蛙 莫言著-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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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编吧——我嘴上这样说;心里却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欣慰。是啊;假如真能生出这样一个儿子……
袁腮显然是看穿了我的心理;他似笑非笑地说:老兄;这是天意;不可违背啊!
我摇摇头;道:可只要让王仁美生了;我就完了。
有一句老话;叫做“天无绝人之路”。
快说。
你给部队拍个电报;说王仁美并没怀孕;是仇家诬告。
这就是你给我的锦囊妙计?我冷笑道;纸里能包住火吗?孩子生出来;要不要落户口?要不要上学?
老兄;你想那么远干什么?生出来就是胜利;咱这边管得严;外县;“黑孩子”多着呢;反正现在是单干;粮食有的是;先养着;有没有户口;都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我不信国家能取消了这些孩子的中国籍?
可一旦败露;我的前途不就完了吗?
那就没有办法了;袁腮道;甘蔗没有两头甜。
妈的;这个臭娘们;真是欠揍!我喝干杯中酒;撤身下炕;恨恨地说;我这辈子倒霉就倒在这娘们身上。
老兄;千万别这么说;我给你们推算了;王仁美是帮夫命;你的成功;全靠她的帮衬。
帮夫命?我冷笑道;毁夫命还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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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最坏里想;袁腮道;让王仁美把这儿子生出来;你削职为民;回家种地;又有什么大不了的?二十年之后;你儿子飞黄腾达;你当老太爷;享清福;不是一样吗?
如果她事前与我商量;那就罢了;我说;但她用这种方式对付我;我咽不下这口气。
小跑;袁腮道;不管怎么说;王仁美肚里怀的是你的种;是刮是留;是你自己的事。
是的;这的确是我自己的事;我说;老兄;我也要提醒你;没有不透风的墙;你自己小心点儿!
我从麻花儿手中接过沉睡的女儿;走出袁家的大门。我回头向麻花儿告别的时候;她悄悄地对我说:兄弟;让她生了吧;躲出去生;我帮你联系个地方。
这时;一辆吉普车停在袁家门外;从车上跳下两个警察;虎虎地闯进大门。麻花儿伸手阻拦;警察推开她;飞扑入室。室内传来噼里啪啦的声响和袁腮的大声喊叫。几分钟之后;袁腮趿拉着鞋子;双手被铐;在两个警察的挟持下;从堂屋里走出来。
你们凭什么抓我?凭什么?袁腮歪着头质问警察。
别吵了;一位警察道;为什么抓你;难道你自己还不知道吗?
袁腮对我说:小跑;你要去保我啊!我没干任何犯法的事。
这时;从车内又跳下一个胖大的妇人。
姑姑?!
姑姑摘下口罩;冷冷地对我说:你明天到卫生院去找我!
第二部8
姑姑;要不就让她生了吧;我沮丧地说;党籍我不要了;职务我也不要了……
姑姑猛拍桌子;震得我面前水杯中的水溅了出来。
你太没出息了!小跑!姑姑说;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我们公社;连续三年没有一例超计划生育;难道你要给我们破例?
可她寻死觅活;我为难地说;真要弄出点事来可怎么办?[ ]
姑姑冷冷地说:你知道我们的土政策是怎么规定的吗?——喝毒药不夺瓶!想上吊给根绳!
这也太野蛮了!
