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明威文集-第5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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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送给我的起子和三个女儿。不外是一些香水,几把扇子,还有两把高高的发梳。买好以后,顺路拐进多诺万酒吧,喝了一瓶啤酒,跟老板聊了几句,然后就步行回三藩码头,一路上又拐进三四家小酒店坐了坐,来瓶啤酒喝。在丘纳德酒吧我请弗兰基喝了两瓶,于是就开开心心回到了船上。回到船上,口袋里也只剩下四毛钱了。弗兰基跟我一块儿上了船,我们于是就在船上坐等约翰逊,我从冰箱里取出冰啤酒来,跟弗兰基又喝了两瓶。
埃迪一夜没有露面,白天也一天不见踪影,不过我知道他早晚会来的,只要钱用完了马上就来。多诺万告诉我,说昨天晚上埃迪跟约翰逊一起到他的酒吧里来坐过一阵,埃迪还挂了帐买酒请他们喝呢。我们等着等着,我倒犯了疑了:约翰逊别是不来了吧。我给码头上早就留过话:他要是来了,请他们让他到船上来等我,可是他们说他没有来。不过我还是假定他昨天晚上回旅馆晚了,说不定一觉睡到了中午才起来呢。银行到三点半打烊。我们看到航班机都飞走了。到五点半左右,我早已开心不起来了,心里倒是愈来愈焦急了。
到了六点钟,我打发弗兰基上旅馆里去看看约翰逊在不在。我到这时还以为他大概不是出去玩乐,就是还在旅馆里,身体不舒服,岂不了床了。我等着等着,等到很晚。可是心里却愈来愈焦急了,因为他还欠我八百二十五块钱哩。
弗兰基去了半个小时多一点才回来。我见他来时脚步匆匆,一边还直摇头。
〃他搭班机走了,〃他说。
好啊,原来如此。领事馆已经关门。我身边就剩了四毛钱,此刻飞机却早已到了迈阿密。我连个电报都打不出去。好个辣手的约翰逊先生,我算是认识你了。都怪我自己。上了当了。
〃算了,〃我对弗兰基说,〃我们还是去喝一瓶冰啤酒吧。那还是约翰逊先生买的呢。〃还剩下三瓶〃热带啤酒〃。
弗兰基也跟我一样不痛快。我不知道他是怎么会的,不过看他的样子是真的很不痛快。就知一个劲儿的来拍我的背,把头直摇。
局面就是这样摆在面前。我成了个穷光蛋了。五百三十块钱的包船费泡了汤,价值三百五十多块的钓鱼用具丢了没钱再买。我心想:经常在码头附近一带闲荡的那帮子家伙,里边有几位听到了这个消息该有多高兴啊。那肯定会使一些“海螺〃兴高采烈的。就在前一天,我本来只要答应把三个①外国人送到诸基列岛,就有三千块钱可得,可是我却硬是拒②绝了。其实也不一定要送到诸基列岛,只要弄出这个国家,到哪儿都行——
①西印度巴哈马群岛上土生土长的白人及其在佛罗里达南端一系列礁石小岛上的后裔往往被叫做〃海螺〃。一说是因为当地盛产海螺,另一说是因为他们爱吃海螺肉。
②〃基〃是礁石小岛的音译,所谓诸基列岛是佛罗里达诸基列岛的简称,即佛罗里达南端的一系列礁石小岛,其中以基韦斯特最为著名——
好,这一下我怎么办呢?我也不好贩一船酒回去,因为贩酒得有本钱,再说现在贩酒也根本无利可图。自己家乡镇上已是酒满为患,没有人要买了。可我要是两手空空的回国,就得在那个镇上挨上一夏天的饿,那可怎么得了啊!何况我还有个家得养活呢。出港手续费倒已经在入港时付清了。一般都是预付给代理报关行的,入港出港手续都由他们代办。哎呀,可我连加油的钱都还没呢。没说的,我这个霉算是倒定了。好个辣手的约翰逊先生!
