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生如夏花-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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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她浑身上下散发出特殊的味道,如河边的野花,混有泥土甘露的芬芳。
她看起来要比我年幼一些,个子要矮我一头,毫无力气的模样。
我问,你叫什么名字?
她笑而不答,只是继续为我拭汗,汗水将她的衣袖浸湿,绿衣即刻化为青纱,一切仿佛透明,亦真亦幻间反反复复。
你从哪里来?
你的父母在哪里?
你为什么不说话?
无数的问题被她的笑容溶解,干净得情欲流转,像河边的阳光,潮湿,而且暧昧。
在荡着柳条纤细的腰肢的风中,我说出了最后一个问题,语速很慢,却字字铿锵,落地有声,你愿意跟我回家吗?
她不做任何回应,抬头仰望天空,苍白慵懒的天空,从她的手掌中滑过大朵大朵的云彩,那云彩的颜色并不纯正,不是父亲收藏的上等狐裘大衣,最纯正的白色,未被血液所浸染,父亲说,那是他从渤海国西北角的森林里守候七天七夜才等到的赤狐身上褪下的皮毛,那尤物是天下最具有灵性的家伙,神出鬼没,是一只黄色的鸟帮了父亲,它指引父亲隐藏在最有利的地势,等那狡猾的东西肆无忌惮地交配时,用精准的箭法,一箭毙命。他扛走了他需要的赤狐,那只母狐狸眼中分明噙满泪水,它贪婪地吮吸着爱人的伤口,嘶吼一声,悲痛欲绝地离开,只有那只黄色的鸟拼命追寻,两者没了踪影。
父亲在褪去白狐身上的皮毛一直凭着娴熟的技术,也就是说他根本没有勇气细细察看那个伤口,他害怕眼前浮现的全是母狐悲痛的眼神,害怕那凄惨的叫声将他包围。
狐裘大衣做好的日子正是母亲临盆的日子,父亲告诉我母亲经历的是一场毁灭性灾难,她流了数不清的鲜血,她的泪水和汗水掺杂在一起坠落,她长长的指甲抓不住上好的丝绸被面,她不要执行父亲“保妻弃子”的命令,她说常枥请允许我为你留下这个孩子,请允许我……
母亲凄惨的叫声让他想起了那只母狐狸,他的双手攥着的正是那件狐裘大衣,他说亲手为母亲披上。
只是当母亲的声音逐渐微弱直至可怕的寂静时,传出我清脆的啼哭,父亲知道今生再也不会有机会。他站在母亲床前,抚摸她像纸一样苍白的面容,帮她拭去未凝结的泪水,她曾经鲜活地存在于父亲的生命里,给他安慰和温暖,但是突然消失了,惟一的痕迹不过是一个啼哭清脆的男婴,还有一件来不及披上的狐裘大衣,仅此而已。
父亲俯下身,亲吻母亲的唇,她的唇有一种美丽的颜色,嘴角渗出一种黏稠的液体,她在微笑,嘴角有特定上扬的弧度,深邃的眼睛像要把他洞穿。
然后他突然用那双粗糙的双手抱住我,泪流满面。刚刚触碰过母亲嘴角黏稠液体的手指,散发着纯净的腥味。他说绵蛮,你害死了自己的母亲。
我有了名字,我叫绵蛮。
我说我叫绵蛮,请试着叫我的名字;我要带你回家。
她真的张开了嘴,努力地发出几个模糊不清的音节,我却清晰地听到她在唤我的名字,绵蛮,绵蛮,绵蛮。
我用手捂住她的嘴,我微笑地说足够了,请跟我回家,回家。