我们愿意野蛮吗?在你们部队;用不着这样野蛮;在城市里;用不着这样野蛮;在外国;更用不着野蛮——那些洋女人们;只想自己玩耍享受;国家鼓励着奖赏着都不生——可我们是中国的农村;面对着的是农民;苦口婆心讲道理;讲政策;鞋底跑穿了;嘴唇磨薄了;哪个听你的?你说怎么办?人口不控制不行;国家的命令不执行不行;上级的指标不完成不行;你说我们怎么办?搞计划生育的人;白天被人戳着脊梁骨骂;晚上走夜路被人砸黑砖头;连五岁的小孩;都用锥子扎我的腿——姑姑一撩裤脚;露出腿肚子上一个紫色的疤痕——看到了吧?这是不久前被东风村一个斜眼小杂种扎的!你还记得张拳老婆那事吧?——我点点头;回忆着十几年前在滔滔大河上发生的往事——明明是她自己跳了河;是我们把她从河中捞上来。可张拳;包括那村里的人;都说是我们把那耿秀莲推到河中淹死的;他们还联名写信;按了血手印;一直告到国务院;上边追查下来;无奈何;只好让黄秋雅当了替死鬼——姑姑点上一支烟;狠狠地抽着;烟雾笼罩着她悲苦的脸。姑姑真是老了;嘴角上两道竖纹直达下巴;眼下垂着泪袋;目光混浊——为了抢救耿秀莲;我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我还为她抽了500cc鲜血。她有先天性心脏病。没有办法;赔了张拳一千元钱;那时的一千元;可不是个小数目。张拳拿了钱还不依不饶;用地板车拉着他老婆的尸体;带着三个披麻戴孝的女儿;跑到县委大院里去闹。正好被下来视察计划生育工作的省里领导遇上。公安局开着一辆破吉普车;把我和黄秋雅、小狮子带到了县招待所。那些警察板着脸;粗言恶语;连推带搡;完全把我们当成了罪犯。县里领导跟我谈话;我脖子一拧;说;我不跟你谈;我要跟省领导谈。我闯进了那领导的房间。他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我一看;这不是杨林嘛!当了副省长;保养得细皮嫩肉。我气不打一出来;话像机关枪开火;嘟嘟嘟嘟。你们在上边下一个指示;我们在下边就要跑断腿;磨破嘴。你们要我们讲文明;讲政策;做通群众的思想工作……你们是站着说话不腰痛;不生孩子不知道×痛!你们自己下来试试。我们出力、卖命;挨骂、挨打;皮开肉绽;头破血流;发生一点事故;领导不但不为我们撑腰;反而站在那些刁民泼妇一边!你们寒了我们的心!——姑姑有些自豪地道——别人见了当官的不敢说话;老娘可不管那一套!我是越见了当官的口才越好——也不是我口才好;是我肚子里积攒的苦水太多了。我一边说;一边哭;一边把头上的伤疤指给他看。张拳一棍打破了我的头;算不算犯法?我们跳到河里救她;我为她献血500cc;算不算仁至义尽?——姑姑道;我放声大哭;说;你们把我送到劳改队吧;把我关到监狱里去吧;反正我不干了。——那杨林被我说得眼泪汪汪;站起来给我倒水;到卫生间给我拧热毛巾;说:基层的工作的确难干;毛主席说;‘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小万同志;你受委屈了;我了解你;县里的领导也了解你;我们对你的评价很高。他过来靠着我坐下;问我;小万同志;愿不愿跟我去省里工作?——我当然明白他的意思;但我一想到他在批斗大会上的胡言乱语;我的心就凉了——我坚决地说:不;我不去;这里的工作离不开我。他遗憾地摇摇头;说:那就到县医院工作吧!我说:不;我哪里也不去——姑姑道;也许;我真应该跟他走;一拍屁股走了;眼不见;心不烦;谁愿意生谁就敞开屁股生吧;生他二十亿;三十亿;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我操这些心干什么?姑姑这辈子;吃亏就吃在太听话了;太革命了;太忠心了;太认真了。
您现在觉悟也不晚;我说。
呸!姑姑怒道:你这是什么话?什么“觉悟”!姑姑是当着你;自家人;说两句气话;发几句牢骚。姑姑是忠心耿耿的共产党员;“文化大革命”时受了那么多罪都没有动摇;何况现在!计划生育不搞不行;如果放开了生;一年就是三千万;十年就是三个亿;再过五十年;地球都要被中国人给压偏啦。所以;必须不惜一切代价把出生率降低;这也是中国人为全人类做贡献!
