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海彼岸-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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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划到哪里了?」雀鹰稍微坐起身来,哑着嗓音问。
亚刃转头,看见那个半月形海湾又一次把它的绿臂弯往船只四周伸绕过来,那条白色的海滩线又在前方,山脉也众集在他们头上。原来,他把船转了一大圈回来而不自知。
「我划不下去了,」亚刃说着,放下船桨,走去倒在船首处。他一直想着,当时萨普利就在他的后头,在船上那根桅杆边。他们相处了好几天,如今死得那么突然,毫无道理可言。没一件事让人想得通。
船只漂浮在水面上,船帆垂在帆柱上。由于潮水开始往湾内流,船只舷侧便慢慢转向入湾的海潮,一点一点往内推,推向远处那条白色沙滩线。
「『瞻远』。」法师抚慰地呼唤船名,再用太古语讲了几个字词,船只轻轻摇了一下,然后缓缓向外滑出,越过明灿的海水,离开了海湾。
但不到一个时辰,她又轻轻慢慢地不前进了,船帆也再度下垂。亚刃回望船内,看见他同伴和先前一样躺着,但头部稍微往后落下一点,眼睛也阖着。
这下子,亚刃感到一股沉重欲呕的恐惧,这股恐惧在心中扩大,扩大到使他无法再有动作,仿佛身体被细绳缠绕,脑子也迟钝起来。内心没有冒出勇气来,好让他抵抗这恐惧,有的只是类似恼恨的模糊感受,那感受让他开始怨怪这种歹运。
他不应该让船只在这里漂荡,因为这里靠近嶙峋海岸,而海岸陆地上有个会攻击陌生人的族群。他心里很清楚这利害关系,但这利害关系没有多少意义。不这样又能怎样呢?难道要他把船划回柔克岛?他茫然了,在浩淼的陲区里,完全无望地茫然了。船已出航数周,现在他无法把船只带往任何一座友善的岛屿。只有依靠法师的指引才能办到,可是雀鹰受伤,无能为力——他的受伤与萨普利的死同样突然而无意义。看他的脸,已经和以前不一样,变得松弛泛黄,可能垂然待毙。亚刃想到应该把雀鹰移到遮阳篷底下,让他免受日晒,并拿水给他喝。失血的人需要喝水。但他们已经缺水好些天了,水桶几乎是空的。没喝水又有什么关系?反正所有事都不行了,都没有用了。好运已尽。
数时辰过去,太阳渐沉,薄暮热气笼罩亚刃,他坐着没动。
一阵凉风掠过他的前额。他举头一望,是晚上了,太阳已沉落,西边天际呈现暗淡红色。微风由东边吹来,「瞻远」慢慢移动了,在欧贝侯岛的外围,绕着陡峭多林木的海岸。
亚刃在船上转身去照料同伴。他先把雀鹰安置在遮阳篷底下一个临时铺就的床位,再拿水给他喝。亚刃手脚利落,且不让目光去看到绷带——那绷带实在该换了,因为伤口一直流血没停。虚弱不堪的雀鹰没有说话,甚至在急切喝水时,两眼也是闭的。大概喝完水更渴,便又睡了。亚刃静躺着,等到微风在黑暗中又止息时,没有法术风取代,船只便在平静晃动的海面上再度闲荡。这时,耸立在右手边的山峦,黑漆漆的,背后衬着星斗满布的壮丽天空。亚刃久久凝望它们,觉得那轮廓似乎熟悉,好像以前见过,好像这辈子一直认得。
