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飞宇文集-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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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妻说:“不。”发哥说:“要不我回家去。”前妻微微一笑,说:“不。”发哥
说:“求求你。”前妻说:“不。”
雪似乎已经停了,城市一片白亮,仿佛提前来到的黎明。天肯定晴朗了,蓝得
有些过,玻璃一样干净、透明,看一眼都那样的沁人心脾。发哥和前妻都不说话了,
一起看着窗外,中山路上还有许多往来的车辆,它们的尾灯在雪地上斑斓地流淌。
前妻站起身,说:“不早了,我该回了。”发哥眨了几下眼睛,正要说些什么,手
机这时候偏又响了。发哥皱起眉头刚想接,却看见前妻从包里取出了大哥大。前妻
歪着脑袋,把手机贴在耳垂上。前妻听一句,“嗯”一声,再听一句,又“嗯”一
声,脸上是那种幸福而又柔和的样子。前妻说:“在和以前的一个熟人谈点事呢。”
“以前的熟人”一听到这话脸上的样子就不开心了,他在听,有意无意地串起前妻
的电话内容。刨去新年祝愿之外,发哥听得出打电话的人正在西安,后天回来,
“西安”知道南京下雪了,叫前妻多穿些衣服,而前妻让“西安”不要在大街上吃
东西,“别的再说”,过一会儿前妻“会去电话的”。
发哥掐灭了烟头,追问说:“男的吧?”
前妻说:“是啊。”
发哥说:“热乎上了嘛。”
前妻不答腔了,开始往脖子上系围巾。发哥问:“谁?”
前妻提起大衣,挂在了肘部,说:“大龙。”
发哥歪了嘴笑。只笑到一半,发哥就把笑容收住了,“你说谁?”
前妻说:“大龙。”
大龙是发哥最密切的哥们,曾经在发哥的公司干过副手,那时候经常在发哥的
家里吃吃喝喝,半年以前才出去另立门户。发哥的脸上严肃起来,厉声说:“什么
时候勾搭上的?——你们搞什么搞?”发哥站起身,用指头点着桌面,宣布了他的
终审判决:“这是绝对不可以的!”
发哥旁若无人。前妻同样旁若无人,甚至连发哥都不存在了。前妻开始穿大衣,
就像在自家的穿衣镜面前那样,翘着小拇指,慢吞吞地扭大
衣的纽扣。随着手腕的转动,前妻的手指像风中的植物那样舒展开来了,摇曳
起来了。前妻手指的婀娜模样彻底激怒了发哥,他几乎看见前妻的手指正在大龙赤
裸的后背上水一样忘我地流淌。一股无明火在发哥的胸中“呼”地一下烧着了。发
哥怒不可遏,用拳头擂着桌面,大声吼道:“你可以向任何男人叉开大腿,就是不
许对着大龙!”餐厅里一下子就静下来了,人们侧目而视,继而面面相觑。人们甚
至都能听得见发哥的喘息了。前妻的双手僵在最后一颗纽扣上。目光如冰。整个人
如冰。而后来这块冰却颤抖起来了。前妻拿起剩下的XO,连杯带酒一同扔到发哥的
脸上。由于颤抖,前妻把酒洒在了桌上,而杯子却砸在窗玻璃上去了。玻璃在玻璃
上粉碎,变成清脆的声音四处纷飞。余音在缭绕,企图挣扎到新年。
发哥追到大厅的时候前妻已经上了出租车了。发哥从金陵饭店出来,站在汉中
路的路口。新年之夜大雪的覆盖真是美哦。大雪把节日的灯光与颜色反弹回来,—
—那种寒气逼人的缤纷,那种空无一人的五彩斑斓。
可爱的男人朱厚照
可爱的男人朱厚照
朱厚照也就是著名的武宗皇帝。作为皇帝,他糟糕透了,我们可以把败坏朝政、
生灵涂炭这样的屎盆子扣到他一个人的头上。别的不说,武宗的继承者,明世宗朱
厚先生就曾经愤怒地指出,武宗“不能尽协于旧章”,朱厚不说“化悲痛为力
量”,却明白无误地病垢自己的前任,这在中国史上绝对是不同寻常的(改朝换代
另当别论)。
武宗这个皇帝,做得实在是大减价。
但是,作为一个男人,朱厚照先生很可爱。至少,在我的眼里,朱厚照是可爱
的。在我的印象里头,一个男人做了皇帝就不敢拿自己当人了,一举一动都要弄点
“龙”气,朱厚照或许是唯一的一个不拿“皇帝”当鸟事的皇帝,比方说,他居然
二五兮兮地放弃皇帝的尊号,自封自己为“威武大将军朱寿”。还有更可爱的,1516
年的正旦节,文武百官们一个个穿戴得人模人样,大清早到武宗这边来祝贺,武宗
历来就看不惯这群王八蛋的酸文假醋,就拿他们开涮,让他们干站了一天,到了傍
晚时分才款款而至,散朝已是深夜,文武百官在黑暗中一哄而散,你压着我的屁股,
我拽着你的官服,乱成了一团麻,一锅粥,将军赵郎竟被活活挤死在禁门一侧。你
见过这样好玩的皇帝没有?