〃我总得运点货回去呀,弗兰基,〃我说。〃我总得想法赚俩钱呀。〃
〃我来想想看,〃弗兰基说。弗兰基平时常在码头附近闲荡,找点零活干干,他耳朵相当背,每晚喝酒总是过量。不过要论朋友的义气、心地的善良,比他还好的人就没处找了。我第一次把船开到这儿来就跟他认识了。那阵子他常常帮我装货。后来我虽然添了设备,改成游艇,做起这招揽顾客来古巴钓箭鱼的生意来,但是在码头附近、在咖啡馆酒吧间里,我还是常常跟他见面的。他样子似乎有点傻,对人往往并不答话,却报以一笑,不过那其实是因为他耳背的缘故。
〃你什么都肯运?〃弗兰基问。
〃对,〃我说。〃我现在还有什么办法呢。〃
〃什么都肯?〃
〃对。〃
〃我来想想法子看,〃弗兰基说。〃我上哪儿去找你呢?〃
〃我在佩拉,〃我说。〃我总得吃饭哪。〃①——
①〃佩拉〃一词在西班牙语中是〃珍珠〃的意思。这里也就是指三藩珠咖啡馆——
在佩拉,只要花上两毛五就可以饱饱地吃上一顿。菜单上的菜都是每道一毛,汤只消五分。我跟弗兰基一同走到咖啡馆才分手,我拐了进去,他还是继续往前走。临走前还跟我握了握手,又一次拍了拍我的背。
〃别急,〃他说。〃我弗兰基计谋多,会办事,爱喝酒,没有钱,可是够朋友。你别急。〃
〃再见,弗兰基,〃我说。〃老兄,你也别急。〃
我走进佩拉,找了一张桌子坐下。被子弹打碎的橱窗已换上了一方新的玻璃,样酒柜也已全修好了。卖酒柜台上有好些西班牙佬在喝酒,也有几个在吃饭。一张桌子上早已玩起了多米诺骨牌。我要了一客黑豆汤、一客土豆炖牛肉,那只花了一毛五。加上一瓶〃喝脱伊〃啤酒,总共两毛五。我向招待问起那天枪击的事,他一句也不肯说。他们全都吓破胆了。
我吃完饭,往后一靠,抽上一支烟,心里烦躁得要命。就在这时我看见弗兰基进门来了,背后还跟着个人。运〃黄货〃!——我心里暗暗想道。原来是运〃黄货〃!
〃这位是辛先生,〃弗兰基说完,面露一笑。他果然办事奇快,自己也很得意。
〃你好,〃辛先生说。
辛先生可以说是我生气见过的最最圆滑的一个〃八面光〃了。他是个唐山佬那是没有问题的,可是他说起话来完全像个英国人,身上穿一套白西装,配着绸衬衫、黑领带,头上戴一顶值到一百二十五块大洋的巴拿马草帽。
〃喝杯咖啡好吗?〃他问我。
〃可以陪你来一杯。〃
〃多谢,〃辛先生说。〃这儿没有外人吧?〃
〃要是这咖啡馆里的人都不算外人那就没有外人了,〃我对他说。
〃那好,〃辛先生说。〃你有一条船吧?〃
〃三十八英尺长,〃我说。〃一百骑马力,克尔麦思型。〃
〃啊,〃辛先生说。〃我还以为是条小帆船哩。〃
〃装两百六十五只货箱绰绰有余。〃
〃你愿意租给我吗?〃
〃你肯出什么价?〃
〃你自己用不到去。船长水手我自备。〃
〃不行,〃我说。〃船到哪儿我得跟着到哪儿。〃
〃哦,是这样,〃辛先生说。他转过脸去对弗兰基说:〃请你回避一会儿好吗?”弗兰基却是一副听得津津有味的样子,冲他一笑。
〃他耳背,〃我说。〃英语也懂得不多。〃
〃哦,是这样,〃辛先生说。〃你会说西班牙话。叫他过一会儿再来。〃
我用大拇指对弗兰基做了个手势。他就站起来到卖酒柜台那边去了。
〃你不会说西班牙话吗?〃我说。
〃啊,会,〃辛先生说。〃请问你究竟碰到什么情况了,怎么也会——怎么倒肯考虑〃
