呢?
老头子们和年轻的人们呢?……
一只白色的狗,拖着长长的舌头,喘息着从老远奔来,在李六伯伯的跟前停住
着。它的舌头还没有舐到李六伯伯的烂眼睛上,就被他兜头一拳——击得“汪!”
的一声飞逃了。
二
一切的事都象梦一般的。
在一个阴暗的潮腐的小黑屋子里,梅春姐摸着她的那大大的肚皮独自个儿斜斜
地躺了一个多月。一股极难堪的霉腐的臭气,时时刻刻袭击着她那昏痛的头颅。一
种孕妇的恶心的呕吐,与胎儿的冲击,使她的全身都不能够支持地,连呼吸都现得
艰难起来了。
室外是一条狭窄的走廊,高高的围墙遮蔽了天空和日月——乌黑地,阴森森地,
象永远埋在坟墓中般的。只有一阵通通的脚步声和刺刀鞘的劈拍声来回地响着。一
个胖得象母猪般的翻天鼻子的,凶残的看守妇,一日三通地来临视着梅春姐的饮食
与起居。在走廊的两旁的前方,是十余间猪栏般的男囚室。
与其说是惧怕着自家在这一次大变动中的恶运,倒不如说是挂虑黄与那胎儿的
生命的为真。梅春姐镇日地沉陷到一种深重的恐怖中了。大半年来的宝贵的,新鲜
的生活的痕迹,就象那忍痛拔除的牙齿还留下着一个不可磨灭的牙根般的,深深地
留在梅春姐的心里了。是一幅很分明的着色的伤心的图画呢!她是怎样地在那一夜
被捉到这阴森的屋子里来的,她又是怎样地在走廊前和黄分别,黄的枯焦的颜色和
坚强的慰语,其他的同来人的遭遇!……
这般的,尤其是一到了清晨——当号声高鸣的时候,当兵丁们往来奔驰的时候,
当那母猪般的看守妇拿皮鞭子来抽她的时候,这伤心的图画,就会更加明显地开展
在梅春姐的面前;连头连尾,半点都不曾遗忘掉。她的全身痉挛着!因此而更加证
实了她的恶运,是怎样不能避免地就要临头了。她暗中不能支持她自家地,微微地
抖战着,呜咽着!……
“唉!……也许,清晨吧!……夜间吧!……唉!我的天哪!……”
然而,归根结蒂,自家的厄运,到底还不是使梅春姐惊悸的主要原因。她的这
大半年来不能遗忘的新的生活,她的那开始感到有了生命的,还不知道性别的可爱
的胎儿,她的黄,他的星一般撩人的眼睛!……
“唉!唉!……我的天哪!……”
翻天鼻子的看守妇走来了,她用一根粗长的木棍,将梅春姐从梦幻中挑醒来。
梅春姐就抱着她的大大的肚皮,蹒跚地移到窗门上。一种极难看的凶残的脸相,一
种汗臭和一种霉酸的气味,深沉地胁迫与刺痛着梅春姐的身心!
在往常,在这一个多月中,在无论怎样的恐怖与沉痛的心情之下,当看守妇走
来在她的身上发泄了那凶残的,无名的责骂之后,梅春姐总还要小心陪笑地鼓着胆
子问过一回关于男囚室的消息与黄的安全。虽然她明知道看守妇不会告诉她,或者
是欺蒙了她,但她仍然不能不问。并且她在问前,还常常一定要战栗了好几回,一
定等到了那也许是假的,也许是欺蒙她的安全的回答之后,她才敢自欺自慰地安睡
着。
这样的,已经一个多月下来了!……
但,今天,还是怎么的呢?还是看守妇的脸色过于凶残呢?还是自家的心中过
于惊悸呢?……当看守妇和她纠缠了许多时辰,又发泄了许多无名的气愤而离开她
的时候,梅春姐是始终不曾,也不敢开口问过黄来。一直等到看守妇快要走过走廊
了的时候,她才突然地,象一把刀子刺在喉咙中必须拔出来般的,嘶叫着:
“妈妈,……来呀!……”
看守妇满是气愤地掉过那笨重的身躯,大踏步地回到窗前来了。她双手插在腰
间,牙齿咬着那臃肿的嘴唇,向梅春姐盯着:
“什么?……”
鼓着胆子,战栗地,嚅嚅地问道:
“那,黄,……黄?……”
“还有黑呢!你妈的!……”看守妇冷冰冰地用鼻子哼着,唾了一口走开了!