他躺下睡觉时,面孔朝南,可以看到那方向的黑色海面上空,高悬着明亮的戈巴登星。戈巴登星下方,是构成三角形的另外两颗星,逗二颗星底下,另外升起一条直线,形成一个更大的三角形。再接下去,随着夜深,另外两颗星星跳脱黑色与银色合成的水平面。它们也是黄色的,与戈巴登差不多,只是淡些,由右至左从上方那个根基三角形倾斜而出。如此看来,这八颗星就是九颗星当中的八颗了。据称九颗星构成一个人形,或说构成赫语的「亚格南符」。就亚刃双眼所见,世上没有人长得像这个星星人形,若要说像,这个人就是被奇怪地扭曲了。不过,这形状有个勾臂、又有横的一划,说是符文倒很明显,差的只是它的脚:还欠最后一划才算完整,而那颗星星还没升出海面。
亚刃等着看那颗星,等到睡着了。
他黎明醒来时,「瞻远」已漂离欧贝侯岛。雾气掩盖岛屿海岸,只看得见山巅。南方蓝紫色的海面上方,雾气较薄之处,最后几颗星星仍在淡淡放光。
他看看同伴。雀鹰呼吸不匀,宛如在睡眠表象之下钻动的那份疼痛,想打断呼吸却没能打断。在寒冷而无阴影的光线中,他的面孔因露出皱纹而显老。亚刃看着他,见到的是个力量尽失、没了巫艺、没了力气、甚至也没了青春,什么都没了的男人。他没有救起萨普利,也没有转移射向他的尖矛。是他把他们带入险境,却没有救他们。现在萨普利死了,他自己在垂死,亚刃也将死去。如此一无所获,如此一切徒劳,都是这男人的错误使然。
亚刃就这么用绝望的清澈双眼望着雀鹰,但什么也没看见。
山梨树下的喷泉,雾中奴隶船的白色法术光,或丝染之家颓败的树园,这些记亿一个也没来扰动他。他心中也没有任何豪气或顽强被唤醒。他望着黎明掩映的平静海洋。海面上低平但大片的波纹染上色彩,看似浅色紫水晶,像在梦中那么轻淡无力,完全没有「现实」的吸引力或活力。深陷在这梦境和海洋之中,感觉不到任何东西,只有鸿沟、虚空。连深度也没有。
这条船任随海风的兴致向前移动,不但时走时停,而且速度缓慢。欧贝侯岛的山巅在船后方缩小成黑点,山巅后方是渐升的太阳。海风飘送过来,把这条船带离陆地,带离世界,带进开阔海。
第八章 开阔海的子孙 The Children of the Open Sea
近午时,雀鹰动了,并开口要水。喝了水即问:「我们向哪里航行?」这么问,是因为他头顶上方的船帆是满涨的,船只宛如轻燕,飞翔在长浪之上。
「向西,或西北。」
「我觉得冷。」雀鹰说。但太阳正照射着,船上实在酷热。
亚刃没说什么。
「设法保持西向,到威勒吉岛,就是欧贝侯岛的西边,在那里登岸,我们需要水。」
男孩望望前方,看着空荡大海。
「亚刃,你怎么了?」
他没说什么。
雀鹰努力想坐起来,起不来;想伸手去拿搁在齿轮箱旁的巫杖,也拿不到;想讲话,话语停在干燥的唇上。濡湿之后又变硬的绷带底下,鲜血再度涌出,在他胸膛的深色皮肤上形成如蜘蛛丝的红色网线。他用力呼吸,阖上双眼。
亚刃看看他,没有感觉。但他也没久看,径自向前,重回船首蹲坐,凝望前方。他的嘴巴也很干,开阔海这时稳定吹送的东风,与沙漠风一样干燥。水桶里仅剩两、三品脱的水,在亚刃心里,那些水是要给雀鹰喝的,不是给他自己,他想都没想过要去喝那些水。他已经放了钓线,因为离开洛拔那瑞岛之后,他已学到生鱼可以止渴解饥。但钓线一直没有鱼儿上钩。无所谓。
