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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部分

海明威文集-第5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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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有两发子弹了,〃尼克说。

〃这王八蛋,〃比利说。

他们就背靠大树坐在那儿,不作声了。尼克觉得肚子饿了,心里却挺快活。

〃埃迪说他总有一天晚上要跑来跟你妹妹多萝西睡上一觉。〃

〃什么?〃

〃他是这么说的。〃

特萝迪点了点头。

〃他就想来这一手,〃她说。埃迪是他们的异母哥哥,今年十七岁。

〃要是埃迪·吉尔贝晚上敢来,胆敢来跟多萝西说一句话,你们知道我要拿他怎么着?我就这样宰了他。〃尼克把枪机一扳,简直连瞄也不瞄,就是叭的一枪,把那个杂种小子埃迪·吉尔贝不是脑袋上就是肚子上打了个巴掌大的窟窿。

“就这样。就这样宰了他。〃

〃那就劝他别来,〃特萝迪说。她把手伸进了尼克的口袋。

〃得劝他多小心点,〃比利说。

〃他是个吹牛大王。〃特萝迪的手在尼克的口袋里摸了个遍。〃可你也别杀他。杀了他要惹大祸的。〃

〃我就要这样宰了他,〃尼克说。埃迪·吉尔贝躺在地上,胸口打了个大开膛。尼克还神气活现地踏上了一只脚。

〃我还要剥他的头皮,〃他兴高采烈地说。

〃那不行,〃特萝迪说。〃那太恶心了。〃

〃我要剥下他的头皮给他妈送去。〃

〃他妈早就死了,〃特萝迪说。〃你可别杀他,尼盖。看在我的份上,别杀他了。〃

〃剥下了头皮以后,就把他扔给狗吃。〃

比利可上了心事。〃得劝他小心点,〃他闷闷不乐地说。

〃叫狗把他撕得粉碎,〃尼克说。他想起这个情景,得意极了。把那个无赖杂种剥掉了头起以后,他就站在一旁,看那家伙被狗撕得粉碎,他连眉头都没皱一皱,正看着,忽然一个踉跄往后倒去,靠在树上,脖子被紧紧勾住了——原来是特萝迪搂住了他,搂得他气都透不过来了,一边还在那里嚷嚷:〃别杀他呀!别杀他呀!别杀他呀!别杀!别杀!别杀!尼盖!尼盖!尼盖!〃