父亲看到她的时候,手中的茶杯摔成了碎片,四处飞溅,他问我说这个女孩是谁?我说我并不知道,我只是在河岸看见她一个人,她不能讲话,我恳请父亲您收留她。
父亲平静下来,他说从此以后你就叫蒹葭,做绵蛮的妹妹,你们会照顾好彼此。
我拉起蒹葭的手,以为这名字再恰当不过,“蒹葭苍苍 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 在水一方”。
我说蒹葭,无论你在河岸,在河滩,或在水中央,我都要追随你在身边。
那年我十五岁,蒹葭十二岁。
第四部分第18节:尘封的回忆(一)
我总是和蒹葭走到那片河滩,坐在油油的草上,时而看清澈河水中令人心灵摇弋的影子,时而看那躲藏着母亲灵魂的天空,我们掌心滑过大朵大朵的云彩,像水里的锦缎滑顺得抓不住,但我们还是拼命地抓,因为母亲的灵魂不知道就隐藏在哪朵云彩背后,我们都坚信灵魂是永不泯灭的传递,尽管失去了鲜活的附着,依然会在苍白的云朵上冲我们微笑,微笑。所以我尽可能完整真实地把这场华丽的倾诉记录下来,转述给蒹葭听。
蒹葭双手抱膝,像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可当我不经意间望见她的侧脸时,发现她已经不再是那个稚气未脱的女孩,薄薄红唇,白皙的肌肤,迷离的双眼。清澈的河水同样泄漏了我的秘密,我看见蒹葭的微笑,看见自己不知不觉下巴已有了毛茸茸的一层,喉结渐渐明显,漆黑的瞳仁让我形成了对这个世界的全部印象。
在我的印象中,母亲是一个未曾谋面却又美若天仙的女子,沉鱼落雁,闭月羞花。
在我的印象中,父亲是一个刚毅的汉子,他拥有一间埙乐坊,柜台上摆满了各式各样他亲手制作的埙,至哉,埙之自然,以雅不潜,居中不偏。故质厚之德,圣人贵焉!
在我的印象中,蒹葭是我惟一的朋友,我从不允许有人欺负她,她不会开口说话,惟一能发出的不过是那几个模糊的音节,她梳理头发时我会帮她插上母亲曾经带过的钗,闭月羞花。
在我的印象中,父亲有一个埙 ,埙的宽不过一二寸,长不过一个手掌,中空壁厚,上尖下圆。乐器本身已经很完善了,其出音也不用借助其他工具,体积不大,内涵极深。
运平和之气灌入其中,将诗书礼乐、传统道德之思想传达于外。其声通畅而不逼近,旷远而不荒僻,刚柔适度,清浊分明。与钟磬有同功之妙,又哪里是竽、笙之类器乐可以匹敌的?埙乐可使兄弟和睦,夫妻恩爱。将乐工集合起来,与“仲氏”之篪相和,自然和谐如琴瑟;与“伊耆”之鼓相应,动人心魂无以相比。
父亲是在我十八岁的时候离开我的,弥留之际,他把我们叫到床前,他握着我的手说,绵蛮,爹希望你能好好照顾我的埙乐坊,埙是天下最有灵性的乐器,他把祖传的埙放到了我的手里,他说埙在人在,埙亡人亡。
父亲拉着蒹葭的手,他说她如此与母亲相像,他把那件从未谋面的狐裘大衣交给了蒹葭,这是你母亲生前未来得及穿上的衣服,你就替她穿上吧,绵蛮,你要好好照顾妹妹,为她谋一户好人家。
但你们万万不可互生情愫,否则必遭天谴。
父亲离去的时候,蒹葭已是泪流满面,而我却强迫自己不要掉下一滴泪,只是深陷于父亲最后一句叮嘱,不可自拔。
父亲离去后我和蒹葭共同照顾那间埙乐坊,那是父亲毕生的心血,童年的记忆完全被埙低沉悠扬的声音所占据。