船只在这片荒芜水域上前进。船只上空,太阳也由东向西行进,虽然速度缓慢,未了还是太阳赢了比赛,率先横过辽阔的天空,抵达天边。
亚刃一度瞥见南方有个高高的蓝色物体,以为可能是陆地或云朵。当时船只已朝稍偏西北方向行驶数时辰了,他不想费事抢风掉头,只任凭船只继续前进。那块陆地可能是真的,也可能不是真的,反正无所谓。现在对他而言,风、光、海洋,一切雄伟光辉,都是隐晦与虚假。
黑暗来了,又转光明;再变黑暗,又现光明——仿佛在天空那张绷紧的帆布上擂鼓,那么规律。
他由舱上伸手到海水中,立刻见到一个鲜明的景况:在流动的海水底下,他的手变成淡绿色。他收回手,舔舔手指沾湿的部分。味道不佳不打紧,还害他嘴唇深切感觉刺痛,不过他还是照样再做一遍。但舔完就难受了,不得不伏下来呕吐,幸好只吐了一点灼烧喉咙的胆汁。已经没有水可丛让雀鹰喝了,真怕靠近他。亚刃躺下来,尽管酷热,身子却发抖。四周寂静、干燥、明亮:可怕的明亮。他遮住双眼挡光。
共有三人站在船内。他们瘦得像柴枝,骨凸嶙峋,眼睛是灰色的,很像奇怪的深色苍鹭或白鹤。他们声音细小,宛如小鸟啁啾,说的话亚刃听不懂。其中一人的臂上托着一个深色囊袋,正向亚刃的嘴巴斜倒,是水,亚刃贪渴地喝着,呛了一下之后,又再喝,一直喝到那囊袋倾空为止。这时,他才转头看看四周,并挣扎着想站起来,同时说:「他呢?他在哪里?」因为,与他一同在「瞻远」内的,只有这三个奇怪的瘦男子。
他们不解地望着亚刃。
「另一个人,」他哑声道,干涩的喉咙和干硬的嘴唇不太能发出他想说的话,「就是我朋友呀——」
其中一人要不是听懂他的话,至少是领会了他的焦急,伸出一只细瘦的手放在亚刃臂上,而用另一只手指示。「在那边。」他安抚道。
亚刃环顾,看见这条船的前头和北面有不少浮筏聚集,而且再过去的海面,还有成排成排的浮筏,数量多得像秋天池塘漂浮的落叶。每艘浮筏的中央都有一或两个像小木屋或茅屋的棚子,低低的靠近水面。而有的浮筏还加了桅杆。它们像叶子漂浮,西方的汪洋海水起伏大,这些漂浮的浮筏就随之起落。浮筏之间形成的巷衡,海水闪耀银光;至于他们的上方,淡紫色和金黄色的雨云雄踞着,把西天染得阴暗。
「在那边。」那人说着,指向「瞻远」旁边的一艘大浮筏。
「还活着?」
他们全部呆望亚刃,最后,有个人懂了:「还活着,他还活着。」
亚刃听了,呜咽起来,是没有眼泪的干泣。一人伸出细小但有力的手,拉起亚刃的手腕,带他离开「瞻远」,踏上「瞻远」所系泊的那艘浮筏。这浮筏很大且浮力佳,几个人的重量加上去,也没吃水多些。那男人带领亚刃横过这艘浮筏,另一人则拿了一支长钩,把邻近一艘浮筏拉近些。那支长钩的顶端套着一个鲸鲨牙磨成的长弯钩。浮筏拉近了以后,亚刃和带领他的男人就可以跨步过去。男人引领亚刃走向一个遮棚或小木屋似的地方,那地方其中一面墙是开放的,另外一面用编结的帘幕封着。「躺下来。」那男人说。躺下以后的事,亚刃就完全不知道了。
他仰面平躺,眼睛盯着一个有很多小光点的粗糙绿色天花板。他以为自己是在赛莫曼的苹果园,那是英拉德岛王公贵族避暑的所在,位置就在贝里拉的后山山坡上。他以为自己躺在赛莫曼的厚草地,仰望苹果树枝间的阳光。