梅春姐在窗前又站了许多时辰,她的眼睛频频地发着黑。一种燃烧般的,焦心
的悬念,一种恐怖与绝望的悲哀!
“天哪!怎么的呢?……还有没有人呢?……”
一阵通通的脚步声和劈拍的刺刀鞘声音响近来了。一个兵,一个脏污的,汗淋
淋的荷枪的汉子,向她贪婪地凝望着。
梅春姐又鼓起她的胆子来,又战栗地,嚅嚅地向这脏污的兵问道:
“老总!……”
他走过来,他的眼睛牢牢射着梅春姐的脸。
“请问你!……那边,……男囚室,……一个黄,黄,……”
脏污的兵用袖子将脸膛的汗珠抹去,他更进一步地靠到她的窗前。
“你是她的什么人啦?……”
梅春姐有点儿口吃起来了:
“是……同来的!……”
“他吗?……”那脏污的兵说,“他,他们……”
梅春姐战栗了一下!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脏污的兵的嘴唇,她惊心地等待着他
的这句话的收尾。一种悬念的火焰,焦灼地燃烧起来!她想,他该会说:“他们好
好地躺在那里吧!……”但他却正正他的帽子的边沿,说道:
“他们在今天早晨——”
“早晨?——”
突然地,一道流电,一声巨雷!一个心的爆裂——象山一般的一块黑色的石头,
沉重地压到梅春姐的头上!她的身子漂浮地摇摆着!象从天空中坠落到了一个深渊
似的,她的头颅撞在窗前的铁栅上了。她就象跌筋头似的横身倒了下来!……
胎儿迅速而频繁地冲动着!腹部的割裂般的疼痛,使她不能够矜耐地全房翻滚
了!
没有思想!没有灵魂!……整个的世界完全毁灭在泪珠和汗水,呻吟与惨泣之
中!……
看守妇怒气冲天地开开门来,当她瞧到那秽水来临的分娩的征候的时候,她就
大声地讪骂着:
“你妈的!你妈的!……生养了,你还不当心啦……”
梅姐姐死死地挨着墙边,牙齿咬着那污泥的地板,嘴唇流血!胎儿的冲击,就
象要挖出她的心肝来般的,把她痛的,滚的,渐渐地失掉了知觉,完全沉入昏昏迷
迷中了。
看守妇弯腰等待着:拾取了一个血糊的细小的婴儿;一面大声地嚷着,骂着!
呼叫着那个脏污的,荷枪的汉子:
“他妈的!……跌下来的!……还不足月呢!……还是一个男孩子啦!……请
把你的刺刀借我,断脐带!……”
三
在外面过了大半年漂流生活的陈德隆,突然地回到村子里来了。他是打听了四
围都有了变动才敢回的。
在他的自己的屋子门前,呈现出一种异常的荒凉与冷落,完全变了样子了。他
站在那里很久很久而不敢进门,就象一个囚徒被释放回来般的,他完全为一种牛性
的,无家的,孤独的悲哀驰遣着!
村子里瞧不见一个行人了。一块阴沉的闷热的天,一阵火一般的南风的吹荡。
几头野狗,在自家的荒芜的田地里奔驰,嘶吠!……
究竟还是老朋友老黄瓜,是他的小眼睛的锐利呢?还是听到旁人说的陈德宠回
家了呢?他第一个不顾性命地奔来欢迎了陈德笼。他也是因那次造了谣言,被赶掉
之后,最近才回村子里来的。他的身上还是一样地脏,一样地佩一个草香荷包,一
样地用破衫的袖子揩额角间的汗珠和眼粪。……
陈德隆迎上这一个大半年来不曾见面的好朋友。
“回来啦!陈灯笼!……”他说,满脸欢欣地,“一定发了大财了?……”
陈德隆笑了一笑,他那被外面的风霜所磨折的憔悴的面容上,起了好几道糊满
了灰尘的皱纹。他象一个真正的朋友般的,拍着老黄瓜的肩头,迟迟地说:
“回来了!……”一股非常难堪的热臭——汗水和灰尘臭——互相地冲袭起来。
“他们呢?……村中的人呢?……”
老黄瓜痴呆了一会儿,拖着陈灯笼走进那荒凉的屋子里,在一条满是灰尘的门
限前坐着。他一边用袖子揩去了汗珠子,说:
“他们吗?……唉!会中的人,失的失了,走的走了!……那个黄已经早在街
上干掉了!……你的嫂子跟着也……不,听说她还在的,还生了一个男孩呢!……
啊!啊!我应该恭禧你做爸爸啦!……”
陈灯笼冷冷地笑着。他从破衣包里摸出了一枝贱价的纸烟来,擦根火柴吸了。