我时时刻刻感觉得到蒹葭的变化,她从那个稚气未脱的少女出落成楚楚动人的女子,她对每个街坊微笑,不卑不亢,她的美丽与世无争。
蒹葭的女红远近闻名,她绣一种叫蓼萧的花,艳丽无比。
二十岁那年,我停止了全部创作,我开始觉得自己陷入了一个深渊,萦绕耳旁的是一些残缺的旋律,却无法完整地将其记录,总是在反反复复曲曲折折中拼命追寻,追寻那些莫须有的感觉,是奇妙的,无法用言语形容的。
我想这将会是一首绝世的埙曲,需要的不过是时间磨练,与心如止水的心境。
蒹葭也很少谋面,我们只有在晚饭时才能相遇,她低着头,没有任何表情。这个女人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深深将我牵绊,我们经常被不知名的感触刺痛,经常会无故地悲伤,经常会牵手走在那一片河滩,风中荡着嫩如黄金的柳条,地上绣满了灼灼欲烧的花朵,潮水一样的红颜,沉稳深厚的恻隐,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蒹葭是我惟一的听众,摇曳的心事或者哀伤的埙乐,那个夜晚,我带着她来到那片河滩,我拿出了月满楼的醉生梦死,一碗给蒹葭,一碗给自己。我开始吹埙,那首专门写给这个女人的《蒹葭》,音乐开始的一刹,水波蔓延我的身体,无法停止,我是一条无法停止游弋的鱼;因为没有方向,因为没有伴侣,因为没有幸福,我有的只是上古的埙,流淌的旋律,还有一个叫蒹葭的女子。此时此刻,她依偎在我的怀中,她从来没有开口讲过什么,她是如此完美无缺的聆听者,她喜欢和我一起仰望奢靡的天空,因为有柔软的白云,有翅膀坚毅的飞鸟,有波光潋滟的梦境。
我放下埙,将她轻轻搂住,她的头深深埋在我的胸膛里,我分明嗅到雏菊与甘草混合的味道,她的海藻般的长发拂乱我的心,她的泪腐蚀我的肌肤,她的灵魂与我的紧紧相纠缠,千年的纠缠,永远都不会散。
周围的萤火虫是转瞬的幸福,那微微的幻影让人不忍心握紧手心,而幸福也就在这微妙的瞬间飘远了。望着它,依然那般闪烁,却终消失在深邃的夜空。而我们用尽生命去追求的,正是这脆弱的,难以捉摸的,忽明忽灭的光亮与温度。
黑黑的天空低垂
嘹亮的繁星憔悴
虫儿飞 虫儿飞
你在思念谁
天上的星星流泪
地上的玫瑰枯萎
冷风吹 冷风吹
只要有你陪
虫儿飞 花儿睡
一双有一对才美
不怕天黑 只怕心碎
不管累不累
也不管东南西北
这时我听见了潮湿月光的鼓声,它从半空泻下,淌入我的脉搏,转瞬间灼烧了我的躯体。伴随着什么赤狐的哀鸣,混成了最凄楚的情欲。我手指充满激情而温柔地解开蒹葭腰间系着薄衫的绸带,一道柔软的光亮从空气中流转而过,蒹葭眼中那条破裂的彩虹再次闪现,其间的裂痕犹如一个永远无法洞悉的传说,隐藏着让人动容而又疼痛的秘密。曾经我一度被这裂痕刺伤,为之痛惜,而此时它却犹如带着某种魔法,吸引着我纠缠着我点燃着我,令我渴望无止境的深入,哪怕是以永世的沉沦为代价。
