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明威文集-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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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刚才离开的时候,威尔逊在想,她刚才离开去哭的时候,看上去好象是一个顶顶好的女人。她看上去好象懂情理,识好歹,为他和她自己感到痛心,而且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去了二十分钟,现在回来了,原来是去涂上了一层美国女人那种狠心的油彩。她们是最该死的女人。确实是最该死的。
“我们明天为你另外表演一场,”弗朗西斯·麦康伯说。
“你别去吧,”威尔逊说。
“你这话说得很不对头,”她告诉他,“我多么想看到你再表演啊。今天早晨,你真可爱。这是说,如果把野兽的脑袋打得稀巴烂是可爱的话。”
“吃午饭啦,”威尔逊说,“你挺高兴,对不?”
“干吗要不高兴呢?我不是到这儿来找烦闷的啊。”
“唔,过得也不烦闷吧,”威尔逊说。他能够看到河里的那些圆石和河对面长着树的高高的岸;他记起了今天早晨。
“啊,一点也不烦闷,”她说,“真有趣。还有明天。你不知道我多么盼明天啊。”
“他在给你上旋角羚羊肉,”威尔逊说。
“它们是跳起来象兔子、模样儿象母牛的那种大玩意儿,对不?”
“我想你说的就是它们,”威尔逊说。
“味儿真鲜,”麦康伯说。
“是你打到的吗,弗朗西斯?”她问。
“是的。”
“它们没有危险性,对不?”
“除非它们扑到你身上,”威尔逊告诉她。
“我真高兴。”
“干吗不把那股泼妇劲儿收敛一点儿,玛戈,”麦康伯一边说,一边在叉着羚羊肉片的弧形叉上加一点儿土豆泥啦、肉汁啦,还有胡萝卜啦。
“我想我办得到,”她说,“因为你把话说得这么漂亮。”
“今儿晚上,咱们要喝香槟酒,庆祝打到这头狮子,”威尔逊说,“中午喝太热了一点儿。”
“啊,狮子,”玛戈说,“我已经把它忘啦!”
原来,罗伯特·威尔逊暗自想着,她在作弄他,是不?要不然,你以为她想要演一场好戏吗?一个女人发现了她的丈夫是个该死的胆小鬼,会干出什么举动来呢?她狠心得没命,但是她们全都狠心。她们控制一切,那还用说;要控制嘛,人有时候就不得不狠心。不过,我对她们那套毒辣的手段已经看够啦。
“再来点羚羊肉,”他有礼貌地对她说。
那天下午,时间已经不早了,威尔逊和麦康伯带着那个开汽车的土人和两个扛枪的人,坐汽车出去。麦康伯太太待在营房里。这会儿出去太热啦,她说,明天一大早她跟他们一起去。汽车出发的时候,威尔逊看到她站在一棵大树底下,穿着淡玫瑰红的卡其衫,她那副模样儿说她长得美,倒不如说她漂亮更恰当,她的黑头发从脑门上向后梳,挽成一个髻,低低的垂在颈窝上,她的脸色滋润,他想,就象她在英国似的。她在向他们挥手,这当儿,汽车一路穿过野草长得很高的洼地,拐一个弯,穿过树林,开进一座座长着果树的小山中间。
他们在果树丛中找到一群羚羊,就从汽车上下来,他们轻手蹑脚地走近一只老公羊,它那一对长角叉得很开;足足隔开两百码,麦康伯开了非常值得夸赞的一枪,把那只公羊撂倒了,吓得那群羚羊发疯似的逃跑,它们蜷着腿一跳就跳得老远,互相从别的羚羊背上跳过去,象是在水上飘似的,简直叫人不能相信,只有在梦中,人有时候才这么跳。
“这一枪打得好,”威尔逊说,“它们是很小的目标。”
“羚羊的脑袋值得要吗⑥?”麦康伯问——
⑥打猎者打到狮虎等野兽后,喜欢剥下整张的皮保存;如打到羚羊,野牛等,则仅仅剥取头皮,制成标本,留作纪念。
“极名贵,”威尔逊告诉他。“你枪法这样准,就不用愁有什么麻烦啦。”
“你想咱们赶明儿找得到野牛吗?”
