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飞宇文集-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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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个月乐果挣回了一千二百五十五元,这是一次丰收,蕴涵了解放的感觉和时代的感觉。乐果带领苟泉和女儿苟茜茜吃了肯德基,打了一辆红色夏利牌出租车。乐果让司机把出租车一直开到九中家属楼的水泥乒乓台附近,带回来一条金利来领带、特利雅女式羊皮鞋、两袋旺旺礼袋、三支台湾产圆头牙刷和一袋碧浪牌超浓缩洗衣粉。当晚他们用新牙刷刷过牙,哄女儿睡了,高高兴兴做了一次爱。苟泉老师的脸上一直笑眯眯的,找到了城市的感觉。城市不是别的,就是沿着国家货币往大处走的好感受。乐果的身子是城市的。他苟泉的身子也是城市的。他们套成一团,整个城市都翻来覆去。乐果终于能挣钱了,这可是肥马的〃夜草〃。苟泉不鼓励妻子,也不干涉妻子,以局外人的姿态微笑着关注妻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挣钱了,阿青说得没错,这年头〃一出家门就是钱〃。
故事没有平面,故事的惟一可能就是它的纵深难度,这是故事的属性。乐果的故事刚刚翻过去第一页,总经理马扁就出现了。马扁一身藏青色西服,大背头上抹了摩丝,双手插在西服的裤兜里,在佛罗伦萨歌舞厅的门口翩然而现。马总面带微笑,正赶上乐果老师的一曲歌完。他们认识。马总的女儿是乐果班上的一朵小红花,又能歌又善舞,还能拨几下小琵琶。马总偶尔亲自来接他的女儿回家,开着一辆银灰色的桑塔纳。五棵松幼儿园的老师都知道马恬静的父亲是一位大款。但马总一半像生意人,另一半却像书生,有一种富有、得体,却又宁静、儒雅的调子。马总是个好父亲,他凝视女儿的目光总是那样慈爱。那辆银灰色的桑塔纳就在马总的身后,做这个美好画面的物质背景。车子的玻璃不透明,从外面看不见里头。不过乐果猜想从里头是可以观察外头的,乐果自己也弄不明白怎么会注意这么一个细节,这里头可是有让女人心跳的东西的。马总对乐果老师一直彬彬有礼,女儿不在场时叫乐果〃老师〃,女儿在场就改口了,称乐果〃阿姨〃。这个称呼让乐果感动,有一种亲近的,甚至是血缘乃至肉体的亲昵感。这又滋生出某种古怪和幽暗的幸福了。五棵松幼儿园的老师一直拿马总作为好男人的标准的,她们夸别的男人总是拿马总做比尺,〃就像马恬静他爸〃。因为马恬静在自己班上,所以别人一夸马总,乐果的脸上就会挂上接近于满足的微笑,她的眼睛就会像车上的玻璃,从里看得见外,从外看不见里,越想越撩拨人。
马总站立在九号台的橙色壁灯旁边,两手交叉,闲放在腹部。他的手无论搁放在哪儿都给人以恰如其分的印象。乐果从歌台上下来,电吉他手的手势还保留着最后一个音符的静态。乐果和马总就坐在九号台,点了饮料,很轻松地说笑。有了夜总会这么长的生活基础,乐果也就显得格外老到,一举一动又像少女,又像女人,内行男人一眼就能看见,进退都有余地。
