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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部分

陈忠实文集-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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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折转身,山楂姑娘迎面走过来。

“好长时间没见你来。”山楂亲切地说,“没见有你的信。”

“队里冬天忙……”他吱唔说。

“走,到站上坐坐。”山楂说,“我们又进了一批新书。”

他没有拒绝,跟着她走进图书馆兼阅览室的屋子,坐下,照例接过她一杯水,点燃一支烟。

“你好像劳累过度了?”她看看他的脸色,关切地说,“脸色发灰,是不是生病咧?”

他苦笑一下,如实相诉:“我……精神上支持不住了!”

“咋咧?”她略一蹙眉,意料不到的神色。

“我过去相信马克思关于攀登科学高峰的名言,现在却相信人的先天的基因了。”他很坦率地说,“我不能不承认,我是属于愚蠢型的……”

她的秀气的眼睛扑眨着,有点吃惊地观察着他的说话的神态。显然,她只看到他形容憔悴,而没有料到屡屡失败正在折磨着他的心,已经到了意志崩溃的严重程度了。她没有安慰他,那是没有用处的。她站在桌角边,饶有兴趣地问:“你当初……想没想过自己有没有先天基因的问题?”

“唉!”他苦笑着一摆头,嘲笑自己,“那时候不知天高地厚……自不量力,想入非非……”

他痛苦地皱着眉头,自我嘲笑着以往的无知,完全丧气了。他告诉她,他喜欢读文学书籍,完全是出于一种兴趣,或者是因为乡村里的生活太寂寞了。他躲在屋里,津津有味地读着从远门哥哥那里借来的小说,眼前黄家坪发生的许多奇闻轶事,一件一件记入十六七岁的乡村少年的日记了……

出狱以后,他面对浪潮一样涌过来的文学作品,激动得透不过气来;青年作家雨后春笋般地从中国的南方和北方冒出来,他看着那些介绍性的文章,心里鼓动起来;他要写他经历过的生活,他要当作家……

“我现在才明白,我不是那块料。”他向她叙述着,声调沉静而悲哀,像从赛场上败下阵来的竞技者,甘心于自己的失败了,“我……唉!”

“我不懂写作,不过我想,你该认真总结一下,看看自己的毛病出在啥地方,不要光是相信什么‘基因’……”她对他的痛苦哀叹不大在意,“我看过一本杂志上介绍一位青年作家,说他也写了一大箱废品……”

“……”他不和她争辩,只是苦笑着摇摇头。

“这么说,你完全灰心丧气咧?”她也苦笑一下,叹口气,惋惜地说,“我一直在等着……看你写咱们小河川道的小说哩……”

“哦……”他立时羞红了脸,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枉费了你一番好心……”

“好心没有枉费的。”她却笑了,轻松畅快的笑声,驱除着屋子里由他带来的沉闷的气氛,自信地说,“我相信,好心不会枉费的。”

他的心又扑扑扑跳起来,她的话除了对生活的充实的信心以外,有没有双关的意思呢?他的令人伤惨的失败,已经使他想说给她的那一句话,那一层意思,愈来愈深地沉积到心的底层去了。今天来这里,已经带有告别的悲凉,那一层说不出口的意思将永远不会说出口来了。

“我看过一个民间故事,很有意思……”

她笑着,讲述起那个民间故事来:有个樵夫在山里抓住一只受伤的小鹿。小鹿说它是山神的童子,要是樵夫放了它,它会引他到获得宝石的地方去。樵夫放了小鹿,遵照它的吩咐,在鸡啼之前爬上山顶,它在一块圆盘青石上等他。樵夫爬啊爬,从后晌爬到天黑,借着月光继续前进。月亮落了,樵夫爬得更艰难了,衣服磨烂了,手脚蹭出血了,山路却越来越危险了。樵夫开始怀疑,小鹿是在哄骗他。这样一想,心松了,手脚软了,躺在石阶上睡着了。天明了,睁眼一看,呀!他就躲在圆盘青石下面,不过三五步就可以攀爬上去,仅仅只差了一口勇气……

他笑了:“这样的故事,只能哄小娃娃。”

她却认真地争辩:“总是有些道理嘛!”

“道理是对的。”黄草说,“我怎么也鼓不起最后一股勇气来。”

她却毫不动摇地给他鼓劲说:

“不要做后悔的樵夫!”