〃你怎么啦?〃

〃别杀他呀。〃

〃非杀了他不可。〃

〃他是吹吹牛罢了。〃

〃好吧,〃尼盖说。〃只要他不上门来,我就不杀他。快放开我。〃

〃这就对了,〃特萝迪说。〃你现在有没有意思?我现在倒觉得可以。〃

〃只要比利肯走开点儿。〃尼克杀了埃迪·吉尔贝,后来又饶他不死,自以为男子汉大丈夫不过如此。

〃你走开点儿,比利。你怎么老是死缠在这儿。走吧走吧。〃

〃王八蛋,〃比利骂了一声。〃真把我烦死了。咱们到底算来干啥?是来打猎还是怎么着?〃

〃你把枪拿去吧。还有一发子弹。〃

〃好吧。我管保打上一只又大又黑的。〃

〃一会儿我叫你,〃尼克说。

过了好大半天,比利还没有回来。

〃你看我们会生个孩子出来吗?〃特萝迪快活地盘起了她那双黝黑的腿,挨挨擦擦地偎在尼克身边。尼克却不知有什么心思牵挂在老远以外。

〃不会吧,〃他说。

〃不会?不会才怪呢。〃

他们听见比利一声枪响。

〃不知他打到了没有。〃

〃管他呢,〃特萝迪说。

比利从树行子里走过来了,枪挎在肩上,手里提着只黑松鼠,抓住了两只前脚。

〃瞧,〃他说。〃比只猫还大。你们完啦?〃

〃你在哪儿打到的?〃

〃那边。看见它逃出来,就打着了。〃

〃该回家啦,〃尼克说。

〃还早哪,〃特萝迪说。

〃我得回去吃晚饭。〃

〃那好吧。〃

〃明天还打猎吗?〃

〃行。〃

〃松鼠你们就拿去吧。〃

〃好。〃

〃吃过晚饭还出来吗?〃

〃不了。〃

〃觉得没什么吧?〃

〃没什么。〃

〃那好。〃

〃在我脸上亲亲,〃特萝迪说。

这会儿尼克开着汽车行驶在公路上,天色快就要黑了来了,他还一直在那里想父亲的事。一到黄昏,他可就不会再想父亲了。每天一到黄昏,尼克就不许别人来打搅了,他要是不能清清静静过上一晚;就会觉得浑身不对劲儿。他每年一到秋天或者初春,就常常会怀念父亲,或是因为看见大草原上飞来了小鹬,看见地里架起了玉米堆,或是因为看见了一泓湖水,有时哪怕只要看见了一辆马车,或是因为看见了雁阵,听见了雁声,或是因为隐蔽在水塘边上打野鸭,想起了有一次大雪纷飞,一头老鹰从空而降来抓布篷里的野鸭仔子,拍了拍翅膀正要窜上天去,却不防让布篷勾住了爪子。他只要走进荒芜的果园,踏上新耕的田地,到了树丛里,到了小山上,他只要踩过满地黄叶,只要一劈柴,一提水,一走过磨坊、榨房、水坝,特别是只要一看见野外烧起了篝火,①父亲的影子总会猛一下子出现在他眼前。不过他住过的一些城市,父亲却没有见识过。从十五岁其他就跟父亲完全分开了——

①榨苹果汁的作坊——

寒冬天气父亲胡须里结着霜花,一到热天却又汗出如浆。他喜欢顶着太阳在地里干活,因为这本不是他的份内事,他就是爱干些力气活儿——那尼克可就不爱。尼克热爱父亲,却讨厌父亲身上的那股气味。一次父亲有一套衬衣缩得自己不能再穿了,就叫他穿,他穿着觉得直恶心,就脱下来扔在小溪里,上面用两块石头压住遮好,只说是弄丢了。父亲叫他穿上的时候,他对父亲说过那有股味儿,可父亲说衣服才洗过。衣服也确实是才洗过。尼克请他闻闻看,父亲生了气,拿起来一闻,说满干净,满清香。等到尼克钓鱼回来,身上的衬衣已经没了,说是给他弄丢了——就为撒了这个谎,结果挨了一顿鞭子。

事后,他就把猎枪上了子弹,扳起枪机,坐在小柴间里,柴间的门开着,从门里可以看见父亲坐在门廊的纱窗下看报,他心里想:〃我一枪可以送他去见阎王。我打得死他。〃到最后他的气终于消了,可想起这把猎枪是父亲给的,还是觉得有点恶心。于是他就摸黑走到印第安人的营地上,去散散这股气味。家里只有一个人的气味他不讨厌,那就是妹妹。跟别人他就压根儿避不接触。等到他抽上了香烟,他那个鼻子可就不那么尖了。这倒是件好事。捕鸟猎犬的鼻子愈尖愈好,可是人的鼻子太尖就未必有什么好。

〃爸爸,你小时候常常跟印第安人一块儿去打猎,你们是怎么打的呀?〃

〃这怎么说呢。〃尼克倒吃了一惊。他没有注意到孩子已经醒了。他看了看坐在身边的孩子。他已经进入了独自一人的境界,其实这孩子却睁大了眼在他身边。也不知道孩子醒了有多久了。〃我们常常去打黑松鼠,一打就是一天,〃他说。“父亲一天只给我三发子弹,他说要这样才能把打猎的功夫学精,小孩子拿了枪噼噼啪啪到处乱放,是学不到本领的。我就跟一个叫比利·吉尔贝的小伙子,还有他的妹妹特萝迪,一块儿去打。有一年夏天,我们差不多天天都去。〃