〃我没钱了。〃
〃哦,是这样,〃辛先生说。〃船有什么欠帐吗?会不会有人要求扣押抵债?〃
〃没有的事。〃
〃这就好,〃辛先生说。〃你的船上可以接纳多少我那可怜的同胞呢?〃
〃你是说可以装多少人?〃
〃正是。〃
〃多远的路程?〃
〃一天的路程。〃
〃这倒很难说,〃我说。〃没有行李的话装上十二三个人总还可以。〃
〃他们不带行李。〃
〃你打算把他们运到哪儿呢?〃
〃这个由你决定好了,〃辛先生说。
〃你是说,把他们卸在哪儿由我决定?〃
〃你就装上他们,把船往托图加斯①开,自有一条帆船会来把他们接去的。〃——
①全称应为德赖托图加斯,是佛罗里达最南端基韦斯特西北的十个小岛——
〃你听我说,〃我说,“托图加斯的洛格海基岛上有座灯塔,里面有个电台,那可是跟两头都有联系的。〃
〃是啊,〃辛先生说。〃自然谁也不会那么傻,把他们去卸在那儿。〃
〃那又怎么样呢?〃
〃我刚才说了,你装上他们,把船往那儿开。你的事就是运送他们这一程路。〃
〃这以后呢?〃我说。
〃你完全可以见机行事,把他们卸在哪儿合适就卸在哪儿。〃
〃帆船会到托图加斯去接他们吗?〃
〃这哪儿会呢,〃辛先生说。〃那也太傻了。〃
〃出多少钱一口?〃
〃五十块,〃辛先生说。
〃那不行。〃
〃七十五块成了吧?〃
〃你得多少钱一口?〃
〃哎,那跟这个不相干。你要知道,我所以能发出这些通行证,牵涉的方面多得很,或者是不是可以说,关系复杂得很。可不是到我为止的。〃
〃是啊,〃我说。〃何况我去干那档子事儿又是不需要付出什么代价的。是不是?〃
〃你的意思我完全理解,〃辛先生说。〃那就一百块钱一个好不好?〃
〃你听我说,〃我说。〃我干这个事要是给逮住了,你可知道我得坐多少年的牢?〃
〃十年,〃辛先生说。〃至少十年。可这又怎么会弄到坐牢呢,我亲爱的船长。你唯一的风险,就是把旅客弄上船。其他一切,都可以由你看情况处理。〃
〃要是给你原船送回呢?〃
〃那也很简单。我可以对他们说是你不好,坏了我的事。我可以退还一部分钱,把他们再运出去。他们还有不明白的吗,走这条路出去可是不容易的。〃
〃我怎么样呢?〃
〃给领事馆捎个信儿我想我还是应该的。〃
〃哦,是这样。〃
〃船长,一千两百块在眼下可不算个小数目啦。〃
〃我什么时候可以拿到钱?〃
〃你同意的话先付两百,人上了船再付一千。〃
〃我要是拿了这两百块一走了之呢?〃
〃那我自然也没办法,〃他笑笑说。〃不过我知道你是不会做这种事的,船长。〃
〃两百块你带着没有?〃
〃当然带着。〃
〃放在盘子底下。〃他照办了。〃好,〃我说。〃我明儿早上办好出港手续,天黑以后开船。那么我们在哪儿装货呢?〃
〃巴库拉瑙怎么样?〃
〃好吧。你那边都安排好了?〃
〃好了。〃
〃装货的事我们也得事先说好了,〃我说。〃你在岬角上亮出信号:两个灯光,一上一下。我看见以后就把船开进港。你们也坐一条船出来,货就从你的船上卸下直接装到我的船上。你亲自来,把钱也带来。我不拿到钱一个也不让上船。〃
〃行,〃他说。〃你动手装货,先交一半,货全部装完,余数一起付清。〃
〃好,〃我说。〃那也在理上。〃
〃这样就都说定啦?〃