第二天马总又来了,所有的细节和过程都和昨天一样。他和乐果又在一起喝了饮料。不同的只有一点,他们没有分手,而是一同钻进了马总的桑塔纳。车子里有股工业气味,但撞上第一个红灯后乐果就闻不到这股气味了。红灯闪烁后马总踩下刹车,右手伸过来,相当自然地握住乐果的左手。他的手叉开来很大,指头一起弯进了乐果的指缝隙,合缝合榫的,蕴涵着相当迷人的感受。车子重新启动了,马总拥乐果入怀,乐果一点都不觉得意外,乐果躺在了马总的腿上,闭上眼,心脏的节奏一下子回到了十八岁。乐果闭眼之前看过一眼玻璃,都摇上去了。乐果握住马总的手,顺势捂在乳峰上面,另一只手伸上去反勾马总的腮。路灯一盏又一盏从乐果的上眼睑上划过,色调有点偏暗。马路上刚洒过水,车轮子听上去就像从路面上撕过去一样。乐果的身体就像在路面上流淌着。乐果睁开眼,眼皮底下即马路的半空是一排霓虹灯和高大建筑群的倒影,宛如藻类悬挂于水面。乐果在这座城市生活了三十年,这个审视视角使她突然觉得这个城市有点陌生了。陌生感是幸福感的一个华美侧面,像生活在别处。一个拥挤的、喧闹的、陌生的、安全的别处。乐果的心潮开始涌动,马总的掌心感觉出来了,他低下头,和乐果对视。乐果的眼睛再一次望到窗外去。窗外全是行人。乐果能看见所有的人,就是没有一个人能看见他们。
汽车出了城,往黑暗处开得很深了。他们就是在汽车上做爱的。都记不起来从哪一个动作开始的。好像预备了好几年了。他们做得很慢,彼此适应和体谅对方的习惯。又礼让又有些侵略。马总拉开坐垫下的拴手,坐垫的靠背竟让下去了。倒得很平。乐果躺下身子,一切都是水到渠成的。乐果轻声说:〃我还没有吃药呢。〃马总耳语说:〃回去补。〃乐果的嘴巴张得便更大了,呢喃说:〃还没有吃药呢。〃乐果的整个做爱过程都伴随着这句无用的细语,既像诉说,又像吟诵。他们开始了。马总说:〃大声叫,没人听见的。〃汽车的避震弹簧在收缩,而车身在荡漾,像一条小船置于浪尖。乐果的身子都放平了,脚趾都用上了,两只脚在方向盘上飞舞。她的脚后跟太迷狂了,捅到车喇叭上去了,一声尖叫把两人都吓了一跳。马总愣了一下,乐果十分怜爱地捧住马总的头,流着眼泪呢喃说:〃对不起,对不起。〃
乐果一直无法肯定事情发生的地点,仿佛在地表之外。那个地点与梦的地点一样不可追认。汽车回城之后乐果站立在归家的巷口,夜早就安静了,路灯的边沿带上了晕黄的光圈。回家的路如此破旧、如此现实,反而像梦了。刚才的欢爱就像发生在千年之前。乐果往家里走,坚信自己在做梦,到家之后她的梦会突然惊醒的。
丈夫和女儿早就睡了。乐果推开门。女人一有外遇就会用批判眼光对待生活的。家里很寒碜,厨房里又乱又丑,洋溢出一阵又一阵燠糟气。乐果走进卫生间,闩上门,很小心地擦换。乐果坐在便盖上从仿鳄皮包里抽出那只白色信封,是马总在她下车前塞给她的。马总像电影里的爱情圣手一样关照说,回到家再拆。乐果坐在便盖上把玩这只信封,猜测里面的情语情话。乐果怕弄出声响,捏在手心里一点一点往外撕,却露出一叠百元大钞的墨绿色背脊,点两下,八张。乐果一时没有明白过来。又点,八张。乐果的明白过程伴随了失落和愤怒的狰狞性心态。乐果把信封团在手里,丢在马赛克瓷砖上。丈夫在床上翻了个身。乐果迅速捡起纸团,抽出纸币,压在粉红色卫生纸的下面,重新团掉信封扔进了便池。乐果打开水槽,信封旋转着身子冲下去了。乐果掀开卫生纸,发现面对八百元现金时她的愤怒其实是有点夸张的,并不致命,并不锐利,是可以承受和应允的,甚至还是很快乐的。乐果把钱分成两处,分别塞进上衣和裤子的口袋,抬起头,意外地和自己在镜子里对视了。镜子的表面布满水汽,这层水汽使乐果的面部抽象了,笼罩了斑驳未知的状态。乐果抹一把镜面,半个脸清晰了,流露出做爱后的凋敝神态。那种神态被缭乱的镜面放大了,乐果的脸上凭空添上了许多风尘意味。