“好机会有的是。它们一大清早出来吃东西;要是运气好,咱们可能在原野上碰到它们。”
“我想要摆脱那件狮子的事情,”麦康伯说,“让你的妻子看到你干出这样的事来,可不怎么愉快。”
我倒是认为,更不愉快的是不管妻子看没看到,居然干出了这样的事情,或是干了这种事情还要谈,威尔逊想。但是他说:“我再也不会去想这件事啦。不管是谁,头一回遇到狮子,都可能心慌的。这件事完全结束了。”
但是,那天夜晚,在篝火旁吃罢晚饭,上床以前又喝了一杯威士忌苏打,弗朗西斯·麦康伯躺在罩着蚊帐的帆布床上,留神听着夜晚的闹声的时候,这件事还没有完全结束。它既没有完全结束,也不是正在开始。它同发生的时候一样确实存在着,不但没有磨灭,有些部分反而更突出了;他感到害臊死了。但是比害臊更厉害的是,他心里感到寒冷、空洞的恐惧。这种恐惧仍然存在着,象一个冷冰冰、粘糊糊的空洞,占有了一切空间,把他的信心从身体里完全排挤出去了,这叫他感到难受。这件事现在仍然同他在一起。
这种情况是昨天夜晚开始的,那时候他醒过来,听到河上游不知什么地方有狮子的吼叫。吼声深沉,结尾有点象咕噜咕噜的咳嗽声,听上去好象它就在帐篷外面;弗朗西斯·麦康伯夜晚醒来,听到这声音,他感到害怕。他能够听到他妻子的平静的呼吸,她睡着了。他没有人可以告诉,他感到害怕,也没有人同他一起害怕;他独自个儿躺着,不知道索马里有一句成语;一个勇敢的人总是被狮子吓三次;他第一次看到它的脚印的时候,他第一次听到它的吼叫的时候和他第一次面对着它的时候。后来,在太阳出来以前,他们正在就餐帐篷里就着马灯的亮光吃早饭,那头狮子又吼了;弗朗西斯以为它就在营房边上。
“听起来象头老家伙,”罗伯特·威尔逊说,从他的鲱鱼和咖啡上抬起眼睛来,“听它咳嗽似的声音。”
“它离得很近吗?”
“在河上游约摸有一英里。”
“咱们会见到它吗?”
“咱们会去瞧一瞧。”
“它的吼叫声传得这么远吗?它听起来好象就在帐篷里。”
“声音传得可远哪,”罗伯特·威尔逊说,“它的吼叫传得这么远,是叫人奇怪。但愿那是一头适合去猎杀的畜生。那帮手下人说,这儿附近有一头挺大的家伙呢。”
“要是我开枪,我应该打它哪儿,”麦康伯问,“才能把它打得动不了?”
“打它两个肩膀中间,”威尔逊说,“打它的脖子,要是打得准的话。往它的骨头打。把它撂倒。”
“我希望我能够瞄得准,”麦康伯说。
“你的枪法很好,”威尔逊告诉他。“要掌握时间。要瞄得准。头一颗中打的子弹是最重要的。”
“多少距离呢?”
“说不上。倒不如说距离多少得由狮子来决定。千万别开枪,除非它走得相当近,你已经能瞄准它。”
“不到一百码吗?”麦康伯问。
威尔逊很快望了他一眼。
“一百码差不多啦。也许不得不在比这个距离更近一点儿的地方对付它。可千万别在大大超过这个距离的地方没有把握就开枪。一百码是个适当的距离。这样,你想要打它哪儿,就能打它哪儿。你的太太来了。”
“你们好,”她说,“咱们去找那头狮子吗?”
“等你用罢了早饭,”威尔逊说,“你感到怎么样?”
“挺好啊,”她说,“我很兴奋。”
“我正要去照看一下,是不是样样都已经准备好,”威尔逊走开去。他一走,狮子又吼了。
“吵吵嚷嚷的家伙,”威尔逊说,“我们会叫你吼不成的。”
“怎么啦,弗朗西斯?”他的妻子问他。
“没什么,”麦康伯说。
“得了,别瞒我,”她说,“你干吗心烦?”
“没什么,”他说。
“告诉我,”她望着他。“你感到不好受吗?”
“是那该死的吼叫声,”他说道,“它吵了整整一宿,你知道。”
“你干吗不叫醒我,”她说,“我倒喜欢听这声音。”
“我得去干掉那该死的畜生啊,”麦康伯可怜巴巴地说。
“唔,你上这儿来,就是为了干这个,是不?”
“可不是。不过我神经紧张。一听到这畜生吼,我的神经就紧张。”
“那么,好吧,照威尔逊说的去办,干掉它,叫它吼不成。”
“话是不错,亲爱的,”弗朗西斯·麦康伯说,“听听倒很容易,对不?”
“你不害怕吧,对不?”
“当然不怕。可是我听它吼了整整一宿,感到神经紧张。”
“你会利索地干掉它,”她说,“我知道你会的。我巴不得马上看到它哪。”
“你吃罢早饭,咱们就出发。”
“天还没亮哪,”她说,“这是个不恰当的时刻。”
就在这时候,那头狮子吼出一声发自胸腔深处的悲叹,一下子变成了喉音,越来越高的振动性好象叫空气也震动了,最后是一声叹息和发自胸腔深处的、沉重的咕噜。
“它听上去好象就在这儿,”麦康伯的妻子说。
“我的老天,”麦康伯说,“我讨厌这该死的叫声。”
“给人印象很深。”
“印象很深。简直可怕。”
这时候,罗伯特·威尔逊带着他那支短短的、式样难看、枪口大得吓人的,505吉布斯走来,咧开了嘴在笑。
“来吧,”他说,“你的扛枪人把你那支斯普林菲尔德和那支大枪都带上了。样样都在汽车里了。你有实心弹吗?”
