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明威文集-第10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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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说下去。〃
〃她一个上午就是死也不说,我尽朝坏里想,一切最坏的可能我都想到了,问她是不是,她就是摇头。我想,坏到了顶,也大不了就是她tromper了我,爱上别人了,我就问她①是不是这么回事,她说:'哎呀,你怎么说得出这样的话来?'说完又哭了好一阵。我这才松了口气,她也这才终于告诉了我。
〃原来她把那几只放稿子的文件夹统统装在一只箱子里,到了去里昂方向的车站上,她把箱子连同其他行李往巴黎…洛桑…米兰快车的头等卧车包房里一放,便又下车到站台上去买一份伦敦报纸、买一瓶埃维安矿泉水。你记得去里昂方②向的那个车站吗,那里的站台上有一种手推活动货摊,报纸、杂志、矿泉水、小瓶干邑白兰地、面包片又长又尖的纸包的火腿三明治,什么都有卖,还有手推车,推着枕头、毯子之类,供你租用。可后来等她买了报纸矿泉水回到自己的包房里,却发现箱子不见了。
〃该办的手续她都办了。法国警察的办事作风你是知道的。她首先得出示cartedidentité,得证明自己不是个国际C③骗子,也不是个妄想狂患者,还得证明她千真万确是有这样一只箱子,里面的文件不是涉及政治的重要文件吧?再说,夫人,你总该还有复本吧?这些事情就足足闹腾了一夜,第二天还来了一名侦探,搜索了我们的住处,箱子没找到,倒搜出了我的一把猎枪,于是便追问,我可有permisdechasse,事情到了④这个地步,是不是还可以放她去洛桑,在这些警察的脑子里看来已经打了个不小的问号了,她说那个侦探竟一直跟踪到了列车上,就在列车即将开出的当儿,来到包房里问道:‘夫人,你检点清楚啦,这一回你的行李该都在吧?该没有再丢失什么东西吧?该没有再丢失什么重要的文件吧?'——
①法语:欺骗。
②埃维安为法国地名。那是沿日内瓦湖的一个休养胜地。
③法语:身份证。
④法语:狩猎执照——
〃因此我就说:'可其实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总不见得会把底稿、打印稿、复写件全带上吧?'
〃'可我全带上了呀,'她说。'罗杰,我明明白白全带上了呀。'可不。我赶到巴黎去一看:果然如此。我连当时走上楼梯、到房间门口开门入内的情景都还记得:把门锁一打开,按住黄铜的活闩把手一转,再往后一拉,立刻闻到了厨房里雅韦耳水①的气味,看到了吃饭间桌子上蒙着一层从窗缝里钻进来的尘土,吃饭间里的那顶碗橱是我放稿子的地方,过去一看,橱里哪还有一点踪影。不会不在那儿的呀!那儿应该有几只纸夹,连纸夹摆的样子我都还历历如在眼前呢。可是那儿却什么也没有了,连纸盒里的回形针,还有铅笔橡皮擦,还有鱼形卷笔刀,还有我左上角留有回信地址的信封,还有我藏在一只波斯小皮盒里(盒子里侧还画着〃春画〃呢)以备随稿附去供万一退稿时用的国际通用邮券,都没有了。全都不在了。全都装在那只箱子里了。连我一向用来封信、封邮包的那支红火漆都拿走了。我站在那儿,呆呆地望着那波斯盒里的画,这才注意到画上画的那话儿大得极不成比例,那是'春画'的特点也不足为奇,我对色情的东西,无论是照片、还是图画、还是文字,向来深恶痛绝,这只盒子是一个朋友从波斯带回来送给我的,自他给了我,记得我就是为了不扫他的兴,才当着他的面对里边的画看过一回,从此就一直把这只盒子只用来放放邮券邮票,对里边的画从来视而不见。总之当时一见底稿夹子、打印稿夹子、复写件夹子果真都已统统不在,我简直觉得连气都透不过来了,过了好一阵,我才锁上了碗橱的门,走到隔壁卧房里,在床上躺了下来,拿一个枕头在胯下一夹,怀里再搂上一个枕头,躺在那儿不出一声。我以前可从来没有在胯下夹过个枕头,也从来没有搂个枕头躺着的事,可现在我不这样就顶不住。我心里清楚:自己所写下的一切、自信写得十分出色的一切,全都没有了。这些作品我不知已修改过多少遍,已经改得再称心、再满意也没有了,我知道要我再照式重新写出来是不可能的了,因为我一旦把稿子改定,心上就再也没有这回事了,每次拿出来看看,连自己也会感到诧异,真不懂这文章我是怎么写出来的——
①一种次氯酸盐消毒液——
〃所以我就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只有枕头为伴,心里是一片绝望。这种绝望的滋味,这种真正的绝望滋味,我以前从来也没有尝到过,此后也再不曾有过第二回。我的前额紧紧贴着床上罩的波斯巾,这床其实也不过是地板上安一只弹簧垫子,床罩上也积起了灰尘,我只闻到一股尘土味,就这样我躺在那儿,满心绝望,只有那两个枕头是我唯一的安慰。〃
〃总共丢失了多少东西呢?〃姑娘问。
〃十一个短篇,一个长篇,另外还有一些诗。〃
〃好可怜的罗杰。〃
〃没什么。我没有什么可怜的,因为我肚子里还有货色。不是这些。我另外还写得出来。可我已是心乱如麻。你瞧,我就是不信我的稿子会丢失。会丢得一个字都不剩。〃
〃你后来怎么样呢?〃
〃也想不出什么可行的办法。我就在那儿躺了好一阵。〃
〃你哭了吗?〃
〃没有。我内心已是滴泪全无,像那满屋的灰尘一样挤不出半点水了。你感到绝望的时候哭过吗?〃
〃当然啦。在伦敦的时候就哭过。不过我哭得出来。〃
〃对不起,小妞儿。我一心想着这个事,就全忘了。真是对不起。〃
〃你后来怎么样呢?”