姑姑;我说;大道理我明白;可眼下的问题是;王仁美跑了……
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姑姑说;她能跑到哪里去?她就在你岳父家藏着!
王仁美有点二杆子;把她逼急了;我真怕她出事……
这你放心;姑姑胸有成竹地说;我跟这帮老娘们打了几十年的交道了。摸透了她们的脾性;像你媳妇这种咋咋呼呼;动不动就要寻死觅活的;反倒没有事;放心;她舍不得死!倒是那种蔫儿古唧的;不言不语的;没准真能上吊跳井喝毒药。我搞计划生育十几年了;那些自杀的女人;都是为了别的事。这点你尽管放心。
那您说怎么办?我为难地说;天生不能像捆猪一样硬把她捆到医院里去吧?
实在不行;就得来硬的。尤其是对你媳妇;姑姑说;谁让你是我侄子呢?如果我放了她;怎么能服众?我一张口人家会用这事堵我的嘴。
事到如今;也只好听您的了。我说;要不要部队来人配合一下?
我已经给你们单位发了电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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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封电报也是您发的吗?
是我。姑姑说。
您既然早知道王仁美怀孕;为什么不早做处理?
我去县里开了两个月会;回来才知道的。姑姑怒道;袁腮这个杂种;净给我添麻烦;幸亏有人举报;要不;接下来麻烦更大。
会判他的刑吗?
依着我应该毙了他!姑姑愤怒地说。
他大概不光给王仁美一个人取了环。
情况我们全部掌握了;你媳妇;王家屯王七的老婆;孙家庄子小金牛的老婆;还有陈鼻的老婆王胆;她的月份最大。外县的还有十几个;那我们就管不了啦。先拿你媳妇开刀;然后一个个收拾;谁也别想逃脱。
如果他们外逃呢?
姑姑冷笑道:孙悟空本事再大;也逃不出如来佛的掌心!
我说:姑姑;我是军官;王仁美该流;但王胆和陈鼻都是农民;他们第一胎是女孩;按政策可生第二胎。王胆那样子;怀上个孩子也不容易……
姑姑打断我的话;嘲讽道:自家的事还没解决完;反倒帮别人家讲起情来了!按政策他们是可以生二胎;但要等第一个孩子八岁之后;他们家陈耳才几岁?
不就是早生几年吗?我说。
你说得轻巧!早生几年;如果都早生几年呢?这个例子可是不能开;一开就乱了套了。姑姑严肃地说;别管人家了;想想自己的事吧。
第二部9
姑姑带领着一个阵容庞大的计划生育特别工作队;开进了我们村庄。姑姑是队长;公社武装部副部长是副队长。队员有小狮子;还有六个身强力壮的民兵。工作队有一台安装了高音喇叭的面包车;还有一台马力巨大的链轨拖拉机。
在工作队没有进村之前;我又一次敲响了岳父家的大门。这次岳父开恩放我进去。
您也是在部队干过的人;我对岳父说;军令如山倒;硬抗是不行的。
岳父抽着烟;闷了好久;说:既然知道不让生;为什么还要让她怀上?这么大月份了;怎么流?出了人命怎么办?我可就这么一个闺女!
这事儿根本不怨我;我辩解着。
不怨你怨谁?
如果要怨;就怨袁腮那杂种;我说;公安局已经把他抓走了。
反正我女儿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就豁出这条老命跟你拼了。
我姑姑说没事的;我说;她说七个月的她们都做过。
你姑姑不是人;是妖魔!岳母跳出来说;这些年来;她糟蹋了多少性命啊?她的双手上沾满了鲜血;她死后要被阎王爷千刀万剐!
你说这些干什么?岳父道;这是男人的事。
怎么会是男人的事?岳母尖声嚷叫着;明明要把俺闺女往鬼门关上推;还说是男人的事。
我说:娘;我不跟您吵;您让仁美出来;我有话跟她说。
你到哪里找仁美?岳母道;她是你们家的媳妇;在你们家住着。莫不是你把她害了?我还要找你要人呢!