“该都说定了吧,〃我说。〃不带行李,不带武器。枪支,刀子,包括剃刀,一概不许带。这一点也得讲清楚。〃
〃船长,〃辛先生说。〃你还信不过我吗?你难道还看不出你我的利益是一致的?〃
“你敢担保?〃
〃请别这样难为我啦,〃他说。〃难道你还看不出你我的利益是完全一致的?〃
〃好吧,〃我对他说。〃你们什么时候到那儿?〃
〃午夜以前。〃
〃好吧,〃我说。〃我想就这些了。〃
〃你要大票还是小票?〃
〃百元票好。〃
他站起身来,我看着他出去。临出门的时候,弗兰基还冲他一笑。没说的,这是个八面玲珑的唐山佬。好一个出色的唐山佬。
弗兰基来到了我的桌子上。〃怎么样?〃他说。
〃你是在哪儿认识辛先生的?〃
〃他是运华工的,〃弗兰基说。〃做大生意的。〃
〃你认识他有多久了?〃
〃他来这儿有约莫两年了,〃弗兰基说。〃本来在他以前运华工是另有个人的。这人叫人给打死了。〃
〃辛先生早晚也会让人打死的。〃
〃是啊,〃弗兰基说。〃怎么不会呢?他做的生意大着哪。〃
〃生意不小,〃我说。
〃大着哪,〃弗兰基说。〃华工运出去都是一去不来的。他们只听别处的华工写信来说那边好得很。〃
〃那好嘛,〃我说。
〃这种华工都不识字哪。识字的都赚上大钱了。他们却连吃的都没有。他们是吃大米的。这儿总共有几十万华工。却只有三个中国女人。〃
〃怎么?〃
〃政府不让来。〃
〃真是糟糕,〃我说。
〃你跟他生意做成了?〃
〃可能。〃
〃做生意好,〃弗兰基说。〃比搞邪门儿强。赚的钱多。这生意做起来大着哪。〃
〃喝瓶啤酒吧,〃我对他说。
〃你这该不着急了吧?〃
〃哪还会着急呢,〃我说。〃这生意大着啦。多谢你啊。〃
〃那好,〃弗兰基说着拍了拍我的背。〃我听了比什么都高兴。我只要你快活就行。华工的生意不错吧,呃?〃
〃太好了。〃
〃我听了也高兴,〃弗兰基说。他见问题已经顺利解决,开心极了,我看他简直连眼泪都快要流出来了,因此我就拍了拍他的背。弗兰基是挺不错的。
第二天早上我第一件事就是抓住了报关行里的代办,要他替我办好船的出港手续。他问我要船员名单,我对他说一个也没有。
〃你一个人过海吗,船长?〃
〃对。〃
〃你那个伙伴怎么啦?〃
〃他喝醉了,〃我对他说。
〃一个人过海挺危险的哪。〃
〃反正只有九十英里的路,〃我说。〃你以为船上带个醉汉就不危险了吗?〃
我把船开到港口对岸的美汽油公司码头,把两个油舱都加满了油。我这条船要是把油加足的话,足足可以装下将近两百加仑。我本不愿意出两毛八一加仑的价钱在这儿加足,可是我这条船此去哪里,心里都还没有底呢。
我自从见到那个唐山佬,收下了那笔定金以后,心里就一直为这桩买卖感到不安。晚上觉也唾不香了。我把船驶回到三藩码头,见埃迪正在码头上等着我呢。
〃喂,哈利,〃他向我挥手招呼。我把船尾的缆绳扔给他,他拴好以后,就跳上船来:看去个头更高了,那双睡眼更蒙胧了,醉得也更厉害了。我一句话也不对他说。
〃约翰逊那家伙就这样溜走了,你打算怎么办呢,哈利?〃他问我。〃你听到了什么消息没有?〃
〃你给我滚开点儿,〃我对他说。〃你让我看着就觉得恶心。〃
〃老兄,为了这事我不也跟你一样觉得心里老大不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