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世同堂-第94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上,你老人家多受点累吧!”
好人禁不住几句好话,老人的脸皮薄,不好意思严词拒绝:“好吧,干干瞧吧!冠晓荷要是胡来,我再不干就是了。”“有你我夹着他,他也不敢太离格儿了!”白巡长明知冠晓荷不好惹,而不得不这么说。
老人答应了以后,可并不热心去看冠晓荷。在平日,老人为了职业的关系,不能不听晓荷的支使。现在,他以为正副里长根本没有多大分别,他不能先找晓荷去递手本。
冠晓荷可是急于摆起里长的架子来。他首先去印了一盒名片,除了一大串“前任”的官衔之外,也印上了北平小羊圈里正里长。印好了名片,他切盼副里长来朝见他,以便发号施令。李老人可是始终没露面。他赶快的去作了一面楠木本色的牌子,上刻“里长办公处”,涂上深蓝的油漆,挂在了门外。他以为李四爷一看见这面牌子必会赶紧来叩门拜见的。李老人还是没有来。他找了白巡长去。
白巡长准知道,只要冠晓荷作了里长,就会凭空给他多添许多麻烦。可是,他还须摆出笑容来欢迎新里长;新里长的背后有日本人啊。
“我来告诉你,李四那个老头子是怎么一回事,怎么不来见我呢?我是‘正’里长,难道我还得先去拜访他不成吗?那成何体统呢!”
白巡长沉着了气,话软而气儿硬的说:“真的,他怎么不去见里长呢?不过,既是老邻居,他又有了年纪,你去看看他大概也不算什么丢脸的事。”
“我先去看他?”晓荷惊异的问。“那成什么话呢?告诉你,就是正里长,只能坐在家里出主意,办公;跑腿走路是副里长的事。我去找他,新新!”
“好在现在也还无事可办。”白巡长又冷冷的给了他一句。
晓荷无可奈何的走了出来。他向来看不起白巡长,可是今天白巡长的话相当的硬,所以他不便发威。只要白巡长敢说硬话,他以为,背后就必有靠山。他永远不干硬碰硬的事。
白巡长可是没有说对,里长并非无公可办。冠晓荷刚刚走,巡长便接到电话,教里长马上切实办理,每家每月须献二斤铁。听完电话,白巡长半天都没说上话来。别的他不知道,他可是准知道铜铁是为造枪炮用的。日本人拿去北平人的铁,还不是去造成枪炮再多杀中国人?假若他还算个中国人,他就不能去执行这个命令。
可是,他是亡了国的中国人。挣人钱财,与人消灾。他不敢违抗命令,他挣的是日本人的钱。
象有一块大石头压着他的脊背似的,他一步懒似一步的,走来找李四爷。
“噢!敢情里长是干这些招骂的事情啊?”老人说:“我不能干!”
“那可怎办呢?四大爷!”白巡长的脑门上出了汗。“你老人家要是不出头,邻居们准保不往外交铁,咱们交不上铁,我得丢了差事,邻居们都得下狱,这是玩的吗?”“教冠晓荷去呀!”老人绝没有为难白巡长的意思,可是事出无奈的给了朋友一个难题。
“无论怎样,无论怎样,”白巡长的能说惯道的嘴已有点不利落了,“你老人家也得帮这个忙!我明知道这是混账事,可是,可是……”
()
看白巡长真着了急,老人又不好意思了,连连的说:“要命!要命!”然后,他叹了口气:“走!找冠晓荷去!”
到了冠家,李老人决定不便分外的客气。一见冠晓荷要摆架子,他就交代明白:“冠先生,今天我可是为大家的事来找你,咱们谁也别摆架子!平日,你出钱,我伺候你,没别的话可说。今天,咱们都是替大家办事,你不高贵,我也不低搭①。是这样呢,我愿意帮忙;不这样,我也有个小脾气,不管这些闲事!”
交代完了,老人坐在了沙发上;沙发很软,他又不肯靠住后背,所以晃晃悠悠的反觉得不舒服。
白巡长怕把事弄僵,赶快的说:“当然!当然!你老人家只管放心,大家一定和和气气的办好了这件事。都是多年的老邻居了,谁还能小瞧谁?冠先生根本也不是那种人!”
晓荷见李四爷来势不善,又听见巡长的卖面子的话,连连的眨巴眼皮。然后,他不卑不亢的说:“白巡长,李四爷,我并没意思作这个破里长。不过呢,胡同里住着日本朋友,我怕别人办事为难,所以我才肯出头露面。再说呢,我这儿茶水方便,桌儿凳儿的也还看得过去,将来哪怕是日本官长来看看咱们这一里,咱们的办公外总不算太寒伧。我纯粹是为了全胡同的邻居,丝毫没有别的意思!李四爷你的顾虑很对,很对!在社会上作事,理应打开鼻子说亮话。我自己也还要交代几句呢:我呢,不怕二位多心,识几个字,有点脑子,愿意给大家拿个主意什么的。至于跑跑腿呀,上趟街呀,恐怕还得多劳李四爷的驾。咱们各抱一角,用其所长,准保万事亨通!二位想是也不是?”
