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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部分

四世同堂-第31部分

小说: 四世同堂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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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威胁之下,他永远特立独行,说顶讨厌的话,作顶讨厌的事。他自居为“异人”。对瑞丰,他可是一向相当的客气。瑞丰是庶务。每逢他受蓝先生的委托买些私人用的东西,象毛巾与稿纸什么的,他总买来顶好的东西而不说价钱。蓝先生每次都要问价钱,而后还发一大套议论——贪污是绝对要不的!尽管是公家的一根草,我们也不能随便的拿!瑞丰笑着听取“训话”。听完了,他只说一声:“改天再说,忙什么?”于是,“改天再说”渐渐的变为“不再提起”,而蓝先生觉得瑞丰是有些道理的人,比圣哲和伟人还更可喜一点!
  日本人进了城,蓝先生把“紫阳”改为“东阳”,开始向敌人或汉奸办的报纸投稿。这些报纸正缺乏稿子,而蓝先生的诗文,虽然不通,又恰好都是攻击那些逃出北平,到前线或后方找工作的作家们,所以“东阳”这个笔名几乎天天象两颗小黑痣似的在报屁股上发现。他恨那些作家,现在他可以肆意的诟骂他们了,因为他们已经都离开了北平。他是专会打死老虎的。看见自己的稿子被登出,他都细心的剪裁下来,用学校的信笺裱起,一张张的挂在墙上。他轻易不发笑,可是在看着这些裱好了的小纸块的时候,他笑得出了声。他感激日本人给了他“成名”的机会,而最使他动心的是接到了八角钱的稿费。看着那八角钱,他想象到八元,八十元,八百元!他不想再扯碎自己的脸,而用右手压着向上吊着的眼,左手搬着鼻子,往一块儿拢合,同时低呼着自己的新笔名:“东阳!东阳!以前你老受着压迫,现在你可以自己创天下了!你也可以结合一群人,领导一群人,把最高的稿费拿到自己手中了!鼻子不要再歪呀!你,鼻子,要不偏不倚的指向光明的前途哟!”
  他入了新民会。
  这两天,他正忙着筹备庆祝大会,并赶制宣传的文字。在他的文字里,他并不提中日的战争与国家大事,而只三言五语的讽刺他所嫉恨的作家们:“作家们,保定陷落了,你们在哪里呢?你们又在上海滩上去喝咖啡与跳舞吧?”这样的短文不十分难写,忙了一个早半天,他就能写成四五十段;冠以总题:“匕首文”。对庆祝大会的筹备,可并不这么容易。他只能把希望放在他的同事与学生们身上。他通知了全体教职员与全体学生,并且说了许多恫吓的话,可是还不十分放心。照常例,学生结队离校总是由体育教师领队。他不敢紧紧的逼迫体育教员,因为他怕把他逼急而抡起拳头来。别位教师,虽然拳头没有那么厉害,可是言语都说的不十分肯定。于是,他抓到了瑞丰。
  “老祁!”他费了许多力气才把眉眼调动得有点笑意。“他们要都不去的话,咱们俩去!我作正领队——不,总司令,你作副司令!”
  瑞丰的小干脸上发了光。他既爱看热闹,又喜欢这个副司令的头衔。“我一定帮忙!不过,学生们要是不听话呢?”“那简单的很!”东阳的鼻眼又向相反的方向扯开。“谁不去,开除谁!简单的很!”
  回到家中,瑞丰首先向胖太太表功:“蓝东阳入了新民会。他找我帮忙,领着学生去游行。他总司令,我副司令!我看,只要巴结好了他,我不愁没有点好事作!”说完,他还觉得不甚满意,因为只陈述了事实,而没拿出足以光耀自己的理由来。他想了一会儿,又找补上:“他为什么不找别人,而单单的找咱们?”他等着胖太太回答。她没答理他。他只好自动的说出:“这都是因为咱们平日会作事!你看,每逢他托我买东西,我总给他买顶好的,而不说价钱。一条毛巾或两刀稿纸什么的,难道他自己不会去买,而必定托我去?这里就有文章!可是,咱们也会作文章!一条毛巾或两刀稿纸,咱们还能没地方去‘拿’?‘拿’来,送给他,这就叫不费之惠!我要连这个小过门都不会,还当什么庶务?”
  胖太太微微的点一点头,没有特别的夸赞他。他心中不甚满意,所以找了大嫂去再说一遍,以期得到预期的称赞。“大嫂,你等着看这个热闹吧!”
  “哟!这年月还有什么热闹呀?”大嫂的一向很水灵的眼近来有点发昏,白眼珠上老有些黄暗的朦子——老太爷的不舒服,婆婆的病,丈夫的忧郁,老三的出走,家计的困难,都给她增多了关切与工作。她仍然不大清楚日本人为什么要和我们打仗,和为什么占据了北平,可是她由困难与劳累中仿佛咂摸到了这些不幸与苦痛都是日本人带给她的。她觉得受更大更多的苦难已经是命中注定的事了,她想不到还会有什么热闹可看;就是有,她也没心去看!
