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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部分

海明威文集-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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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良廷译 



〃首辑四十九篇〃序

头四篇小说是我新近写成的。其余各篇按原来发表次序排列。

我写的头一篇小说是《在密执安北部》,1921年写于巴黎。末了一篇是《桥边的老人》,1938年4月从巴塞罗那通过电报发稿。

我在马德里,除了写了《第五纵队》外,还写了《杀人者》、《今天是星期五》、《十个印第安人》、《太阳照常升起》的部分篇章,以及《有钱人和没钱人》的开头三分之一章节。马德里向来是个写作的好地方。巴黎也是。在凉快的月份里,佛罗里达州的基韦斯特也是;还有蒙大拿州库克城附近的牧场;堪萨斯城;芝加哥;多伦多和古巴的哈瓦那也都是。

其他有些地方不太好,不过也许是我们在当地的时候自己不太好吧。

本书有许多类小说。希望你会找到一些你喜欢的。通读全书,除了那几篇已略负盛名而蒙学校教师收入小说选集,令学生不得不买来上小说课的之外,以及那几篇你一看到就不免隐隐感到难堪,不知自己是否真正写过,或者是否也许在某处听到过的之外,我最喜欢的几篇作品是《弗朗西斯·麦康伯短促的幸福生活》、《在异乡》、《白象似的群山》、《你们决不会这样》、《乞力马扎罗的雪》、《一个干净明亮的地方》和一篇没有别人喜欢的、叫《世上的光》的小说。其他几篇也喜欢。因为假如你不喜欢这些作品,你就不会发表。

在去你要去的地方,做你要做的事情,看你要看的东西这些过程中,你写作的工具变钝了,失去锋芒了。不过,我倒情愿工具弯曲变钝,好让自己知道我得把它再加以磨砺,敲打得象个样儿,锤炼锤炼,明白自己还有东西可写,而决不愿工具闪闪发亮,却无话可说,也不愿工具光滑顺溜,却束之高阁,闲置不用。

现在需要再磨砺一下了。我愿意活得长命些,容我再写三部长篇小说和二十五篇短篇小说。我知道有些故事好极了。

1938年

陈良廷译

弗朗西斯·麦康伯短促的幸福生活

作者:[美]海明威译者:鹿金

现在是吃午饭的时候,他们全坐在就餐帐篷的双层绿帆布帐顶下,装出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的样子。

“你要酸橙汁呢,还是柠檬汽水?”麦康伯问。

“我要一杯兑酸橙汁的杜松子酒,”罗伯特·威尔逊告诉他。

“我也要一杯兑酸橙汁的杜松子酒。我需要喝点儿酒,”

麦康伯的妻子说。

“我想这玩意儿正合适,”麦康伯同意地说。“告诉他调三杯兑酸橙汁的杜松子酒。”

侍候吃饭的那个仆人已经开始在调了,从帆布冷藏袋里掏出一个个酒瓶,风吹进覆盖着帐篷的树林,瓶子在风中滴滴答答地淌水。

“我得给他们多少?”麦康伯问。

“顶多一英镑,”威尔逊告诉他,“你用不着惯坏他们。”

“头人会分配吗?”

“那当然啦。”

弗朗西斯·麦康伯在半个钟头以前,从营地的边缘被厨子啦、侍候的仆人们啦、剥野兽皮的啦、搬运工人们啦,用胳膊和肩膀得意扬扬地抬到他的帐篷跟前。扛枪的人没有参加这场游行。土著的仆人们在他的帐篷门前把他放下来;他一一同他们握手,接受他们的祝贺,随后走进帐篷,坐在床上,直到他的妻子进来。她走进来,没有同他说话;他马上走到外面,在旅行用的洗脸盆里洗了脸和手,接着走进就餐帐篷,坐在吹着一阵阵微风的树荫下一张舒适的帆布椅子上。

“你打到了一头狮子,”罗伯特·威尔逊说,“而且还是一头呱呱叫的狮子。”

麦康伯太太迅速看了威尔逊一眼。她是一位相貌极漂亮、保养得极好的美人儿,凭着她的美貌和社会地位,五年以前,她用几张相片为一种她从来不用的美容品做广告,得到了五千元酬谢。她嫁给弗朗西斯·麦康伯十一年了。

“那是一头好狮子,对不?”麦康伯说。这会儿他的妻子看着他。她看着这两个男人,好象她以前从来没有看到过似的。

这一个,叫威尔逊,是个打猎的白人①,她知道她以前确实不认识他。他差不多是中等身材,头发黄里泛红,胡子拉碴,脸色很红,有一双神情极冷淡的蓝眼睛,眼角上布着微细的白皱纹,他微笑的时候,这些皱纹就有趣地变深了。现在他在向她微笑;她的眼光从他的脸上移到他那件宽大的短上衣覆盖着的溜肩膀上,那件短上衣没有左胸袋,在那个地方做了四个带圈,带圈里插着四颗大子弹;她的眼光接着移到他棕色的双手上、旧长裤上、很脏的皮靴上,重新回到他的红脸上。她注意到他那张被阳光烤红了的脸上有一圈白色的纹儿,那是他的斯坦逊毡帽②留下的痕迹,现在这顶帽子就挂在帐篷支柱的一个木钉上——