仁美;你听着;我大声喊叫;我昨天去跟姑姑商量了;我说我党籍不要了;职务也不要了;回家来种地;让你把孩子生下来。但姑姑说;那也不行。袁腮的事;已经惊动了省里;县里给姑姑下了死命令;你们这几个非法怀孕的;必须全部做掉……
就不做!这是什么社会!岳母端起一盆脏水对着我泼来;骂着;让你姑那个臊货来吧;我跟她拼个鱼死网破!她自己不能生;看着别人生就生气;嫉妒。
我带着满身脏水;狼狈而退。
工作队的车;停在我岳父家门前。村里人凡是能走路的几乎全都来了。连得了风瘫、口眼歪斜的肖上唇;也拄着拐棍来啦。大喇叭里;传出慷慨激昂的声音:计划生育是头等大事;事关国家前途、民族未来……建设四个现代化的强国;必须千方百计控制人口;提高人口质量……那些非法怀孕的人;不要心存侥幸;妄图蒙混过关……人民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哪怕你藏在地洞里;藏在密林中;也休想逃脱……那些围攻、殴打计划生育工作人员者;将以现行反革命论处……那些以种种手段破坏计划生育者;必将受到党纪国法的严厉惩处……
姑姑在前;公社人武部副部长和小狮子在她身后卫护。我岳父家大门紧闭;大门上的对联写着:江山千古秀;祖国万年春。姑姑回头对众多围观者道:不搞计划生育;江山要变色;祖国要垮台!哪里去找千古秀?!哪里去找万年春?!姑姑拍着门环;用她那特有的嘶哑嗓子喊叫:王仁美;你躲在猪圈旁边的地瓜窖子里;以为我不知道吗?你的事已经惊动了县委;惊动了军队;你是一个坏典型。现在;摆在你面前的只有两条道路;一条是乖乖地爬出来;跟我去卫生院做引产手术;考虑到你怀孕月份较大;为了你的安全;我们也可以陪你到县医院;让最好的大夫为你做;另一条呢;那就是你顽抗到底;我们用拖拉机;先把你娘家四邻的房子拉倒;然后再把你娘家的房子拉倒。邻居家的一切损失;均由你爹负担。即便这样;你还是要做人流;对别人;我也许客气点;对你;我们就不客气啦!王仁美你听清楚了吗?王金山、吴秀枝你们听清楚了吗?——姑姑提着我岳父岳母的名字喊。
大门内长时间鸦雀无声;然后是一只未成年的小公鸡尖声啼鸣。接着是我岳母哭着叫骂:万心;你这个黑了心肝、没了人味的魔鬼……你不得好死……你死后要上刀山;下油锅;剥皮挖眼点天灯……
姑姑冷笑着;对着人武部副部长说:开始吧!
人武部副部长指挥着民兵;拖着长长的、粗大的钢丝绳;先把我岳父家东邻大门口的一棵老槐树拦腰拴住。肖上唇拄着棍子;从人群中蹦出来;嘴里发出呜呜噜噜的叫声:……这是……俺家的树……他试图用手中的棍子去打我姑姑;但一抡起棍子;身体就失去平衡——姑姑冷冷地说:原来这是你家的树?对不起了;怨你没有结着好邻居!
你们是土匪……你们是国民党的连环保甲……
国民党骂我们是“共匪”;姑姑冷笑着说;你骂我们是土匪;可见你连国民党都不如。
我要去告你们……我儿子在国务院工作……
告去吧;告得越高越好!
肖上唇扔掉拐棍;双手搂着那棵槐树;哭着说:……你们不能拔我的树……袁腮说过……这棵树连着我家的命脉……这棵树旺;我家的日子就旺……
姑姑笑道:袁腮也没算算;他啥时候被公安局捉走?
你们除非先把我杀了……肖上唇哭喊着。
肖上唇!姑姑声色俱厉地说;你“文化大革命”时打人整人时那股子凶劲儿哪里去了?怎么像个老娘们似的哭哭啼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