〃噢,后来我就爬了起来,下楼去跟着大楼的女人打个招呼。她问起太太怎么样。她心里急得很,因为警察到公寓里来过,还问过她一些事,不过她的态度还是很真诚的。她问我给偷走的提箱找回来了没有,我说没有,她说这也太不走运了,真是太不幸了,还问我写好的文章是不是真的都在里面。我说是啊,她说可怎么会没留副本呢?我说副本也一块儿在箱子里啊。这时她就说了:Maiscaalors.①副本跟底稿一块儿丢,这副本还要留来干吗呀?我说太太错把副本也装在箱子里了。她说:这一错可严重了,真是要了命了。可先生写的文章总该都记得吧。我说:记不得了。她说:可先生法语(下同):可这是怎么回事。记不起来不行啊。Ilfautlesouviennerappeler.
①我说:Oui,maiscenestpaspossibleJenemensouviensPlus’②她说:Maisilfautfaireuneffort.③我说:Jeleferais.④可是没有用。她又问:Maisquestcequemonsieurvafire’?⑤先生在这儿工作三年了。我见过先生在转角上的咖啡馆里写文章。有时送东西上来,我也见过先生在吃饭间的桌子上写。JesaisquemonsieurtravaillemeunsourdQuesce.'-queilfautfairemaintenant?⑥我说:Ilfautremencer.⑦那看门的女人一听哭了起来。我就用手搂着她,她身上有股子腋臭,有股子尘土气,还有股子不干不净的旧衣服的气味,那头发也难闻得可以,她却把头靠在我的胸前,哭了。她问:连诗也一起丢了么?我说:是的。她说:真是太不幸了。可那些诗你总还该记得起来吧。我说:Jetacheraidelafaire.⑧她说:快干吧。今儿晚上就动手。
〃我对她说:我一定干。她说:先生啊,太太可是又美丽又和气,touslequiilyadegentil,可这个错误她犯得太⑨大了。你跟我一起喝一杯麦克酒⑩吧?我对她说:好的。她抽了抽鼻子,就离开了我的胸口,去找来了酒瓶和两只小酒杯。她说:为你的新作干杯。我说:为我的新作干杯。先生将来准能当上法兰西学院的院士。我说:哪能呢。她说:对了,应该是美利坚学院。你要不要换朗姆酒喝?我还有些朗姆酒。我说:别费心了,麦克酒就满好。她说:那好,再来一杯。她又说:现在你到酒店里去痛痛快快喝个醉,今天马塞尔是不来收拾房间的,我一等我的男人来了,这烂摊子有人守着了,我就上楼去替你把房间打扫打扫,今儿晚上你好安歇。我问她:要不要我给你买些什么回来?早饭是不是要我自己解决?她说:好吧,你给我十个法郎,有多余我找给你。饭我给你做,不过今儿晚上这一顿你得到外边去吃了。虽说外边吃饭要贵得多,也只能这样了。Allezyoirdesamisetmangerquequepart.⑾要不是我的男人要回来,我倒很愿意陪你去——
①一定记得起来。
②是啊,可是说来也不信。我已经都记不得了。
③再尽力想想吧。
④我想了。
⑤可先生现有怎么办呢?
⑥我知道,先生工作起来简直像拼命。现在怎么办呢?
⑦再从头开始吧。
⑧原文如此,意思应是:我再尽力去想。
⑨原文如此。这里是用法语把上一句重复说一遍。
⑩葡萄榨去汁水后,用品渣酿制的白兰地叫麦克酒。
⑾去看看朋友,找个地方吃饭——
〃我说:你这会儿跟我一块儿到爱好者咖啡馆去喝一杯吧。我们去喝一杯热的格洛格。她说:不行啊,我男人没来,①我不能出这笼子一步。Débioimaintenant.
