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明威文集-第6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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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lud,同志,〃那小个子说着便站起身来。〃那就改天见吧。〃
〃好,〃阿尔说。〃改天见。〃
我们看着他走到另一张桌子前。他表示了一下歉意,就有几个士兵给他让出个位置,我们的眼光还没有收回来,看见他就已经把话匣子打开了。那些士兵好像都很感兴趣。
〃你看这小个子怎么样?〃阿尔问。
〃我弄不懂。〃
〃我也弄不懂,〃阿尔说。〃对这次进攻他无疑是有看法的。〃
他喝了一口,伸出手来。〃看见吗?现在不抖了。我也不是个酒鬼了。我在进攻之前向来是不喝酒的。〃
〃今天怎么啦?〃
〃你不是看见了吗?你说这情况怎么样?〃
〃太可怕了。〃
〃就是这话。说得再确切也没有了。太可怕了。我看他现在是战略、战术全用上了,因为我们的进攻是正面、两翼一起上的。其他各路战线上情况怎么样?〃
〃杜兰攻下了新赛马场。就是那个hipódromo啦。眼下①部队就收缩在通入大学城的那个走廊地带上。北边我们越过了科鲁尼阿路。从昨天早上起部队就被阻挡在阿吉拉尔山下。今天早上的形势就是这样。听说杜兰的旅损失了一半以上。你们那儿怎么样?〃——
①西班牙语:赛马场——
〃明天我们又要去攻打那些农家房子跟那个教堂了。目标是人称'山中隐士'的山上那个教堂。山坡上挖了那么多的沟沟,无论攻到哪儿都至少要三面受到机枪据点的扫射。那儿的机枪据点全都是挖得深深的,而且还有很牢固的工事。我们的炮太少,组织不起像样的炮火掩护把这些机枪火力压下去,又没有重型野炮好把这些机枪阵地摧毁。那三座农家房子里都有反坦克炮,教堂旁边还有个反坦克炮兵群。打起来那才叫要命呢。〃
〃预定什么时候开始?〃
〃不要问我。那我不能告诉你。〃
〃我没有别的意思,我们得拍电影,〃我说。〃拍了电影所得的款子全部捐献去买救护车。我们在阿尔加达桥的反击战中拍到了第十二旅。上星期在其格隆附近的进攻战中又把十二旅拍了进去。在那一仗里拍到的几个坦克镜头是满不错的。〃
〃那一仗坦克没打好,〃阿尔说。
〃我知道,〃我说。〃不过拍在电影里还是挺不错的。明天怎么样?〃
〃早早出来等着就是了,〃他说。〃可也不要太早噢。〃
〃你现在感觉如何?〃
〃觉得累透了,〃他说。〃头也痛得厉害。不过比刚才要好多了。我们再喝一杯,喝完了就上你那里去洗个澡。〃
〃恐怕还是应该先吃饭。〃
〃我身上这么脏,怎么好去吃饭呢。你先去占个座儿,我去洗个澡,回头再到大马路来找你。〃
〃我跟你一块儿去。〃
“不,还是先去占个座儿,回头我再来找你。〃他把头伏在桌子上。〃老兄,我的头真痛呵。都是让那老爷坦克的响声给闹的。现在虽然声音是听不见了,可耳朵里还是一个劲儿的响。〃
〃你为什么不去睡觉呢?〃
〃我不去。我宁可不睡,跟你在一期待会儿,等回去再睡觉。我可不想平白多醒一次。〃
〃你该不会得了酒精中毒症吧?〃〃不会,〃他说。〃我没病。我跟你说,汉克,我这个人是不喜欢胡说一起的,可我看我①明天要给打死了。〃
