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明威文集-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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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也用不着去偷了。我希望过个体面人的生活。〃
〃那你们都干些什么来着?〃尼克问道。
〃噢,什么也不干。就是到处流浪。他可有钱呐。〃
〃他准保挣了不少钱吧。〃
〃可不。不过,他的钱全花光了。要不就是全给人夺走了。她给他寄钱呢。〃
他拨旺火堆。
〃她这个女人真是好极了。〃他说。〃看上去简直跟他象双胞胎。〃
黑人对这个躺着直喘大片的小个儿细细看着。他一头金发披散在脑门上。那张被打得变相的脸看上去象孩子那样恬静。
〃亚当斯先生,我随时都可以马上叫醒他。不在意的话请你还是趁早走吧。倒不是我不想好好招待你,实在是怕他见到你又惊动了。我又不愿意敲他脑袋,可是碰到他犯病,也只好这么办。我只有尽量别让他见人。亚当斯先生,你不介意吧?得了,别谢我,亚当斯先生。我早就该叫你对他留神了,不过他看上去还喜欢你,我心想这下可太怕了呢。你沿着路轨走两英里就看到城了。人家都管它叫曼斯洛纳。再见吧。我真想留你过夜,可是实在办不到。你要不要带着点火腿面包?不要?你最好带一份三明治吧。〃黑人这一番话说得彬彬有礼,声音低沉、柔和。
〃好。那么再见吧,亚当斯先生。再见,一路顺风!〃
尼克离开火堆走了,穿过空地走到铁道路轨上去。一走出火堆范围,他就竖起耳朵听着。只听得黑人低沉柔和的嗓门在说话,就是听不出说些什么。后来又听得小个儿说:〃柏格斯,我脑袋好痛啊。〃
〃弗朗西斯先生,回头就会好的。你只消喝上这么一杯热咖啡就好了,〃黑人的声音在劝慰道。
尼克爬上路堤,走上路轨。没想到手里还拿着一份三明治,就放进了口袋。趁着路轨没拐进山间,他站在逐渐高起的斜坡上回头望着,还看得见空地上那片火光。
陈良廷译
第六章
人家把尼克拖到教堂墙根来躲避街上的机枪火力,他就背靠墙坐着。两腿别扭地伸出来。他脊椎中了弹。满脸冒汗,全是污垢。太阳照着他脸。天很热。里纳尔迪,脸朝下,扑倒在墙根,背部宽阔,装备乱七八糟,撒了一地。尼克直望着前方,眼睛也耀花了。对面屋子那堵粉红色的墙脱离屋顶,塌了下来,一张铁床架歪七歪八,冲着街心倒挂着。两个奥地利人的尸体躺在屋荫下的瓦砾堆里。那边街头还有死尸。城里的情况有所进展。事情好转了。担架手随时可到。尼克小心地掉过头来,瞧着里纳尔迪。〃听着,里纳尔迪。听着。你①我两个单独讲和了。〃里纳尔迪躺在太阳底下一动不动,呼吸困难。〃爱国的人不讲和。〃尼克小心地掉过头去,吃力地笑着。里纳尔迪真是个叫人扫兴的说话对象——
①原文是意大利语——
陈良廷译
小小说
在帕多瓦,一个炎热的傍晚,他们把他抬到屋顶上去,①让他可以平眺全城的顶层。天上有飞燕。过了片刻天黑了,探照灯亮了。另外的人下去了,随身带走了酒瓶。他和卢芝听得见他们在下面阳台上。卢芝坐在床上。在炎热的夜晚,她倒凉快。
卢芝坚持做了三个月夜班。人家乐得让她做。人家给他动手术,她替他准备了手术台,人家都在讲是朋友还是灌肠剂②的笑话。他虽上了麻药,还硬挺着,免得在失去知觉、多嘴多舌的时刻说漏了嘴。他用了拐杖以后,自己就常去量体温,免得卢芝铺床。医院里的病人寥寥无几,他们都知道这事。他们都喜欢卢芝。他顺着过道走回来,一路上想着卢芝跟他同床——
①帕多瓦:意大利北部城市,东距威尼斯35公里。
②英文中灌肠剂enema同敌人enemy仅差一个字母,发音含糊容易混淆而闹笑话——
他回到前线去之前,他们到大教堂里去祈祷。教堂里暗沉沉,静悄悄,还有别人在祈祷。他们想要结婚,可是来不及请教堂公布结婚预告了,而且两个人都没有出生证。他们感到两人好象结了婚似的,不过他们要大家都知道这事,要让事情办成,这样就不怕它吹了。
卢芝写过好多信给他,他到停战以后才收到。一束十五封,寄到前线来。他根据日期分好,一一从头看到尾。信上写的都是医院的事,写她多么爱他,没有他,她真没法过下去。还写她夜里多么想念他。