②把钥匙交给我。到你回来,管保一切都已经停停当当了——
①格洛格是掺水的烈酒(如朗姆),有时还加柠檬汁和糖,一般都喝热的。
②现在你就去吧——
〃这个看门女人倒真是个好人,我那时的心情也已经好多了,因为我明白自己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再从头干起。不过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干得了。那些短篇小说有的写拳击,有的写棒球,有的写赛马。这些题材我最了解、最熟悉了,有几篇则是写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写这些小说,一接触到这些题材,我的激情就总会禁不住一股脑儿涌上心来,我把全部激情都倾注在作品里,我把自己在这方面的认识凡能表达的都表达在作品中,我一遍又一遍地写,一遍又一遍地改,直改到激情都已溶汇在作品内,自己身上一点一滴都不剩。因为我年纪不大就开始替报纸工作了,所以东西只要一经写下,脑子里就再也没有印象了;每天只要报道写过,留下的记忆就给擦得一干二净,就像用海绵擦或湿布头一擦,黑板就给擦得干干净净一样。我还一直保留着这个坏习惯,如今这个习惯就叫我吃苦了。
〃可是那个看门女人,还有那股子看门女人的气味,以及她那种实际而果断的作风,对我这绝望的心理却是一击正中要害,好比一枚钉子,钉的恰到好处,敲得又利落又着实。当下我就觉得自己应该有所行动,应该有些实际的行动,那即使对小说已无补于事,对我的为人却大有好处。其实这时我心里也早已有点松动了:那长篇小说丢了也好嘛,因为我内心已经意识到自己可以写出一部更好的长起来,这就好比风推雨移,出海而去,乌云渐散,海面上已渐渐可以看清楚了一样。不过我对那些短篇小说还是挺怀念的,仿佛我的家,以及我的工作、我仅有的一把枪、我那点微薄的积蓄,还有我的妻子,全都已融合在我那些短篇小说里了,当然我也很怀念我那些诗。总之绝望的心情渐渐消退了,如今剩下的只是失去了宝物后的怀念。怀念也是非常不好受的。〃
〃我知道怀念的滋味,〃姑娘说。
〃可怜的姑娘,〃他说。〃怀念不好受,却不会要了你的命。可绝望是很快就会要人的命的。〃
〃真会要人的命?〃
〃我看真会,〃他说。
〃我们再来一杯好吗?〃她问。〃后来怎么样,给我说说好不好?碰到这种事情我总是忍不住想知道。〃
〃我们就再来一杯,〃罗杰说。〃只要你听着不觉得厌烦,我就给你说说后来怎么样。〃
〃罗杰,什么厌烦不厌烦的,再也不许你这么说。〃
〃我有时候惹得自己都厌烦死了,〃他说。〃所以我惹你厌烦似乎也是理所当然的。〃
〃快调酒,调好了就告诉我后来怎么样。〃
蔡慧译
雇佣兵
——故事一则
要是你对在马克萨斯群岛②采珍珠的条件,对筹划中横穿戈壁滩的铁路上谋份差事的可能性,或者对那些以热的辣味肉馅玉米饼闻名的共和国③的潜力真的感到兴趣,就请到芝加哥瓦巴希大道坎勃里纳斯咖啡馆去。在那里,新一代的放荡不羁人士每晚大嚼意大利实心面条和小方饺的餐厅后面,有一间窄小的、烟雾弥漫的房间,那是个追随部队想发财的哥儿们的交流中心。你一走进房间——除非你得到坎勃里纳斯点头允诺,进这房间并不比参加那闻名遐迩的骆驼钻针眼的表演容易多少——房间里会刹那间寂静下来。然后,数目不固定的眼睛,会带着只有时不时想到死亡才有的那种超然的紧张神情,把你周身细细打量一番。这种审视并不全然是粗鲁的。瞧你顺眼,就没事儿;要是人们并不认识你,那也没事儿;坎勃里纳斯已经点了头嘛。过了一会儿,人们又继续聊起天来。不过有一次,门猛一下子被推开,人们抬起头,眼光射向门口,认出来了是谁,有个男人就从一张牌桌边半欠起身,一只手藏在背后,还有两个男人猛地趴在地板上,只听得门口一声轰鸣,于是在马来群岛结下的冤仇就在坎勃里纳斯咖啡馆后屋里了结了。但是这次不是这么回事——
①下面这五篇是《全集》本没有收进的,现根据彼得·格利芬于1985年发表的海明威传记《与青春为伍》中的文本加以补译。
②在大洋洲东部波利尼西亚群岛中。
③指墨西哥及中美洲诸共和国——
一月,我从被风刮得光溜溜的瓦巴希大道走进坎勃里纳斯惬意的酒吧,得到了坎勃里纳斯木人的笑容的支持,穿过侍者们正在清除套餐的残羹剩饭的餐厅,一阵风似地走进这窄小的后屋。有两个我以前在咖啡馆见过的男人正坐在三张桌子中的一张旁,面前摆着几瓶半空的没有商标的酒,内行人士都知道这叫做〃肯塔基佳酿〃。他们点了点头,我就坐到他们桌边。
〃抽烟吗?〃两人中个儿高一点的问道,这人很瘦,脸色象鞣了一半的皮革,他将一包廉价香烟从桌边往我这儿推过来。
〃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