我拿手指尖在桌子上敲了三下。②——
①亨利的昵称。
②这是西方人的一个古老的迷信,认为说了不吉利的话,只要摸摸木头或敲敲木头,就可避凶趋吉——
〃这种感觉是谁都会有的。我就有过好多次了。〃
〃不一样,〃他说。〃我这个感觉可是平常没有的。要知道,我们明天奉命去攻打那个目标,打得实在没有道理。我能不能叫他们上去,心里一点谱儿都没有。他们不肯去,又没办法逼他们走。固然事后你可以枪毙他们,但是在那个当口儿上他们不肯去就是不肯去。枪毙他们他们也不肯去。〃
〃大概不会有什么事的。〃
〃怎么不会呢。我们明天上去的步兵是精锐。他们是好歹都会上的。跟头一天派去的那帮子胆小鬼可不一样。〃
〃大概不会有什么事的。〃
〃怎么不会呢,〃他说。〃才不会有好事呢。反正我尽我的力量,能办到多好就要办到多好。叫他们出发这没问题,带他们上去也行,只是难免要一个一个半途停下。可也说不定他们到得了。我手下有三个靠得住的人。只要这几个可靠的人里有一个没有一开始就给撂倒,那就好。〃
〃你这几个可靠的人都是些什么人呢?〃
〃一个是芝加哥来的希腊大汉,这人刀山敢上,来时的勇气丝毫不减。一个是马赛来的法国人,这人左肩还上着石膏,有两个伤口还没收口,就要求从皇家旅馆的伤兵医院里出来参加这次战斗了,身上都还绑着绷带呢,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干得了的。我是说,这仗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打的。看着他,再硬的心肠也要心碎的。他原先是个开出租汽车的。〃他顿了一下。“我的话太多了。如果我话说得太多,你就赶快叫我住嘴。〃
〃还有第三个是什么人?〃我说。
〃第三个?我说过有第三个?〃
〃对。〃
〃啊,对了,〃他说。〃那就是我了。〃
〃那其他的人呢?〃
〃他们都是技工,可不是当兵的料。他们判断不了战场上的形势。而且个个都很怕死。我也做过工作,想使他们克服这种怕心,〃他说。〃可是每次只要一出战,他们的老毛病就又发了。他们戴上坦克帽,在坦克旁边一站,看着倒也很像个坦克手的样子。爬进坦克也还是很像个样子。可是只要顶盖一放下,坦克里边实际上就等于没人。他们根本不好算坦克兵。我们还没有时间训练新的坦克兵。”
〃你还打算去洗澡吗?〃
〃我们再在这儿坐一会儿吧,〃他说。〃这儿挺好的。〃
〃想想也真滑稽,大街的尽头就是战场,要打仗就去,不打仗就到这儿来。〃
〃可来了还得去,〃阿尔说。
〃要不要找个姑娘?佛罗里达旅馆里有两个美国姑娘,都是新闻记者。或许有个把谈得来的也说不定哩。〃
〃我不想陪着她们说话了。我累透了。〃
〃角落里那张桌子上是两个休达①来的摩尔姑娘。〃——
①摩洛哥北部港口,与直布罗陀相对——
他朝她们那头看看。两个都是黑皮肤、浓头发。一个个子大,一个个子小,看去却都很壮实、活泼,没什么说的。
〃算了吧,〃阿尔说。〃我明天看到的摩尔人还会少吗,今儿晚上何苦还要找她们鬼混呢。〃
〃姑娘有的是啊,〃我说。〃马诺丽塔就在佛罗里达旅馆。跟她同居的保安部门那个家伙到巴伦西亚去了,她对他可‘忠实'哩,谁找她都行。〃
〃我说,汉克,你到底要哄我干什么呀?〃
〃想让你打起点精神来呗。〃
〃小孩子见识!〃他说。〃多一个人又顶得什么事?〃
〃多一个人总是多一个人。〃