停战后,他们俩商定他该回国找份差使,两人就可以结婚了。等到他有了份好差使,可以到纽约去接她了,她就回国。不用说,他不得喝酒,他也不用去看望在美国国内的朋友或任何人。只有找份差使,然后结婚。在帕多瓦开往米兰的列车上,他们为了她不愿立刻回国吵了架。在米兰车站上,他们不得不告别的时候,虽然吻别了,但是还没吵完。他对这样告别感到难过。
他在热那亚乘船去美国。卢芝回到波尔多恩①去开家医院。那里偏僻多雨,有一营冲锋队驻扎在城里,冬天就生活在这个泥泞多雨的小城里,营部少校向卢芝求爱,她从前根本不认识意大利人;最后,她就写信到美国,说他们之间过去那档子事只是少男少女的玩意儿。她真抱歉,她知道他大概不能谅解,不过总有一天会原谅她,而且感激她的,完全没想到的是,她竟预定在明年春天里结婚。她一如既往地爱他,不过她现在明白过去无非只是少男少女之间的爱罢了。她希望他前程远大,对他完全有信心。她知道这样做最好——
①波尔多恩:意大利东北部城市,在乌迪内市西南——
到了春天,少校并没跟她结婚,其他任何时候都没跟她结婚。卢芝寄到芝加哥去的信也从没回信。不多久,他乘出租汽车,开过林肯公园时,在闹市区一家百货店的售货女郎身上染到了淋病。
刘文澜译
第七章
在福萨尔塔,炮火把战壕轰得土崩瓦解时,他卧倒在地①冒着汗,做着祈祷,耶稣基督啊,救我出去吧。亲爱的耶稣,救我出去吧。请求请求基督行行好吧。只要您救我一命,您说什么我都干。我相信您,我要告诉世上每一个人,您是唯一至关重要的。请求请求亲爱的耶稣行行好吧。炮火向前线深入轰击。我们去挖战壕,早上太阳出来了,天气又热又闷,令人舒畅,一片恬静。第二天晚上,回到梅斯特雷,在罗莎别墅里,他没跟那个同他上楼的姑娘说起耶稣的事。他从没跟任何人说起过——
①福萨尔塔:意大利中部小城,近博洛尼亚(…译波伦亚)——
陈良廷译
士兵之家
——①〃士兵之家〃原为本世纪初在美国某些小城镇上存在的优抚性机构,供参加过内战甚或美西战争而又孤鳏无依的退伍及残废老兵居住。这些老兵器日默默无闻,遇到重大节日则穿上旧日军服,佩戴全副勋章,以示荣耀。实际上他们已成为象征爱国精神的活古董。象克莱勃斯这样参加过第一次世界大战归来的老兵,时代变了,思想也变了,当然是完全不同的一代人。海明威选取这一个名字为题目,以此对比完全不同的两代老兵,这本身就含有讽刺意味——译者附记——
克莱勃斯在堪萨斯州一所卫理会学院读书时上了前线。有一张照片照的就是他和团骑的弟兄们,大家都戴着一模一样的高领。他在1917年入伍参加了海军陆战队,直到1919年夏天第二师从莱茵河撤回来才回到美国。
有一张照片是他和另一名军士同两个德国姑娘在莱茵河畔照的。克莱勃斯和那个军士穿的军服都绷在身上显得太紧。德国姑娘长得也不漂亮。莱茵河在照片上根本就看不出来。
克莱勃斯回到俄克拉何马家乡小镇的时候,向凯旋英雄致敬的热潮已经过去了。他回来得实在太晚了。镇上应征入伍的男人,归来时都受到过热烈欢迎。那时着实喧闹过一阵。而现在则产生了反作用。人们似乎认为,战争过去这么久了克莱勃斯才回来,实在有点莫名片妙。
克莱勃斯参加过贝鲁森林、苏瓦松、香巴尼、圣米耶尔和阿尔贡战役,起初他根本不想谈起这场战争。后来他想①谈,可是没有人愿意听他的。他的家乡对于有关战争暴行的故事听到得太多了,真实的情况反而引不其他们的兴趣。克莱勃斯发现,要人家肯听,他就得撒谎,他这样做了两次以后,连他自己对战争也产生了反感,不愿意再去谈它了。因为撒了谎,战争中他亲身经历过的每一件事,现在都使他感到厌烦。过去那些时刻,那些每想起来都会使他感到宁静而清醒的日日夜夜,在那些遥远的日子里,他本来也可以象有些人那样不那么干,而他却做了一件事情,做了一件一个男子汉自然而然理应做的事情。但是现在连这些时刻也丧失了它们的宁静可贵的性质,随后连它们本身也在记忆中模糊消失了——
①这五处都是法国地名,都是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发生激战的战场——
他撒的那些谎话其实毫不足奇。只不过是把别人看到、听到,或别人做的事归到了自己身上,或者把一些士兵都熟知的无稽之谈说成是事实。他的谎话甚至在弹子房里也引不起什么轰动。他的熟人都详详细细地听说过在阿尔贡森林里发现有德国女人被铁链锁在机关枪上,而没有一个德国机枪手被铁链锁上,他们对这些传闻无法理解,或者由于他们的爱国心,对此也不感兴趣,他讲的故事,他们丝毫不觉得新鲜。