〃真怪,印第安人也有叫这种名字的。〃

〃可不,〃尼克说。

〃跟我说说,他们是什么样儿的?〃

〃他们是奥杰布华族人,〃尼克说。〃人都是挺好的。〃

〃跟他们做伴,有趣儿吗?〃

〃这怎么跟你说呢,〃尼克·亚当斯说。难道能跟孩子说就是她第一个给了他从未有过的乐趣?难道能对孩子提起那丰满黝黑的大腿,那平滑的肌肤,那结实的小小的nǎi子,那搂得紧紧的胳臂,那活灵的舌尖,那迷离的双眼,那嘴里的一股美妙的味儿?难道能讲随后的那种不安,那种亲热,那种甜蜜,那种滋润,那种温存,那种体贴,那种刺激?能讲那种无限圆满、无限完美的境界,那种没有穷尽的、永远没有穷尽的、永远永远也不会有穷尽的境界?可是这些突然一下子都结束了,眼看一只大鸟就象暮色苍茫中的猫头鹰一样飞走了——只是树林子里还是一派天光,留下了许多松针还粘在肚子上。真是刻骨难忘啊,以后你每到一个地方,只要那儿住过印第安人,你就嗅得出他们留下过踪迹,空药品的气味再浓,嗡嗡的苍蝇再多,也压不倒那种香草的气息,那种烟火的气息,还有那另外一种新剥貂皮似的气息。即便听到了挖苦印第安人的玩笑话,看到了苍老干枯的印第安老婆子,这种感觉也不会改变。也不怕他们身上渐渐带上了一股令人作呕的香味。也不管他们最后干上了什么营生。他们的归宿如何并不重要。反正他们的结局全都是一样。当年还不错。眼下可不行了。

再拿打猎来说吧。打下一只飞鸟,跟打遍天上的飞鸟其实还不是一回事?鸟儿虽然有形形色色,飞翔的姿态也各各不同,可是打鸟的快乐是一样的,打头一只鸟好,打末一只鸟又何尝不好。他能够懂得这一点,实在应该感谢父亲。

〃你也许不会喜欢他们,〃尼克对儿子说。〃不过我觉得他们是挺惹人喜爱的。〃

〃爷爷小时候也跟他们在一块儿住过,是吗?〃

〃是的。那时我也问过他印第安人是什么样儿的,他说印第安人有好多是他的朋友。〃

〃我将来也可以去跟他们一块儿住吗?〃

〃这我就说不上了,〃尼克说。〃这是应该由你来决定的。〃

〃我到几岁上才可以拿到一把猎枪,独自个儿去打猎呀?〃

〃十二岁吧,如果到那时我看你做事小心的话。〃

〃我要是现在就有十二岁,该有多好啊。〃

〃反正那也快了。〃

〃我爷爷是什么样儿的?我对他已经没啥印象了,就还记得那一年我从法国来,他送了一把气枪和一面美国国旗给我。他是什么样儿的?〃

〃他这个人可怎么说呢?打猎的本领了不起,捕鱼的本领也了不起,还有一双好眼睛。〃

〃比你还了不起吗?〃

〃他的枪法要比我强得多了,他的父亲也是一个打飞鸟的神枪手。〃

〃我就不信他会比你还强。〃

〃喔,他可强着哩。他出手快,打得准。看他打猎,比看谁打猎都过瘾。他对我的枪法是很不满意的。〃

〃咱们怎么从来也不到爷爷坟上去祷告祷告?〃

〃咱们的家乡不在这一带。离这儿远着哪。〃

〃在法国可就没有这样的事情。要是在法国咱们就可以去。我想我总应该到爷爷坟上去祷告祷告。〃

〃改天去吧。〃

〃以后咱们可别住得那么远才好,要不,将来我到不了你的坟上去祷告,那怎么行呢。〃

〃那以后再瞧着办吧。〃

〃你说咱们大家都葬在一个方便的地方行不行?咱们都葬在法国吧。葬在法国好。〃

〃我可不想葬在法国,〃尼克说。

〃那也总得在美国找个比较方便的地方。咱们就都葬在牧场上,行不行?〃

〃这个主意倒不坏。〃

〃这样,我在去牧场的路上,也可以在爷爷坟前顺便停一停,祷告一下。〃

〃你倒想得挺周到的。〃

〃唉,爷爷坟上连一次也没去过,我心上总觉得不大舒坦啊。〃

〃咱们总要去一次的,〃尼克说。〃放心吧,咱们总要去一次的。〃

蔡慧译

三下枪声

——①下面这六篇有关尼克·亚当斯的短篇小说是《全集》本没有收进的,现根据1972年斯克里布纳父子公司出版的《尼克·亚当斯故事集》(菲利普·扬编选)加以补译。看文字的风格,它们和这〃首辑四十九篇〃显然是属于同一个时期的——