他从容地踏死了一个飞来的蚱蜢;并且解开着小衫的胸襟,风凉风凉地听着老黄瓜
的诉说。
遥远地,三个老头子,象两枝枯萎的桑树枝护着一条坚强的榆树一样,关胡子
在中间,四公公和李六伯伯象挟着他似地向陈德笼的家中走来了。
四公公到底不行了,用了拐杖,他轻轻地敲打着陈德隆的台阶。
“回来了,德隆?……半年多些在哪里啦?……”
陈德隆招呼着这三位老人在门限前坐着,简短地告诉了一点大半年来不甚得意
的行踪之后,话头便立即转到梅春姐和黄的身上来了。
交谈过一会儿,四公公又慢慢地将他的拐杖合拍地敲打起来了。他带着教训似
的声音,一字一板地说:
“……总之!这事情,这是德隆你自家的不好。当初她是怎样地对待你来!…
…她是全村中都晓得的,有名的好女子。而你?德隆!你将她磨折!你……现在,
我们就抛开那些不谈。总之,梅春的变卦和受苦完全是你德隆逼出来的!对吗?…
…你不那样逼她,她能有今日吗?……是的,你一定要怪我做公公的太说直话,但
李家六伯伯和关公公在呢。他们不姓陈,他们该不会说假话吧!……唉!唉!……
现在,她还关在街上的,她还替你生了个男孩子—一这孩子是你的啦,德隆!……
她和姓黄的一共只有八个月,这孩子当然是你的!……唔!就算那不是你的吧,有
道是‘人死不记仇’啦,‘一日夫妻百日恩’!……德隆,这时你不去救救她,你
还能算一个人吗?……当然娄,我们并不说梅春没有错,但是,最初错的还是你呀!
德隆!……公公活了七十多年了,是的,好本事,好脚色的人看的不少,就从没有
看见一个见死不救的,那样狠心的好脚色呢!……”
陈德隆的头低低地垂着。他在这三个老头子面前好象小孩子似的,牛性的,凶
猛的性情完全萎靡了。也许是受了半年多来外间的,风霜的折磨吧,也许是受了过
度的,孤单的悲哀和刺激吧,他的心思终于和缓了下来。当他听完了四公公很费力
的长长的教训的时候,当他看到了大家——连老黄瓜——都沉入在一种重层的静默
的悲哀之中的时候,他才觉得他对于梅春姐是还怀着一种不可分离的,充满了嫌忌
的爱,爱着她的。虽然他过去对她非常错过,而她又用一种错过来报复了他!……
总之,这一切的,他们中间的不幸的事故。何况,黄已经死了,而她又替他——也
许是黄吧!但他暂时无暇去推究这些——生了孩子了,又正正地在等待人家的援救!
……
他沉默着!深深地沉默着!他尽量在他自家的内心里去搜求他那时对于梅春姐
的过去错过的后果和前因!……
四公公又敲起他的拐杖来了。李六伯伯在他的烂眼睛上挥掉了那讨厌的苍蝇。
关胡子老象蛮懂得般的,摸着他的胡子。老黄瓜满是同情地悲叹着。
“怎么啦?……还不曾想清吗?”四公公的拐杖几乎敲到了陈德隆的光头上来
地问他。
“我想,四公公!……救她,我能有什么法子呢?……”陈德隆完全象小孩子
似的。
“我们就是为这个而来的啦! ” 关胡子说,抹去了胡子上挂着的一个汗珠。
“没有办法我们还来找你吗?……我们商量好了,只怕你不回来!……现在,镇上
新来的老爷听说很好,他手下有一个专门办这些事情的人!……总之,我们商量好
了,你不回来我们也要办的!……我们邀了全村的老年人具一个保结,想把你的田
作主押一点儿钱,用你这作丈夫的名字,去和老爷的手下人办交涉,就求他到街上
去……总之,这事情是很可以办得成功的。旁的村中也有人办过来了!……”
陈德隆在心中重新地估计了很久很久,重新地又把自家和梅春姐的不可分离的
关系深思了一会儿:一种阴郁,一种嫌忌的爱与酸性的悲哀!……在三个老头子和
老黄瓜的不住的围攻之下,在自己的不能解除的矛盾之中,他终于凄然地叹道:
“一切都照你们三位老人家的好了,只要能救她的性命。钱,田,我都是不在
乎的!……就算我半年来做了一场丢人的恶梦吧!……”
三个老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