这种说假话、荒唐夸张所引起的感受,使克莱勃斯觉得恶心。有一次他在舞会上偶然碰到了一个真正当过兵的人,两人在更衣室里谈了几分钟,使他又产生了一个老兵与别的士兵在一平时常常会感到的那种随便而坦率的情态,他明白自己一直处于病态的十分恐惧的心情中。这样,他就丧失了一切。
这时正当晚夏,他每天气得很晚,起床后步行到市区去图书馆借一本书,回家吃中饭,在前廊看书直到他感到腻烦为止,然后步行穿过市区,到荫凉的弹子房去,消磨一天中最热的几小时。他喜欢打弹子。
晚上,他练练单簧管,去市区散散步,看看书,然后上床睡觉。他在他的两个妹妹心目中仍然是个英雄。他妈妈甚至会把早饭端到床上给他吃,要是他想这样的话,他在床上时妈妈常到他房里来,要他把打仗的情况讲给她听。不过她的注意力总不集中。他父亲则什么意见都不表示。
克莱勃斯参军以前,家里的汽车是从来不许他驾驶的。他父亲经营地产生意,汽车向来是他专用的,因为有时需要把顾客带到乡间,让他们亲自去看一看买卖的农场。汽车总是停在第一国家银行大楼外面,他父亲的办事处就在大楼二层。现在,战争结束了,还是这辆车。
镇上什么都没有变,只是姑娘们都长大了。不过她们生活的天地挺复杂,既有已经确定的各种联合,又存在着变化不定的敌意,这使克莱勃斯觉得他缺乏精力和勇气闯进她们的天地里去。不过他喜欢看她们。漂亮的姑娘真不少。大多数都剪短头发。他离开家的时候,只有小姑娘或者赶时髦的姑娘才留那样的短发。她们都穿着毛衣和荷兰式圆领衬衫。这是种流行式样。他喜欢站在前廊看着她们在街对面走过。他喜欢看她们在树荫下走路的身影。他喜欢她们露在毛衣外的荷兰式圆领。他喜欢她们穿的丝袜和平底皮鞋。他喜欢她们蓬松的短发和她们走路的样子。
不过,在市区她们对他的吸引力并不特别强烈。他在希腊人开的冷饮室里碰到她们时并不太喜欢她们。他其实并不需要这些姑娘本身。她们太复杂了。他所要的是另外一种什么东西。他模模糊糊地觉得需要个女朋友,不过他又不想为了交女朋友而多费精神。要是能找上个女朋友也不错,他也会很高兴的,不过他不愿意为了找女朋友而费很多时间。他也不想为此而卷进去伤脑筋,去勾心斗角。要是非搞什么追求不可,他不干。他不愿意再撒谎。太不值得了。
他不想承担后果。他再不想承担什么后果了。他只希望毫无干系地生活着。再说,他也并不真需要女朋友。军队生活早已使他懂得这一点:装出一副好象非找个女朋友不可的姿态那本是没有什么要不得。差不多人人都那么干。不过其实这并不是真的。你并不需要一个女朋友。真滑稽,一个家伙先胡吹一通他根本看不上姑娘们,说他从来不想她们,她们连碰碰他都休想。另一个家伙又吹他没有姑娘简直过不下去,每时每刻都离不开她们,没有女人根本睡不着觉。
这些都是撒谎。两种说法都是撒谎。你根本就不需要一个姑娘,除非你想要女人。这一点是他在军队里学会的。迟早你会弄到一个姑娘的,只要你成熟了,就总会弄到一个的。用不着多去想它。迟早会来临的。他在军队里学会了这一套。
这会儿要是有个姑娘来找他而又用不着多说话,他是会喜欢有这样一个女朋友的。可是回家来这里一切都太复杂了。他知道他再也不可能把这一切都搞清楚。也不值得那么干。同法国姑娘和德国姑娘交朋友就是那样。用不到说那许多话。你会不了几句法语和德语,也用不着多说。挺简单就交了朋友。他想念法国,接着又想念起德国来。总的说来他更喜欢德国。他本来并不想离开德国。他并不想回家来。不过他还是回来了。现在他就坐在前廊里。
他喜欢街对面走过的姑娘们。她们的相貌比法国姑娘或德国姑娘更令他喜欢。不过她们生活的天地和他的天地不一样。要是找上她们中间一个倒不错。不过不值得费那么大劲。她们都那么时髦。他喜欢这种时髦。看了真叫人动心。不过他不想去受那份谈话谈个没了的罪。他还不到非找个女朋友就受不了的程度。不过他喜欢看她们。不值得。不是现在事情正在逐渐好转起来的时候。
他坐在前廊里读一本描写这次战争的书。这是本历史书,他正在读着他亲身参加过的所有的战役。在读过的所有书里头数这一本最有趣了。他希望书里附上更多地图。他满怀兴趣起望将来会出版附有详细地图的确实好的战史书,那时他一定要把这些书都读遍。现在他才真正开始了解这场战争。他是个好样儿的战士。对于一个好战士来说,事情是大不一样的。
他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