  “顶热闹的大游行!学校里由我领队!不是吹,大嫂,我老二总算有一套!你多咱看见过庶务作领队的?”“真的!”大嫂不晓得怎样回答好,只用这个有一百多种解释的字表示她的和蔼。
  老二把嫂嫂的“真的”解释成:庶务领队真乃“出类拔萃”。于是,有枝添叶的把事情的经过与将来的希望都又说了一遍。
  “你哥哥也得去吧?”韵梅从老二的叙述中听出点不大是味儿的地方来。她知道那个出好酱菜的城也是中国的,而中国人似乎不该去庆祝它的陷落。假若她没想错,她以为,瑞宣就又必很为难,因为难而也许又生她的气。她很怕丈夫生气。在结婚以前,她就由娘家人的神色与低声的嘀咕中领会到她的未婚夫不大喜欢她。虽然心中反对自由结婚,她可是不能不承认现在的世界上确乎可以“自由”一下,而未婚夫的不欢喜她,或者正因为不“自由”!她认定了自己是毫无罪过的苦命人。假若瑞宣坚持不要她,她愿意把这条苦命结束了。幸而瑞宣没坚持己见,而把她娶过来。她并不感激他,因为既是明媒正娶,她自有她的身分与地位。可是,她心中始终有点不大安逸,总觉得丈夫与她之间有那么一层薄纱,虽然不十分碍事,可是他们俩老因此而不能心贴着心的完全粘合在一处。没有别的办法,她只能用“尽责”去保障她的身分与地位——她须教公婆承认她是个能干的媳妇,教亲友承认她是很象样的祁家少奶奶,也教丈夫无法不承认她的确是个贤内助。她——即使在结婚和生儿养女以后——也不能学那些“自由”的娘们那种和男人眉来眼去的丑相。她不能把太太变为妖精,象二弟妇那样。她只能消极的不招丈夫生气,使夫妇相安无事。在思想上,言论上,和一部分行动上,瑞宣简直是她的一个永不可解的谜。她不愿费她的脑子去猜破这个谜,而只求尽到自己的责任,慢慢的教“谜”自动的说出谜底来。是的,她有时候也忍无可忍的和他吵几句嘴,不过,在事后一想,越吵嘴便相隔越远;吵嘴会使谜更难猜一些。她看清楚:不急,不气,才会使日子过得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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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近,丈夫更象个谜了。可是她看得很明白,这个谜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个了。现在这个谜是日本人给她出的。日本人使她的丈夫整天的没个笑容,脸上湿碌碌的罩着一层忧郁的云。她可怜丈夫,而无从安慰他。她既不知道日本人都怀着什么鬼胎,又不清楚日本人的鬼胎在什么地方影响着她的丈夫。她不敢问他,可又替他憋闷的慌。她只能摆出笑脸操作一切,而不愿多说多道惹他生气。只要他不对她发脾气,她就可以安一点心,把罪恶都归在日本人身上。因此,她也盼望中日的战争早早结束了,所有在北平的日本人全滚出去,好使瑞宣仍旧作她一个人的谜,而是全家的当家人,有说有笑有生趣。
  瑞宣从钱家刚回来。关于学生游行的事,他已经听到,而且打定主意不去参加。他的校长,在开学的那天没有到校,现在还请着假。瑞宣猜想:假若大游行成为事实,校长大概十之八九会辞职的。他颇想到校长家中去谈一谈,假若校长真要辞职,他自己也该赶早另找事作;他知道校长是能负责必负责,而不能因负责累及自己的气节的人。他愿和这样的人谈一谈。
  他刚走到枣树那溜儿,老二便由东屋的门外迎接上来。“大哥,你们学校里筹备得怎样了?我们那里由我领队!”“好!”瑞宣的脸上没有丝毫的表情,这个“好”字是块更无表情的硬石子。
  韵梅在厨房的门口,听到那块石子的声响。她心中跳了一下。假若她怕丈夫对她生气的话,她就更怕他和别人发脾气。她晓得丈夫在平日很会纳着气敷衍大家,使家中的暗潮不至于变为狂风大浪。现在,她不敢保险丈夫还能忍气,因为北平全城都在风浪之中,难道一只小木船还能不摇动吗?