他就是拿朝廷当成了泰坦尼克号。
我见过朱厚照先生的画像,这个爱胡闹的皇帝眉眼之间一点威仪都没有,他更
像一个歌星,一个球迷,一个综艺节目的主持,一个梨园的票友。如果可能,他或
许会成为一个十分优秀的艺术家,一个出色的小品演员,一个诗人。他最不能做的
就是皇帝。
一部中国史,说白了,不外乎是“谁做皇帝”的战争史、血腥史、阴谋史。为
了做皇帝,老子可以杀儿子,儿子可以杀老子,哥哥可以杀弟弟,弟弟可以杀哥哥,
狸猫可以换太子,鸣鹿可以变骏马。而一旦皇帝做成,“人”就没有了。皇帝便成
了“龙”,别人则统统是走狗。
武宗的可恶是皇帝的可恶,而朱厚照的可爱则是男人的可爱,毛病是男人的毛
病,罪恶是男人的罪恶。在奄奄一息的明代,朱厚照给人以精力充沛的印象,给人
以想象力活跃的印象,他的荒唐、轻信、好色、贪玩,使他成为东方古国最出色的
摇滚歌手。他是一个有生气的男人,一个拿自己当人的男人。看看他的业余爱好吧,
骑马、角抵、蹴鞠、博戏、射箭、登山、划船……要是在今天,他从事的多是些奥
林匹克项目呢。
通常的说法是,武宗坏事就坏事在那群宦官身上。这一点有史为证。武宗的身
边有八个太监:刘瑾、马永成、谷大用、魏彬、张永、丘聚、高凤、罗祥,史称
“八党”。有关太监,我们暂且不说。事实是,武宗两岁的时候就被立为皇太子了,
他就此失去了父亲与母亲,终日与其厮混的都是太监。对这样的孩子,我们没有理
由要求他有正常的心智。
但是,为朝政和百姓想想,让朱厚照这样的男人做皇帝实在是一个错误的事。
虚假也好,伪装也好,皇帝总得讲点理性、章法,皇帝总得静下心来听一听别人的
意见,办一点实事,皇帝总得有那么一点“亏了我一个,幸福千万人”的姿态。但
是朱厚照不来这一套。他玩的就是心跳。过把瘾就死。武宗大帝毁坏了大明帝国的
千秋根基,作为皇上,他罪不可赦,他遭到了后人的千世唾骂,原是活该。
不过,我还想为朱厚照先生说几句话。
一个人做成了皇帝,或多或少都伴随着罪孽。然而,朱厚照先生是例外。朱厚
照是先王孝宗皇帝的独子,两岁被立,十五岁登基,一切都是单行线。换句话说,
即使,我是说即使,即使这个后来的顽主怕做皇帝,不肯做皇帝,那也绝对是徒劳
的。他不能不做。这是他的命。皇帝这个浑水他定了,皇帝这盆浆糊他捣定了。
有什么办法呢?
所有的大臣只能跪拜在他的面前,把他捧到天上去。所以,朱厚照先生的悲剧
在于,他不得不去他不该去的地方,这和占了茅坑不拉屎、冲了酒坛子撤尿是不一
样的。武宗皇帝的悲剧在于,他的生命不应当那样生动、雄健、英气勃勃,他当皇
上,完全是大明帝国的一次早泄。
永别了,弹弓
永别了,弹弓
从入学到小学毕业,陪伴我的是一把弹弓。那时候,弹弓不仅是我们的玩具,
同时还是我们随身携带的武器。我的弹弓很高级,先说“
丫“字型弓柄,我选用的是桑树的枝叉,一边是笔直的,而另一侧带有天然的
弧度,握在手里有美不胜受之感。桑树有极好的韧劲,硬铮而又极具弹性,这一来
在瞄准的时候就可以把弹弓的弓柄捏得很靠近,只在中间留下一段很小的距离,这
对提高射击的精确性大有好处。而我的拉簧就更高级了,我的拉簧是赤脚医生那里
用于打吊针的滴管,这种黄色的橡胶皮管有惊人的弹力,射出去的子弹呼呼生风。
而我的子弹不是小石头,我精选了形状上佳的树果子,树的果子水分充足,沉
甸甸的,在它击中生猪、耕牛、毛驴或山羊的时候,这些牲畜们会平白无辜地四爪
离地,像乒乓球那样一蹦多高,又一蹦多高。但是,它们的毛皮上不会有外伤,只
有绿色的液汁缓缓地流淌。我那把弹弓绝对是高科技的产物,——所谓高科技,完
全是材料,说得科学一点,就是最合适的材料用在最恰当的地方。
像我这个岁数的中国人有几个不知道弹弓的呢?在六十年代至七十年代,弹弓
是中国大地上最普及、最常见的少儿玩具与少儿武器。
在更多的时候,它不是玩具,而仅仅是武器。因为那时的教育是一种仇恨教育、
警惕教育。我们每个人的心中都有警惕,都有仇恨。警惕什么?仇恨什么?我们不
知道。但愈是不知道就愈要教育,愈要培养。
有警惕与仇恨就必须有武器。全民皆兵,我们也是兵。红小兵没有钢枪,红小