〃死我倒一点也不怕,〃他说。〃死其实也算不了什么。只是这样去死死得犯不上。发动这次进攻是错误的,所以死得实在犯不上。我现在开坦克很懂行了。如果有时间的话,我还可以培养些优秀的坦克手出来。如果我们的坦克速度能稍微快些,反坦克炮也拿它们没办法,哪里像现在,坦克的机动性差,就尽吃反坦克炮的亏。不过我跟你说,汉克,坦克可也并不像我们原先想象的那样厉害。你还记得吗,当初大家不是都有个想法,认为只要有了坦克就万事大吉了吗?〃
〃坦克在瓜达拉哈拉还是发挥了威力的。〃
〃话是不错。可那时的坦克手都是老资格。都是军人。对手又是意大利人。〃
〃可现在又怎么啦?〃
〃情况大不一样啦。那帮雇佣军签的合约期限是六个月。他们多半是法国人。前五个月他们干得倒还很像个军人样,可现在他们就只想保住性命,过了这最后一个月就回国去。他们现在屁事也不顶了。俄国人是这里政府买进那批坦克时作为示范人员派来的,那当然是没说的。可现在他们都在陆续调回去了,说是要改派到中国去。新补充进来的西班牙人是有好有坏的。要培养一个好的坦克手得花六个月工夫,那也只能教他稍微懂些门道而已。要能判断形势、灵活发挥,还得有才能才行。我们现在却只有六个星期的训练时间,而且有才能的人又不是很多。〃
〃他们当飞行员还是不错的。〃
〃他们当坦克手也应该是不错的。但是你一定得找干得了这一行的人。这很有点像当牧师一样。一定要有这方面的才能。特别是如今,对方已经有大批反坦克炮了。〃
奇科特酒吧的百叶窗已经拉下,此刻连门也锁上了。顾客已经不能进店了。不过打烊还早,还有半个小时可以勾留。
〃我喜欢这个酒吧,〃阿尔说。〃这会儿店里就不是那么闹哄哄了。还记得吗,那一年我在船上工作,在新奥尔良碰到了你,我们一起走进蒙特利昂旅馆的酒吧去喝一杯,那个长相活脱儿像圣塞巴斯蒂安①的小伙子拉着念经一样的怪腔怪调在喊名字找客人,我给了他一个两毛五的银角子,让他代我找B.F.斯洛布先生②?〃——
①圣塞巴斯蒂安:古罗马的卫队长,早期的基督教徒,因在军队中传播基督教,被皇帝下令绑在树上,乱箭射之而未死,后终被乱棍打死。被认为是射手的保护神、士兵的保护神。
②阿尔很可能是存心开玩笑。因为〃B.F.〃有个意思是大傻瓜,〃斯洛布〃有个意思是饭桶——
〃就是你说'从〃村舍〃来呗'的那个调子。〃
〃是啊,〃他说。〃这事我一想起来就要笑。〃他又把话头接着说下去:〃你瞧,现在他们对坦克已经再也不怕了。谁都不怕了。我们也不怕。不过坦克到底还是有用的。还真有用呢。只是现在一碰上反坦克炮就压根儿经不起打。恐怕我还是应该换个行当了。不,也不见得。坦克还是有用的。只是照眼下的形势来看,当坦克手的一定要干得了这一行。眼下要当个出色的坦克手,没有相当的政治素养是不行的。〃
〃你就是个出色的坦克手。〃
〃我很想明天就换个行当,〃他说。〃我尽说些泄气透顶的话,可是泄气话也应该可以说吧,只要别影响了人家就行。你知道,我还是喜欢坦克的,问题是我们对坦克使用不当,因为步兵还不大懂这档子事。他们就巴不得前进的时候有坦克大爷在前边替他们掩护。那可不行。那样的话他们对坦克就会产生依赖性,没有了坦克就一步也不能动弹。有时候连队伍都不肯展开了。〃
〃我明白。〃