一会儿,他听见浮筏底下的架空处,海水拍击排挤的波浪声,也听见浮筏人细小的声音在讲话,他们讲的是群岛区的普通赫语,但音调和节奏变了很多,所以很难听懂。正因如此,亚刃晓得自己身在何处了:在群岛区以外、在陲区以外、在所有岛屿以外,迷失在开阔海上。不过,他不担心,倒是舒舒服服躺着,有如躺在自家果园的草地上。
他想了一下,认为该起来时,就起来了。发觉自己清瘦许多,而且晒焦了似的。两腿虽然不稳,但还站得住。他拨开当作墙的编结挂帘,走出去,步入午后。
他睡觉时下了雨,浮筏的木头因淋湿而变黑;清瘦半裸的浮筏人,头发也因雨湿而变黑,贴着皮肤。他们用来建造浮筏的木头是平滑的大块方木,不但合并紧密,还做了填塞,以防渗水。但天空大半已转清朗,并可见到太阳位于西边,银灰的云层纷纷向东北方的远处飘去。
有个人向亚刃走来,小心地在几呎外止步。这人很瘦小,不比一个十二岁的男孩高,眼睛是黑色的,大而长。他手上拿了一枝矛,矛头是象牙色的倒钩。
亚刃对他说:「多亏你和你的族人救我一命,感激不尽。」
那人点了点头。
「你可以带我去见我同伴吗?」
那位浮筏人转身,拉高嗓门,发出有如海鸟啼叫般的刺耳声音。叫完就蹲下,好像在等候。亚刃也学他照做。
浮筏也有桅杆,不过,他们所在的这艘浮筏倒没有加装桅杆。有桅杆的浮筏都张挂船帆,与浮筏的宽度相比,那些帆都非常小,是棕色的,质地不是帆布或亚麻,而是一种纤维,看起来不像是编的,倒像击打而成,有如制造毛毡的那种方法。一艘约在四分之一哩外的浮筏,先用绳子把桅杆上的棕帆放下来,然后一路钩开、撑开别的浮筏,漂到与亚刃所在的浮筏并列。等到两筏间只剩三呎宽间隙时,亚刃身旁那男人就站起来,轻轻松松跳过去。亚刃照做,却是四肢笨拙,难堪着地——因为两膝弹力已荡然无存。他爬起来,发觉那个矮小男人在看他,脸上表情并非幸灾乐祸,而是赞赏。显然,亚刃的镇静沉稳赢得他的尊敬。
这浮筏比海面上其余浮筏来得高大,由四十呎长、四至五呎宽的大木头组成,由于长年使用,加上天气的关系,木头都变黑、变平滑了。上头几个搭起来或围起来的棚子四周,竖立一些怪异的雕像,而每个遮棚或围棚的四根角落高柱,都饰有几簇海鸟羽毛。亚刃的向导带他走向最小的一个遮棚,他在那里见到躺着安睡的雀鹰。
亚刃步入遮棚坐下,他的向导回去另一艘浮筏,这里没有别人来干扰。约莫一个时辰后,一名女子从别艘浮筏带食物来给他。食物是凉了的炖鱼,上面洒了点透明的东西,略咸但好吃。另外还有一小杯水,水已走味,喝起来有沥青味——想必是源于水桶上防漏水的沥青。从那女子给他水的样子看来,他明白她给的是一种宝贵东西,一种该受礼待的东西。他满怀敬意喝水,喝完没再要——虽然他实在可以喝上十倍量的水。
雀鹰的肩膀有人帮忙上了绷带,绑得很灵巧。他睡得深沉舒服,醒来时,两眼清亮,看着亚刃,一脸温和愉快的微笑——他严峻的脸上能出现微笑,总是惊人。亚刃突然又感觉想哭了,他伸手按着雀鹰的手,什么也没说。
一个浮筏人走近,在不远处那座比较大的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