尼克正在帐篷里脱衣服。他看见火光在帐幕上投下他父亲和乔治叔叔的影子,不由感到好生不安和羞愧,尽快脱下衣服,整整齐齐叠好。他感到羞愧的是因为脱衣服竟使他想起上一晚的事。整天来他都把这事抛之脑后了。

他父亲和叔叔吃过晚饭就走了,带着盏手提灯过湖去钓鱼。他们撑开小船之前,他父亲吩咐他,他们不在时,万一出了什么紧急情况,他只要开三下枪,他们就会马上回来。尼克从湖边穿过林子回到营地。他听得见暗处的船桨声。他父亲在划桨,他叔叔坐在船尾拉饵钓鱼。他父亲把小船撑开时,他叔叔已经拿着钓竿预先坐好了。尼克留神听他们在湖面上的动静,到再也听不见桨声才罢。

尼克穿过林子走回去,路上倒害怕了起来。夜间他对林子总不免有点害怕。他掀开帐篷门帘,脱了衣服,摸黑悄悄钻进毯子里躺着。帐篷外的篝火烧剩一堆木炭了。尼克躺着一动不动,想法入睡。到处都没动静。尼克感到只要自己听得见一声狐狸叫,或是猫头鹰啼啊什么的,他就放心了。到目前为止还没什么明确的东西让他害怕过呢。可是眼下他却大大害怕了起来。蓦地他怕死了。才两三个礼拜前,他们在本地教堂里,刚唱过一首赞美诗,〃生命总有一天会断送〃。①他们唱这首赞美诗时尼克明白了自己总有一天必定会死。这使他感到非常难受。这是他头一回明白自己迟早难逃一死。

那天晚上,他坐在过道夜明灯下看《鲁滨孙漂流记》,想②借此忘却生命总有一天会断送这一事实。保姆看见他在过道上,吓唬他说要是他不去睡觉,就要去告诉他父亲了。他进房去睡了,但等保姆一进房,他又出来,在过道夜明灯下看书,看到天亮——

①〃生命总有一天会断送〃是赞美诗《靠恩得救歌》中的第一句,原汉译本译为〃有日银链将要折断〃,典出《圣经·传道书》第12章,按〃银链〃指的就是〃生命线〃。这首赞美诗是基督教丧葬追思等活动中所用。

②《鲁滨孙漂流记》是英国作家笛福(1660?…1731)的代表作——

昨晚他在帐篷里就有过同样的恐惧。他只是到了晚上才有这种恐惧。开头倒不是恐惧,而是一种体会。但总是面临着恐惧,而且一旦开了头,一下子就害怕起来了。他心里真吓了,马上拿起枪,把枪口从帐篷前面伸出去,开了三枪。枪杆朝他反冲得够呛。他听见枪子在林间摧枯拉朽,一掠而过。他开了枪就放心了。

他躺下来等他父亲回来,他父亲和叔叔在湖对面还没吹灭手提灯,他就已经睡着了。

〃那混小子,〃他们往回划时,乔治叔叔说。〃你干吗吩咐他叫咱们回去啊?他没准儿是大惊小怪罢了。〃

乔治叔叔是他父亲的弟弟,一个钓鱼迷。

〃啊,得了。他还小呢,〃他父亲说。

〃凭什么要带他跟咱们一起到林子里来啊?〃

〃我知道他胆子特小,〃他父亲说,〃可咱们在他那年龄胆子都小。〃

〃我真受不了他,〃乔治说。〃他鬼话特多。〃

〃啊,得了,别提了。反正今后你钓鱼的机会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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