于是我缓缓褪去蒹葭的衣衫,她柔软无骨依在我的怀中,紧贴着我胸口传来心跳的位置。屏着呼吸,脸颊上燃烧着灼热的红霞,她洁白的身体犹如一片广袤无垠的雪原,在月光下闪着幽蓝神秘的光亮,这时我的眼前出现了两只赤狐,它们并肩行走在这片未被任何人踏足过的雪原之上,它有着同样纯白的绒毛,它们眼神阴郁而妖艳,它们时而远离时而靠近,时而奔跑时而驻足,它们用绒毛摩擦彼此,用呼吸爱抚彼此,用眼神缠绵,用舌头给对方传达温暖。它们进入,颤抖,呻吟,它们变得轻盈飞升并且燃烧并且快速崩溃和融化。整个世界在这个无比贴近死亡的时刻开始分崩离析,旋转的风中混满了再生的树木和突开的花朵飞散成的粉末,极乐时的哀鸣如根根银针,刺穿肌骨,转瞬间,它们开始了坠落,犹如翻过一个浪头,向着深渊砸去……
当我从急速的呼吸中拔出自己,我看见蒹葭像一团云朵般柔软无力地躺在我的身下,在她的眼里,充满了幸福晶亮的泪水。
我拥着蒹葭,抚摸她腹部盛开的花朵,我说从此以后你就是我的女人。
当我想起父亲临终前的嘱托时,我知道一切已经晚了。
第四部分第19节:尘封的回忆(二)
蒹葭离开那天,天空阴霾得吓人,我的记忆中丹江的天应该是阳光明媚的,阳光沐浴每一个毛孔,使他们自由地舒展。只是现在,天空没有一点生气,昏暗得像一口黑锅,我害怕我哭出声来。
蒹葭坐上了大湮王的马车,去往皇宫,她坐在马车里不断张望,她期盼我的出现,期盼我再把吻落在她眼中断裂的彩虹上,期盼我吹起世间最美的埙乐,触动彼此心中无法到达的禁地。只是现在我躲在欢送的人群中,躲在内心世界的尽头,如此渺小,我看着她离去看着那件狐裘大衣精致地将她丰满的骨架包裹,我已经记不清她何时拥有了这么完美的的一副骨架,再也不是那个最初未发育完全的身躯,浑身上下散发出独一无二的女人香,再也不是春天一朵摇曳枝头等待呵护的牡丹,她的神情如此绝决,仿佛命中注定一般,再也不会蜷缩在我的怀里,任我的指头上下游弋,再也不是我发誓用尽全力保护的妹妹,她即将成为大湮王的王妃,即将躺在别的男人的怀抱被分享身体的秘密,即将被囚禁在龙泉府里,永世不得逃离。
马车逐渐消失在我的视野,自始至终我都没有勇气说一句蒹葭,祝你幸福,我是个自私软弱的男人,哪里也到达不了,十九年我把自己封闭在狭隘的世界,里面只有我的埙,只有那些寂寞疼痛的灵魂,只有那些无尽的荒凉蔓延,我摊开掌心,我的掌纹纠结着另外一个人的命运,而那个人是谁,没有人说得清楚。
我一个人管理着埙乐坊,那延续了千秋万代的家业,我依靠在檀木桌上,轻柔地抚摸着我的埙,那世间最理解我的乐器,有时候,想到年幼时爹娘共同制作埙的情景,就好像用全身心的爱雕刻一块举世无双的汉白玉,那毫无杂质的白色,遮蔽了我的眼睛。
我在半睡半醒中听见埙在歌唱,就算有一天世间上所有人都离我远去,它依然会陪伴在我身旁,任我倾诉。它的声音像在天空盘旋的飞鸟低沉地吟唱,爹娘的容颜在苍白的云朵后面若隐若现,双手紧紧相握,父亲的脸上被岁月侵蚀的痕迹依然还在,母亲则依然是那个风华绝代的女子,白狐裘大衣将她完美地包裹,这时候,我无法抑制的思念之情如潮水般汹涌,我像城外的堤坝,轻易地溃决。
在梦中,还有那个女子的身影记忆犹新,在河的对岸,她孤独站立,瘦弱到令人怜惜,被单薄的绿衣所包裹。我在炽热的阳光下看见她眼里的彩虹,只是残忍地断裂了。我问她的名字,她笑而不答,用绿袖为我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