兵就必须有弹弓。我们整天把弹弓揣在口袋里,射击鸟类、家禽、家畜、电线,在
放学回家的路上互相瞄准。
1984年,在美国的洛杉矶,在二十三届奥林匹克运动会上,许海峰为我们中国
赢得了第一枚奥运金牌。举国为之欢腾。许海峰是一个搞射击的,众所周知,他出
色的基本功得益于少年时代的弹弓训练。
弹弓、射击、奥运会、金牌、举国欢腾,这里头有它的内在逻辑。那一年我正
在读大二,我真是羡慕许海峰。如果我们能有机会得到一把枪,凭我们扎实的弹弓
基础,把那枚金牌带回来的绝不可能只是许海峰一个。枪杆子里面出政权,枪杆子
里头同样出奥林匹克荣光。
我没有能成为许海峰,因为我“出事”了。第一件不算太大,——我在百无聊
赖的日子里用弹弓射击了一位农民朋友家的老母鸡。母鸡正在觅食,我躲在墙角,
用一棵树果子精确无比地击中了它的脑袋,这只老母鸡突然张开了翅膀,斜着头,
围着一个并不存在的圆圈不停地打转。我快活疯了,跟着它手舞足蹈了起来。人一
得意就得出事,我被老母鸡的主人当场逮住了,他把我交给了我的父亲。我的父亲
用一种极其狠毒的方式收拾了我。他命令我写了一分检查书,当着我的同班同学,
站在老母鸡主人的家门口大声宣读。那种羞耻真让我终生难忘。现在想来,从这件
事情上我们至少可以正视三点:一,人之恶,二,羞耻感的被唤起,三,有效的外
部力量。
但是,我想说,作为玩具,弹弓实在不能说是一个坏东西。真正的大事出在数
月之后,——事情的起因我可是一点也想不起来了,结果是极其可怕的,当时我正
在教室里头,我用弹弓打坏了黑板上方人物肖像的眼睛。尽管我还是个孩子,然而,
在那个刹那,我懂得了什么叫大祸临头,什么叫魂飞魄散。谢天谢地,我的班主任
王大怡老师取下了画像,同时没有声张。但那种“后怕”伴随了我很久,你只有真
正恐惧过,你才能明白什么叫“后怕”。我扔掉了我的弹弓,再也没有摸过一次。
当一种东西被认定了它的“武器”性之后,即使是玩具,游戏的性质也只能是零。
今天是六一儿童节,我与妻子陪我们的儿子到金鹰去买玩具,在满眼的玩具面
前,我的儿子简直手足无措。他每一次都这样,高兴得像个贼。这是一种幸福的标
志。他的幸福让我幸福。我想起了我的童年与少年。那是一个没有玩具的年代,那
是一个人之恶易于膨胀的年代,那还是一个最容易被恶所威胁的年代。儿童节是一
个多么美好的日子,可我却想起了那把该死的弹弓。
哺乳期的女人
哺乳期的女人断桥镇只有两条路,一条是三米多宽的石巷,一条是四米多宽的夹河。三排民居就是沿着石巷和夹河次第铺排开来的,都是统一的二层阁楼,楼与楼之间几乎没有间隙,这样的关系使断桥镇的邻居只有〃对门〃和〃隔壁〃这两种局面,当然,阁楼所连成的三条线并不是笔直的,它的蜿蜒程度等同于夹河的弯曲程度。断桥镇的石巷很安静,从头到尾洋溢着石头的光芒,又干净又安详。夹河里头也是水面如镜,那些石桥的拱形倒影就那么静卧在水里头,千百年了,身姿都龙钟了,有小舢板过来它们就颤悠悠地让开去,小舢板一过去它们便驼了背
脊再回到原来的地方去。不过夹河到了断桥镇的最东头就不是夹河了,它汇进了一条相当阔大的水面,这条水面对断桥镇的年轻人来说意义重大,断桥镇所有的年轻人都是在这条水面上开始他们的人生航程的。他们不喜欢断桥镇上石头与水的反光,一到岁数便向着远方世界蜂拥而去。断桥镇的年轻人沿着水路消逝得无影无踪,都来不及在水面上留下背影。好在水面一直都是一副不记事的样子。旺旺家和惠嫂家对门。中间隔了一道石巷,惠嫂家傍山,是一座二三十米高的土丘;旺旺家依水,就是那条夹河。旺旺是一个七岁的男孩,其实并不叫旺旺。但是旺旺的手上整天都要提一袋旺旺饼干或旺旺雪饼,大家就喊他旺旺,旺旺的爷爷也这么叫,又顺口又喜气。旺旺一生下来就跟了爷爷了。他的爸爸和妈妈在一条拖挂船上跑运输,挣了不少钱,已经把旺旺的户口买到县城里去了。旺旺的妈妈说,他们挣的钱才够旺旺读大学,等到旺旺买房、成亲的钱都回来,他们就回老家,开一个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