白巡长不等老人开口,把话接了过去:“好的很!总而言之,能者多劳,你两位多操神受累就是了!冠先生,我刚接到上边的命令,请两位赶紧办,每家每月要献二斤铁。”“铁?”晓荷好象没听清楚。
“铁!”白巡长只重说了这一个字。
“干什么呢?”晓荷眨巴着眼问。
“造枪炮用!”李四爷简截的回答。
晓荷知道自己露了丑,赶紧加快的眨眼。他的确没有想起铁是造枪炮用的,因为他永远不关心那些问题。听到李老人的和铁一样硬的回答,他本想说:造枪炮就造吧,反正打不死我就没关系。可是,他又觉得难以出口,他只好给日本人减轻点罪过,以答知己:“也不一定造枪炮,不一定!作铲子,锅,水壶,不也得用铁么?”
白巡长很怕李老人又顶上来,赶快的说:“管它造什么呢,反正咱们得交差!”
“就是!就是!”晓荷连连点头,觉得白巡长深识大体。“那么,四爷你就跑一趟吧,告诉大家先交二斤,下月再交二斤。”
李四爷瞪了晓荷一眼,气得没说出话来。
“事情恐怕不那么简单!”白巡长笑得怪不好看的说:“第一,咱们不能冒而咕咚去跟大家要铁。你们二位大概得挨家去说一声,教大家伙儿都有个准备,也顺手儿教他们知道咱们办事是出于不得已,并非瞪着眼帮助日本人。”“这话对!对的很!咱们大家是好邻居,日本人也是大家的好朋友!”晓荷嚼言咂字的说。
李四爷晃摇了一下。
“四爷,把脊梁靠住,舒服一点!”晓荷很体贴的说。“第二,铁的成色不一样,咱们要不要个一定的标准呢?”白巡长问。
“当然要个标准!马口铁恐怕就……”
“造不了枪炮!”李四爷给晓荷补足了那句话。“是,马口铁不算!”白巡长心中万分难过,而不得不说下去。他当惯了差,他知道怎样压制自己的感情。他须把歹事当作好事作,还要作得周到细腻,好维持住自己的饭碗。“生铁熟铁分不分呢?”
晓荷半闭上了眼,用心的思索。他觉得自己很有脑子,虽然他的脑子只是一块软白的豆腐。他不分是非,不辨黑白,而只人模狗样的作出一些姿态来。想了半天,他想出句巧妙的话来:“你看分不分呢?白巡长!”
“不分了吧?四大爷!”白巡长问李老人。
老人只“哼”了一声。
“我看也不必分得太清楚了!”晓荷随着别人想出来主意。“事情总是笼统一点好!还有什么呢?”
“还有!若是有的人交不出铁来,怎么办?是不是可以折合现钱呢?”
素来最慈祥和蔼的李老人忽然变成又倔又硬:“这件事我办不了!要铁已经不象话,还折钱?金钱一过手,无弊也是有弊。我活了七十岁了,不能教老街旧邻在背后用手指头戳打我!折钱?谁给定价儿?要多了,大家纷纷议论;要少了,我赔垫不起!干脆,你们二位商议,我不陪了!”老人说完就立了起来。
白巡长不能放走李四爷,一劲儿的央告:“四大爷!四大爷!没有你,简直什么也办不通!你说一句,大家必点头,别人说破了嘴也没有用!”
晓荷也帮着拦阻李老人。听到了钱,他那块象豆腐的脑子马上转动起来。这是个不可放过的机会。是的,定价要高,一转手,就是一笔收入。他不能放走李四爷,教李四爷去收钱,而后由他自己去交差;骂归老人,钱入他自己的口袋。他急忙拦住李四爷。看老人又落了座,他聚精会神的说:“大概谁家也不见得就有二斤铁,折钱,我看是必要的,必要的!这么办,我自己先献二斤铁,再献二斤铁的钱,给大家作个榜样,还不好吗?”
“算多少钱一斤呢?”白巡长问。
“就算两块钱一斤吧。”
“可是,大家要都按两块钱一斤折献现钱,咱们到哪儿去买那么多的铁呢?况且,咱们一收钱,它准保涨价,说不定马上就涨到三块,谁负责赔垫上亏空呢?”白巡长说完,直不住的搓手。
“那就干脆要三元一斤!”晓荷心中热了一下。“三块一斤?”李四爷没有好气儿的说:“就是两块一斤,有多少人交得起呢?想想看,就按两块钱一斤说,凭空每家每月就得拿出四块钱来,且先不用说三块一斤了。一个拉车的一月能拉多少钱呢?白巡长,你知道,一个巡警一月挣几张票子呢?一要就是四块,六块,不是要大家的命吗?”