星期六的早晨,丈夫苟泉才知道乐果通宵未归。苟泉从左边的空枕头上看到了这个严重现实。苟泉的睡眠历来很好,一上床鼻孔里就会拉风箱。这样好的睡眠与他的乡下人身份是吻合的。乐果对丈夫的睡相曾做过总结,就一个字:猪。
苟泉没有立即起床。他从乐果的枕头上捡起一根长发,放在食指上缠绕。乐果没有回来。接下来的整整一天乐果都没有回来。整整一天苟泉沉湎于诸多细节的设定与排除之中。这一回一定要好好盘问的,一定要把所有丑话全摊开来好好审讯一番的。哪能这样在外头工作?通宵不归还能有什么工作?苟泉心里头蹿火,脸面上却是加倍沉着了。女儿已经不小了,这样的丑事让女儿知道了天也会塌下来的。苟泉在一天当中没有显露半点慌乱,他不和女儿提起她的妈妈。但是女儿又太聪明了,孩子的聪明弄不好就是家庭的大不幸。这位一年级的少先队中队长显得很知趣,也不提妈妈的事。她的少年老成与察言观色让苟泉又心酸又害怕,甚至都不敢看女儿的眼睛了。她的不动声色既像一无所知又像无所不知。女儿向来胆小,她的心思太多不用嘴巴说,只用眼睛向人表达。这么僵持了一天,女儿终于拿眼睛瞟她的爸爸了。她饿了,向父亲要晚饭。苟泉取出一根火腿肠,给女儿打开了电视。电视机上出现了一位身穿绛红色西服的男播音员,他正在播送本城新闻。苟泉看了两眼,转身到厨房下面条去了。女儿看出了爸爸的心事。他的脸色像用橡皮擦过一样不清爽。女儿正在客厅里啃火腿肠,苟泉则在自来水的龙头上敲鸡蛋。事态就在这个时候出现答案的,苟泉的生活就在这个时候风起云涌的。电视画面上正在〃打击卖淫嫖娼〃,一个女人披了头发行走在电视画面的正中央。镜头老是跟着她。她的皮裙子十分丢人现眼,后腰上留了一条衩。一只警官的手又给她拉上了。女儿显然认出这个长发掩面的女人了,她用火腿肠指住电视画面,回过头怯生生地喊道:〃爸爸——〃
乐果回家时的表情称得上凛然。不堪一击,却又有一种古怪的凛然。乐果推开门,瞄一眼电视机。电视机开着,赵忠祥正在语重心长,而倪萍却在热泪盈眶。苟泉和茜茜都没有动。乐果穿过客厅径直往卧房去。苟泉和茜茜目送着这个短暂过程。幸亏苟泉的心智并没有乱,苟泉说:〃你妈的病好些了吧?〃乐果回一眼女儿,很勉强地说:〃好些了。〃乐果说完话便上了床去,再也没有任何动静。苟泉和茜茜在电视机前又坐了几分钟。茜茜看看爸爸,十分小心地站起身,十分小心地上床去了。女儿的谨慎模样让他心碎,让他体会到无力回天与无
所适从。苟泉望着自己的脚背,一言不发,仿佛被一层茸茸的羽毛裹紧了,很轻,但是怎么掸都掸不走,怎么吹都吹不散,就那么无序,就那么纷乱。电视机开着,赵忠祥又在语重心长,而倪萍又一次热泪盈眶。
家里乱了。托尔斯泰说,奥布朗斯基的家里乱了。苟泉的家里也乱了。苟泉关上电视,巡视家里的陈设和器皿。它们都是现世静物,等待生活,或等待尘封。家里很安静,近乎阒寂,这是乱的征候,乱的预备,乱的极致。家里乱了。苟泉记起了托尔斯泰。伟大的托尔斯泰真是太仁慈了,他忧郁的目光正凝视每一个家。家里乱了。上帝创造了人,创造了家。创造完了上帝就把它们遗忘了。记起它们的是托尔斯泰。奥布朗斯基的家里全乱了。