①这里所说的猎人,是指以奉陪有钱人打猎为职业的人。欧美有一些有钱人喜欢到非洲去打猎,他们以猎得狮子、犀牛、野牛等大动物为荣。但是打猎具有相当大的危险性,那些有钱人大都既不熟悉野兽出没的场所,枪法又不高明,不得不雇用人来陪他们打猎。那些陪打的猎人都是长期生活在非洲当地的白人,枪法高明。他们可以代主顾组织打猎队,安排生活,让主顾看到希望猎取的野兽,也可以代为猎取,在必要时,甚至保卫他们的主顾的生命,但是收费昂贵。

②美国西部牛仔戴的一种阔边高顶毡帽。

“唔,为打到狮子干杯吧,”罗伯特·威尔逊说。他又向她微笑;她没有一丝笑意,古怪地望着她的丈夫。

弗朗西斯·麦康伯个子很高,要是你不计较他骨架的长短,他算得上身材匀称,皮肤黑黪黪,头发剪得象一个桨手那样短,嘴唇相当薄;他被人认为长得漂亮。他穿着同威尔逊一样的打猎的服装,不过他的是崭新的;他三十五岁,身体非常健康,精通场地球类运动③,也钓到过许多大鱼,刚才当着很多人的面,显露出他原来是个胆小鬼——

③指网球、篮球、手球之类运动。

“为打到狮子干杯,”他说,“我得永远感谢你刚才干的那件事情才对。”

玛格丽特,他的妻子,把眼光从他身上移开,回到威尔逊身上。

“咱们别谈那头狮子,”她说。

威尔逊打量着她,没有流露出一丝笑意;现在她倒向他微笑了。

“这是个非常奇怪的日子,”她说,“哪怕是中午待在帆布帐篷里,你不是也应该戴着帽子吗?你知道,你告诉过我,”

“是可以戴帽子。”

“你知道,你有一张很红的脸,威尔逊先生,”她告诉他,又微笑起来。

“喝酒的缘故,”威尔逊说。

“我看不见得,”她说,“弗朗西斯喝得挺厉害,可是他的脸从来不红。”

“今天红啦,”麦康伯试着说笑话。

“没有,”玛格丽特说,“今天是我的脸红啦。可是威尔逊先生的脸是一直红的。”

“准是血统关系,”威尔逊说,“嗨,你不见得喜欢拿我的美貌做话题吧,对不?”

“我只不过刚开始提了一下。”

“咱们不谈这个,”威尔逊说。

“谈话也变得这么困难了,”玛格丽特说。

“别傻头傻脑,玛戈④,”她的丈夫说——

④玛戈是玛格丽特的爱称。

“没什么困难,”威尔逊说,“打到了一头呱呱叫的狮子。”

玛戈望着他们两个人;他们两个看到她快要哭了。这种情况威尔逊发现了很长一段时间了;他害怕。麦康伯已经不害怕了。

“我不希望发生这种事情。唉,我不希望发生这种事情,”

她一边说,一边向她自己的帐篷走去。她没有发出哭声,但是在她穿着的那件玫瑰红的防晒衬衫下,她的肩膀在索索发抖。

“女人动不动就使性子,”威尔逊对高个子说,“闹不出什么名堂来的。神经紧张,加上这样那样的事情。”

“没什么,”麦康伯说,“我怕我得为这件事忍受到咽气那一天了。”

“废话。咱们来点烈酒,”威尔逊说,“把什么都忘掉。反正也没出什么事情。”

“咱们可以试试,”麦康伯说,“可是我不会忘掉你为我干的事情。”

“没什么,”威尔逊说,“别尽说废话。”

他们坐在那儿树荫里,营房就安扎在几棵枝叶繁茂的刺槐树底下,树林后面是一座地面上尽是圆石的悬崖,还有一片一直伸展到一条小河旁的草地,河底尽是圆石,河对岸就是森林,他们喝着冰得非常可口的兑酸橙汁的杜松子酒;仆人们在安排餐桌的时候,他们两个人的眼光互相避免接触。威尔逊心里雪亮,那帮仆人现在全知道了,当他看到那个侍候麦康伯的仆人一边把盆子放在桌上,一边用古怪的眼光望他的主人的时候,他就用斯瓦希里语⑤声色俱厉地责备他。那个仆人脸色一变,转过身去——

⑤非洲桑给巴尔和附近海岸的信仰伊斯兰教的班图族人的语言。

“你跟他在说什么?”麦康伯问。

“没什么,告诉他手脚麻利点,要不,我会让他狠狠地挨十五下。”

“挨什么呢?鞭打吗?”

“这样做完全不合法,”威尔逊说,“扣他们的工钱倒是允许的。”

“你可仍然鞭打他们吗?”

“啊,可不是。他们要是决定去控告的话,就免不了要闹出一场风波。可是他们从来不去。他们情愿挨揍,不愿扣钱。”

“多奇怪!”麦康伯说。

“说真的,一点也不奇怪,”威尔逊说,“你愿意挑哪一件?