  她说了话。她宁愿话不投机,招丈夫对她发怒,也不愿看着他们兄弟之间起了口舌。“刚由钱家回来吧?钱先生怎样了?是不是能吃点什么啦?跌打损伤可非吃不可呀!”“哪——好点啦!”瑞宣仍旧板着脸,可是他的回答教韵梅明白,并且放心,他理解了她的用意。
  他走进自己的屋中。她相当的满意自己。老二没有声音的笑了笑,笑老大的不识时务。
  这时候,冠先生穿着半旧的绸袍走出门来。由他的半旧的衣服可以看出来,他要拜访的一定不是什么高贵的人。他奔了六号去。
  24
  在冠家的历史中,曾经有过一个时期,大赤包与尤桐芳联合起来反抗冠晓荷。六号住的文若霞,小文的太太,是促成冠家西位太太合作的“祸首”。
  小文是中华民国元年元月元日降生在一座有花园亭榭的大宅子中的。在幼年时期,他的每一秒钟都是用许多金子换来的。在他的无数的玩具中,一两一个的小金锭与整块翡翠琢成的小壶都并不算怎样的稀奇。假若他早生三二十年,他一定会承袭上一等侯爵,而坐着八人大轿去见皇帝的。他有多少对美丽的家鸽,每天按着固定的时间,象一片流动的霞似的在青天上飞舞。他有多少对能用自己的长尾包到自己的头的金鱼,在年深苔厚的缸中舞动。他有多少罐儿入谱的蟋蟀,每逢竞斗一次,就须过手多少块白花花的洋钱。他有在冬天还会振翅鸣叫的,和翡翠一般绿的蝈蝈,用雕刻得极玲珑细致的小葫芦装着,揣在他的怀里;葫芦的盖子上镶着宝石。……他吃,喝,玩,笑,象一位太子那么舒适,而无须乎受太子所必须受的拘束。在吃,喝,玩,笑之外,他也常常生病;在金子里生活着有时候是不大健康的。不过,一生病,他便可以得到更多的怜爱,糟蹋更多的钱,而把病痛变成一种也颇有意思的消遣;贵人的卧病往往是比穷人的健壮更可羡慕的。他极聪明,除了因与书籍不十分接近而识字不多外,对什么游戏玩耍他都一看就成了专家。在八岁的时候,他已会唱好几出整本的老生戏,而且腔调韵味极象谭叫天的。在十岁上,他已经会弹琵琶,拉胡琴——胡琴拉得特别的好。
  在满清的末几十年,旗人的生活好象除了吃汉人所供给的米,与花汉人供献的银子而外,整天整年的都消磨在生活艺术中。上自王侯,下至旗兵,他们都会唱二簧,单弦,大鼓,与时调。他们会养鱼,养鸟,养狗,种花,和斗蟋蟀。他们之中,甚至也有的写一笔顶好的字,或画点山水,或作些诗词——至不济还会诌几套相当幽默的悦耳的鼓儿词。他们的消遣变成了生活的艺术。他们没有力气保卫疆土和稳定政权,可是他们会使鸡鸟鱼虫都与文化发生了最密切的关系。他们听到了革命的枪声便全把头藏在被窝里,可是他们的生活艺术是值得写出多少部有价值与趣味的书来的。就是从我们现在还能在北平看到的一些小玩艺儿中,象鸽铃,风筝,鼻烟壶儿,蟋蟀罐子,鸟儿笼子,兔儿爷,我们若是细心的去看,就还能看出一点点旗人怎样在最细小的地方花费了最多的心血。
  文侯爷不是旗人。但是,因为爵位的关系,他差不多自然而然的便承袭了旗人的那一部文化。假若他不生在民国元年,说不定他会成为穿宫过府的最漂亮的人物,而且因能拉会唱和斗鸡走狗得到最有油水的差事。不幸,他生在民国建国的第一天。他的思想——假若他也有思想——趣味,生活习惯与本领,完全属于前朝,而只把两只脚立在民国的土地上。民国的国民不再作奴隶,于是北平那些用楠木为柱,琉璃作瓦的王府,不到几年就因老米与银锭的断绝而出卖,有的改为军阀的私宅,有的改为学校,有的甚至拆毁了而把砖瓦零卖出去,换些米面。贵族的衰落多半是象雨后的鲜蘑的,今天还是庞大的东西,明天就变成一些粉末,随风而逝!文侯爷的亭台阁榭与金鱼白鸽,在他十三四岁的时候,也随着那些王公的府邸变成了换米面的东西。他并没感到怎样的难过,而只觉得生活上有些下方便。那些值钱的东西本来不是他自己买来的,所以他并不恋恋不舍的,含着泪的,把它们卖出去。他不知道那些物件该值多少钱,也不晓得米面卖多少钱一斤;他只感到那些东西能换来米面便很好玩。经过多少次好玩,他发现了自己身边只剩下了一把胡琴。
  他的太太,文若霞,是家中早就给他定下的。她的家庭没有他的那么大,也没有那么阔绰,可是也忽然的衰落,和他落在同一的情形上。他与她什么也没有了,可是在十八岁上他们俩有了个须由他们自己从一棵葱买到一张桌子的小家庭。他们为什么生在那用金子堆起来的家庭,是个谜;他们为什么忽然变成连一块瓦都没有了的人,是个梦;他们只知道他们小两口都象花一样的美,只要有个屋顶替他们遮住雨露,他们便会象一对春天的小鸟那么快活。在他们心中,他们都不晓得什么叫国事,与世界上一共有几大洲。他们没有留恋过去的伤感,也没有顾虑明天的忧惧,他们今天有了饭便把握住了今天的生活;吃完饭,他们会低声的歌唱。他们的歌唱慢慢的也能供给他们一些米面,于是他们就无忧无虑的,天造地设的,用歌唱去维持生活。他们经历了历史的极大的变动,而象婴儿那么无知无识的活着;他们的天真给他们带来最大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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