“有。”
“我准备好了,”麦康伯太太说。
“一定要阻止它乱吼乱叫,”威尔逊说,“你坐在前面。太太不妨跟我一起坐在后面。”
他们上了汽车,在刚亮起来的灰蒙蒙的晨光中,穿过树林,向河上游驶去。麦康伯拉开枪栓,看一看他的金属铸的子弹,推上枪栓,给来复枪上了保险。他看到他的手在抖。他把手伸进口袋去摸一摸那里的子弹,又用手指头摸摸他短上衣胸前带圈里的子弹。他向那辆没有门的、车身象个盒子的汽车的后座转过脸去,威尔逊同麦康伯太太就坐在那里,他们两人都兴奋地咧开了嘴在笑,接着威尔逊向前探着身子,低声说:“瞧,鸟儿都飞下去了。这就是说,那头老家伙已经离开了被它咬死的那只野兽。”
麦康伯可以看到,在小河的对岸,树梢的上空,有的秃鹫在盘旋,有的一下子垂直降落。
“它可能会到这一带来喝水,”威尔逊低声说,“在它去睡以前。留神注意着。”
他们开车沿着高高的小河岸慢腾腾向前驶去,小河在这一带把它的尽是圆石的河床冲得很深;他们的汽车在那些大树中间弯弯曲曲地穿进穿出。麦康伯正望着对岸,他突然感到威尔逊抓住他的胳膊。汽车停住。
“它在那儿,”麦康伯听到低低的说话声,“在前面右方。
下车去,把它打来。它是一头呱呱叫的狮子”
麦康伯现在看到了那头狮子。它几乎侧身站着,抬起着的那颗大脑袋在向他们扭过来。向他们迎面吹来的清晨的微风,吹动了它深色的鬃毛;这头狮子看上去身体巨大,在灰蒙蒙的晨光中,站在岸边高地上,显出一个侧影,它的肩膀浑厚,圆桶似的庞大的身子显得油光水滑。
“它离开多远?”麦康伯一边问,一边举起枪。
“约摸七十五码。下车去,把它打来。
“干吗不让我在这儿开枪。”
“你不能在汽车上开枪打它们,”他听到威尔逊在他耳边说“下车去。它不会整天待在那儿。”
麦康伯从前座边的半圆形的缺口里跨出来,站在踏级上,然后跨到地面上。那头狮子仍然站着,威武而沉着地向它的眼睛只能侧面看到的那个东西望过来,这东西模样儿象一头特别大的犀牛。没有人味儿吹到它那儿去;它望着这东西,大脑袋一会儿向这面转一点儿,一会儿向那面转一点儿。接着,它望着这东西,并不害怕,但是有这样一个东西面对着它,在走下河岸去喝水以前,它感到犹豫;它看到一个人影儿从那个东西中出来,就扭过它那颗沉重的大脑袋,大摇大摆地向长着树的地方走去,这当儿,只听到砰的一声,它感到一颗.30—06—220谷⑦的实心子弹打进它的胁腹,打穿了它的胃,使它突然感到火烧似的疼痛,胃里直想呕吐。它迈开大步,沉重地小跑起来,由于肚子受了重伤,身子有点摇晃,它穿过树丛,向高高的野草丛和隐蔽的所在跑去;紧接着,又是砰的一响,从它身旁擦过,撕裂了空气。接着,又是砰的一响,它感到子弹打中了它的下肋,而且一直穿进去,嘴里突然涌出热呼呼的、尽是泡沫的血;它飞似的向高高的野草丛跑去,它可以蹲在那儿,不被人看到,让他们带着那砰砰会响的东西走近,只要一够得上,它就可以向带着那个东西的人扑过去,把他逮住——
⑦谷是英美最小的重量单位,等于六四·八毫克。
麦康伯跨下汽车的时候,倒没有想到狮子会有什么感觉。
他只知道自己的手在嗦嗦发抖,他从车上走下来的时候,两条腿几乎挪不动了。他的大腿僵直了,但是他感觉得到肌肉在颤动。他举起来复枪,瞄准狮子的脑袋和肩膀连接的地方,扳动枪机。尽管他扳得自己感到手指头都要弄破了,但是一点声音也没有。接着,他才想到上着保险,于是放下枪,拉开保险,直僵僵地向前迈了一步;现在那头狮子看到他的侧影从汽车的侧影里呈现出来,转过身去,迈开大步走开去了;麦康伯开枪的时候,他听到砰的一响,这就是说,子弹打中了;但是狮子还在跑。麦康伯再开一枪;人人看到那颗子弹在小跑的狮子前面场起一阵尘土。他记起了枪口向下瞄准目标,又开了一枪,他们都听到子弹打中了;那头狮子飞似的跑起来,在他推上枪栓以前,钻进了高高的野草丛。
麦康伯站在那儿,胃里感到难受,他握着斯普林菲尔德枪的双手仍然准备着射击,在哆嗦发抖;他的妻子和罗伯特·威尔逊站在他身旁。在他旁边的还有两个扛枪的人,在用瓦卡姆巴语⑧说话——
⑧瓦卡姆巴语:东非班图人的一种语言。
“我打中了它,”麦康伯说,“我打中它两枪。”
“你打中了它的胃,还打中了它前身的什么地方,”威尔逊不起劲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