被人用桦树条狠狠揍一顿呢,还是拿不到工钱?”

他话一出口,顿时感到有点窘,没有等麦康伯回答,就接着说:“咱们全都天天在挨揍,你知道,不是在这个方面,就是在另一方面。”

越说越不象话了。“我的老天啊,”他想,“我成了一个外交家啦,对不?”

“是啊,咱们在挨揍,”麦康伯说,眼光仍然没有望他,“我对那件狮子的事非常难受。不应该再传出去了。我的意思是说,别让任何人听到这件事了,好不?”

“你的意思是说,我会不会在马撒加俱乐部里谈这件事吗?”威尔逊现在冷冷地望着他。他没有料到麦康伯会这么说。

他原来不但是个该死的胆小鬼,而且是个该死的下流胚,威尔逊想。直到今天,我还相当喜欢他哪。但谁能摸得透一个美国佬呢?

“不会的,”威尔逊说,“我是一个职业猎人。我们从来不谈论主顾。这件事你尽可以放心。不过,由你来要求我们别谈论,这是不象话的。”

他现在打定主意了,闹翻要自在得多。那么他可以独自个儿吃饭,可以一边吃饭,一边看书。他们归他们吃。他在出去打猎的时候才遇到他们,只有非常正式的接触——法国人管这叫什么来着?崇高的敬意——这样做比不得不应付这种无聊的感情纠纷要自在得多。他要侮辱他,干脆就此闹翻。

那么,他就可以一边吃饭,一边看书,他仍然可以喝他们的威士忌嘛。这是表示打猎的主顾和陪打的猎人关系不好的一句习惯语。你偶然遇到另一个白种猎人,问他:“情况怎么样啊?”如果他回答:“啊,我仍然在喝他们的威士忌,”那么你就知道情况准是糟糕透顶了。

“对不起,”麦康伯说,抬起那张美国人的脸望着威尔逊,那张脸到了中年还会是孩儿脸;威尔逊注意到他水手似的短发、俊俏的眼睛,不过眼光有点儿躲躲闪闪,端正的鼻子、薄嘴唇和漂亮的下巴。“对不起,我不知道。有许多事情我不懂得。”

那么,我该怎么办呢,威尔逊想。他已经完全准备马上同他干脆闹翻,但是这个死乞白赖的家伙侮辱了他后又在向他赔礼道歉啦。他又试了一下。“别担心我会谈出去,”他说,“我得混饭吃哪。你知道,在非洲没有一个女人打不中狮子;没有一个白种男人逃跑。”

“我象一只兔子似的逃跑,”麦康伯说。

唉,遇到一个这么说话的男人,还有什么办法呢,威尔逊想不出主意了。

威尔逊用他那双机关枪手的没有表情的蓝眼睛望着麦康伯;麦康伯用微笑回答他。如果你没有注意到他的自尊心受到损伤以后眼睛里是什么表情,他的微笑倒是可爱的。

“也许我能在野牛上找补回来,”他说,“咱们下一回去猎野牛,好不?”

“你要是喜欢的话,明天早晨就去也行,”威尔逊告诉他。

也许他刚才错啦。这样想当然是一个应付的办法。对于一个美国人,你压根儿拿不准他的任何事情。他又完全同情麦康伯了。要是你能忘掉这个早晨,那就好啦。不过,你当然是忘不了的罗。这个早晨简直糟透了。

“你的太太来了,”他说。她正在从她的帐篷那儿走过来,看上去精神抖擞、兴高采烈,非常可爱。她有一张典型的鹅蛋脸,典型得你以为她是个蠢货。但是她不蠢,威尔逊想,不,不蠢。

“漂亮的红脸威尔逊先生,你好啊。弗朗西斯,你感到好点儿吗,我的宝贝?”

“啊,好多啦,”麦康伯说。

“我把这件事完全撇开了,”她一边说,一边坐到桌子旁,“弗朗西斯会不会打狮子,那有什么关系呢?那不是他的行当。

那是威尔逊先生的行当。威尔逊先生打猎的本领真叫人忘不了。你什么都打吧,对不?”

“啊,什么都打,”威尔逊说,“确实是什么都打。”她们是世界上最冷酷的,他想;最冷酷,最狠心、最掠夺成性和最迷人的;她们变得冷酷以后,她们的男人就得软下来,要不然,就会精神崩溃。难道她们挑中的都是由她们控制的人吗?她们在结婚的年纪,不可能懂得这么多啊,他想。他一想到自己从前已经有过同美国女人打交道的经历,就感到高兴,因为这一个是很迷人的哪。

“我们明天早晨要去打野牛,”威尔逊告诉她。

“我也去,”她说。

“算了,你别去啦。”

“啊,不成,我要去。我可以去吗,弗朗西斯?”

“干吗不待在营房里?”

“说什么也不成,”她说,“我再怎么也不愿意错过今天这种场面。”

她刚才离开的时候,威尔逊在想,她刚才离开去哭的时候,看上去好象是一个顶顶好的女人。她看上去好象懂情理,识好歹,为他和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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