〃可是你瞧,如果你有真正懂行的坦克手,他们就会先冲在前面,发挥机枪的火力,然后退到步兵的背后,向敌人的炮兵阵地轰击,把敌人的大炮打哑,等到步兵发动进攻的时候,再给步兵以火力掩护。另外有一部分坦克还可以发挥骑兵的作用,把敌人的机枪据点迅速拔掉。坦克还可以跨越壕沟,向纵深和壕沟两翼三面射击。坦克只有在合适的时候才可以带领步兵冲锋,只有时机成熟了才可以掩护他们推进。〃
〃可眼下呢?〃
〃眼下呀,反正看明天你就知道了。因为我们的大炮少得实在可怜,所以我们完全是被当作半机动装甲炮队来使用的。一旦停止了运动,实际就成了轻型炮队,机动性没有了,还有什么安全可言呢,敌人的反坦克炮正好拿你当靶子打。要是不想呆着挨打,也只能充当铁甲开道车那样的角色,在步兵的前头推进。到了最近,连这开道车还会不会往前开,这车里的人还想不想往前开,都没有一点把握了。就是开到了目的地,谁知道车子背后还有人没有呢。〃
〃现在你们一个旅有几辆坦克?〃
〃一个营是六辆。一个旅就是三十辆。大体上是这个数目。〃
〃你这就跟我一块儿去洗个澡,洗完澡再一块儿去吃饭,不好吗?〃
〃也好。可你千万不要为我操心,也别当我心里感到忧虑什么的,因为我没什么可忧虑的。我不过是累了,很想找个人说说。你也用不到拿话给我打气,因为我们那里有个政治委员,我很明白自己在为什么而战斗,我没什么可忧虑的。我就是希望凡事都要办得效率高一些,使用东西总要尽量多动动脑子。〃
〃你凭什么认为我要拿话给你打气了?〃
〃看你的面色就知道了。〃
〃其实我也只是想看看你是不是要找个姑娘,好让你别尽说那些打死呀什么的泄气话。〃
〃得了,我今儿晚上是不想找什么姑娘了,泄气话嘛,我也爱怎么说就怎么说了,只要别伤了人家就行。我的话伤了你没有?〃
〃走吧,洗澡去吧,〃我说。〃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气泄光了也不干我事。”
〃你看那小个子是个什么人,听他的口气好像挺了解情况似的?〃
〃不知道,〃我说。〃我去打听打听。〃
〃他的话说得我心都沉了,〃阿尔说。〃好,我们走吧。〃
秃了顶的老侍者打开了奇科特酒吧的外大门,让我们出了店堂来到街上。
〃反攻打得顺利吗,同志?〃他在门口说。
〃没问题,同志,〃阿尔说。〃打得很顺利。〃
〃我很高兴,〃那侍者说。〃我的孩子在一四五旅。你们见到他们吗?〃
〃我是坦克部队的,〃阿尔说。〃这位同志是拍电影的。你见到了一四五旅吗?〃
〃没有,〃我说。
〃他们在埃斯特雷马杜拉路那头,〃老侍者说。〃我的孩子是营里机枪连的政委。他是我的小儿子。今年二十岁。〃
〃同志,你是哪个党的?〃阿尔问他。
〃我是无党派的,〃那侍者说。〃不过我的孩子是个共产党员。〃
〃我也是,〃阿尔说。〃同志,反攻的成败还没有最后决定。当前的困难是很大的。法西斯分子据守的阵地非常牢固。你们在后方,也应该跟我们在前方一样坚定。我们即使在目前还一时攻不下这些阵地,可也已经证明我们如今有了一支能够发动进攻的军队,我们的军队将来会取得胜利的,你等着看吧。〃
〃那埃斯特雷马杜拉路那边呢?〃老侍者还是没有关门,又继续问。〃那边是不是非常危险?〃
〃没什么,〃阿尔说。〃那边很好。他在那儿,你只管放心好了。〃
〃愿上帝保佑你,〃那侍者说。〃愿上帝卫护你、照应你。〃
来到了黑沉沉的街上,阿尔说道:〃哎,他政治上有点糊涂,是不?〃
〃他可是个好人,〃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