()
白巡长皱上了眉。他知道,他已经是巡长,每月才拿四十块伪钞,献四元便去了十分之一!
冠晓荷可没感到问题的严重,所以觉得李四爷是故意捣乱。“照你这么说,又该怎办呢?”他冷冷的问。“怎么办?”李四爷冷笑了一下。“大家全联合起来,告诉日本人,铁没有,钱没有,要命有命!”
冠晓荷吓得跳了起来。“四爷!四爷!”他央告着:“别在我这儿说这些话,成不成?你是不是想造反?”白巡长也有点发慌。“四大爷!你的话说得不错,可是那作不到啊!你老人家比我的年纪大,总该知道咱们北平人永远不会造反!还是心平气和的想办法吧!”
李四爷的确晓得北平人不会造反,可是也真不甘心去向大家要铁。他慢慢的立起来:“我没办法,我看我还是少管闲事的好!”
白巡长还是不肯放老人走,可是老人极坚决:“甭拦我了,巡长!我愿意干的事,用不着人家说劝;我不愿干的事,说劝也没有用!”老人慢慢的走出去。
晓荷没有再拦阻李四爷,因为第一他不愿有个嚷造反的人坐在他的屋中,第二他以为老头子不爱管事,也许他更能得手一些,顺便的弄两个零钱花花。
白巡长可是真着了急。急,可是并没使他心乱。他也赶紧告辞,不愿多和晓荷谈论。他准备着晚半天再去找李四爷;非到李四爷点了头,他决不教冠晓荷出头露面。新民会在遍街上贴标语:“有钱出钱,没钱出铁!”这很巧妙:他们不提献铁,而说献金;没有钱,才以铁代。这样,他们便无须解释要铁去干什么了。
同时,钱默吟先生的小传单也在晚间进到大家的街门里:“反抗献铁!敌人用我们的铁,造更多的枪炮,好再多杀我们自己的人!”
白巡长看到了这两种宣传。他本想在晚间再找李四爷去,可是决定了明天再说。他须等等看,看那反抗献钱的宣传有什么效果。为他自己的饭碗打算,他切盼这宣传得不到任何反应,好平平安安的交了差。但是,他的心中到底还有一点热气,所以他也盼望那宣传发生些效果,教北平因反抗献铁而大乱起来。是的,地方一乱,他首先要受到影响,说不定马上就砸了饭锅;可是,谁管得了那么多呢;北平人若真敢变乱起来,也许大家都能抬一抬头。
他又等了一整天,没有,没有人敢反抗。他只把上边的电话等了来:“催里长们快办哪!上边要的紧!”听完,他叹息着对自己说:北平人就是北平人!
他强打精神,又去找冠里长。
大赤包在娘家住了几天。回来,她一眼便看见了门口的楠木色的牌子,顺手儿摘下来,摔在地上。
“晓荷!”她进到屋中,顾不得摘去带有野鸡毛的帽子,就大声的喊:“晓荷!”
晓荷正在南屋里,听到喊叫,心里马上跳得很快,不知道所长又发了什么脾气。整了一下衣襟,把笑容合适的摆在脸上,他轻快的跑过来。“喝,回来啦?家里都好?”“我问你,门口的牌子是怎回事?”
“那,”晓荷噗哧的一笑,“我当了里长啊!”“嗯!你就那么下贱,连个里长都稀罕的了不得?去,到门口把牌子拣来,劈了烧火!好吗,我是所长,你倒弄个里长来丢我的人,你昏了心啦吧?没事儿,弄一群臭巡警,和不三不四的人到这儿来乱吵嚷,我受得了受不了?你作事就不想一想啊?你的脑子难道是一团儿棉花?五十岁的人啦,白活!”大赤包把帽子摘下来,看着野鸡毛轻轻的颤动。“报告所长,”晓荷沉住了气,不卑不亢的说:“里长实在不怎么体面,我也晓得。不过,其中也许有点来头,所以我……”
“什么来头?”大赤包的语调降低了一些。
“譬如说,大家要献铁,而家中没有现成的铁,将如之何呢?”晓荷故意的等了一会儿,看太太怎样回答。大赤包没有回答,他讲了下去:“那就只好折合现钱吧。那么,实价比如说是两块钱一斤,我硬作价三块。好,让我数数看,咱们这一里至少有二十多户,每月每户多拿两块,一月就是五十来块,一个小学教员,一星期要上三十个钟头的课,也不过才挣五十块呀!再说,今天要献铁,明天焉知不献铜,锡,铅呢?有一献,我来它五十块,有五献,我就弄二百五十块。一个中学教员不是每月才挣一百二十块吗?想想看!况且,”“别说啦!别说啦!”大赤包截住了丈夫的话,她的脸上可有了笑容。“你简直是块活宝!”
晓荷非常的得意,因为被太太称为活宝是好不容易的。他可是没有把得意形诸于色。他要沉着稳健,表示出活宝是和圣贤豪杰一样有涵养的。他慢慢的走了出去。
“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