乐果从星期六的晚上一直睡到星期日的下午。乐果起床的时候窗口只剩下一点夕阳了。有点勉强。这给乐果的起床增添了一股慵懒、风骚和破罐子破摔的无聊气息。她的头发散乱在颈后,全身都散发出被窝的混杂气味。家里极静,女儿走进了妈妈的卧房。乐果向茜茜招招手,女儿走到她的身边。乐果无力地捋了捋女儿的头发,十分无聊地拿过眉笔和口红,给女儿上妆玩。女儿一直望着她。一双清澈的目光一直注视着母亲的一举一动。孩子的目光一旦晓通事理了,不是令人生畏便是叫人心醉。乐果说:〃茜茜还没有叫妈妈呢。〃茜茜便叫妈妈,声音却像背功课,乐果给茜茜抹上口红,斜着身子左右端详了一回,无力地笑一笑,小声说:〃我们家茜茜就是个美人胎。〃
苟泉已经跟过来了。苟泉听见这句话从门框的背后伸出了脑袋。苟泉一见到女儿的花俏样子就跳进卧室了。苟泉走到女儿面前,指着卫生间厉声说:〃洗掉!〃女儿汪着眼泪,眼珠子在泪花的背后交替打量她的爸爸和妈妈。泪珠子一飘一飘的,要掉,又不敢掉。乐果强打起精神说:〃你这么凶干什么?〃苟泉没有听,保持着雕塑的姿态,重复说:〃洗掉。〃
茜茜噙着泪花走出卧房。她的清冽泪花一直闪动着怯懦和委屈的光芒。苟泉反手关上门,决定审讯。苟泉在昨天夜里已经审讯过一百遍了,失眠成了他的法庭,他悲愤激昂地自说自话,自问自答。他躺在沙发上,悄然无声,内心独白却语无伦次。第二天一早苟泉的嗓子便哑掉了。他的嗓子让通宵的无声宣泄居然弄哑掉了。苟泉直到凌晨才冷静下来,将所有的问题归结为二十五条。他一定要让乐果站在他的对面,逐条逐条加以回答的。
苟泉关上门。乐果的样子松散无力,呈现出睡坏了的格局,但眉梢的毛尖上却透出一股寒气。气氛骤然严峻了。苟泉决定审讯。他记起了二十五条。但是话一脱口他又冲动了。他的沙哑嗓门使他的冲动显得力不从心,听上去有一种哀伤和绝望的声响效果——〃是不是你?〃苟泉说。乐果知道他看到电视了,平静地说:〃是我。〃苟泉大声吼道:〃睡过没有?〃苟泉一发力气嗓子里反而失语了,只有气息流动的声音,像身体在漏气,很滑稽,却又揪心。乐果抚弄着床单,话回得却分外庄重:〃睡过。〃
审讯到此结束。
苟泉的最后一丝侥幸就是在这个短暂的审讯中彻底葬送的。一时想不出话来了。他的大脑和他的嗓子一样,哑了。但苟泉要说话。他张大了嘴巴,脖子上全是粗血管,只剩下一只拳头在乐果的眼前伶牙俐齿。苟泉羞怒已极、伤心已极,却不敢弄出大动静。一有大动静整幢大楼都会轰响的。苟泉一把拽住乐果的肩头,抡起巴掌就往下抽。乐果用手支住,四两拨千斤,冷冷地说:〃别打脸。星期一我还有课。〃苟泉举着手,自语说:〃你还有课?〃他说话的表情半张脸在哭,另半张脸却在笑。苟泉的古怪表情让乐果害怕,她掉过头。就在这个时候乐果听到了一记脆亮的耳光。乐果知道他抽到自己的脸上去了。〃就他妈你有课?〃苟泉说,〃我他妈也是人民教师呢!〃
星期一上午苟泉老师有〃他妈的〃两节课。第三节和第四节。苟泉一早就到办公室去了。第一节课后的十分钟很关键,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