“邮差刚送来一封信,你爸一拆,就往灶洞里塞。”母亲拉着风箱,叨叨叙说,“我说是书嘛!又不是三娃写的文章,你烧啥!这不是……”

黄草刚刚下工回来,从母亲手里接过书来,其实是一本《苗圃》杂志。他打开目录,只见清清楚楚编排着《脚印》,在许多熟悉的和陌生的名字中间,排列着“黄草”……

他转身奔到院子,不小心撞在喂鸡的木槽上,跌倒了,又跳起来,对着农历三月灿烂的阳光,猛喊一声:“老天爷呀!”热泪涌流下来了。

他旋即奔进屋里,推出自行车。

“三娃,你做啥!”母亲惊恐地瞧着他。

“到桑树镇去。”他推着车子出门了。

杨柳青青,麦苗叠翠,杏花谢了,桃花正开得火红,这是他所看见的小河川道里最富于诗情画意的一个春天了。桑树镇街巷里的房屋似乎更加低矮和拥挤,他推车端直走进文化站狭窄的门道,“咔嚓”撑起车子,奔上阅览室的台阶。

“山楂——”他喊,从来没有这样大声壮气地叫过她的名字,“山——楂。”

“哎——”屋里传出她拖长的回声。当她看见他站在面前,淌着大汗,喘着粗气,微微吃惊地问,“你……怎么了?”

“你看——”他忙摊开《苗圃》杂志。

“啊!”她眉毛一扬,眼里闪出快活的光彩,惊喜地说,“你,有志气的樵夫……”

他的心都醉了,只觉一股酸东西冲上鼻腔,强忍下去了。

“这下该请我吃喜糖了。”她笑着说。

“岂止吃糖!”他慨然说,“我该怎样感谢你呀……该怎样……”

“我不就借给你几本书嘛!那是我的工作。”她随即坐下,“快让我读一下……”

他看着山楂在阅读他的《脚印》,心里涌涌波动,现在该是他说透那一层意思的时候了。为了镇静一下情绪,他又点燃一支烟,声音颤抖着:“我有一句心里话,非说不可了……”

“说呀。”她的眼睛盯在字行上,随口说。

“我喜欢你!”他终于脱口而出,感情炽烈,“我真心喜欢你……”

山楂猛然抬起头来,愣住了,脸红得像盛开的山楂花,羞怯地低下头,抬不起来了。

“你是我心中的……维纳斯!”他更加热烈地说,说过又懊悔,怎么说出这样不伦不类的话来了呢?他激动得热泪盈眶,“你说……”

她抬头拢拢扑落到眼前的头发,神情镇静了许多,问:“你今天怎么突然提出这话来?”

“我早就想提出了。在山里修水库时,你给我送书那天晚上,我就想说……”他真诚而又委婉地说,“那时候,我觉得我没有资格说……”

“什么资格呢?”

他语塞了,想想,对她不必隐埋真实的感情,就坦率地说,“我是个农民,又很自卑……”

“现在你是作家了。”她笑着说,“你有资格了,我却没有资格了,不可能的事。”

“不不不,”他以为她曲解了他的意思,“你是我遇到过的顶好的人……”

她眼睛盯在字页上,却没有看书,心里在想着该怎样善意地回答他……

“我不能没有你。”他只管说,“你过去帮助了我,我今后不能没有你的帮助……”

她脸红了,满脸满眼都是羞涩的神情,但很快就镇静下来,说:“这样吧,‘五一’那天,我请你到这儿来,……好吗?”



期待中的佳期良辰,总是姗姗来迟,渴盼着的“五一”节日,终于来到了。一早起来,他就爬上村庄背后的山坡,精心采摘了一束带着露珠儿的山楂花。火红的山楂花,这是他多日来思来想去的最终选择:富于诗意的山楂花,送给心爱的山楂姑娘,作为定情礼物。他从心底蔑视乡村青年男女订婚时送衣送物的俗气。

黄草有生第一次要注意仪容了,他一切收拾就绪,车头上扎着用塑料纸包裹着的山楂花,意气昂扬地驶往桑树镇上去。

他走进文化站的小院,撑起车子,刚踏上阅览室的台阶,看到木门板上贴着两个红纸剪成的“喜”字,什么人借着节日的文化站举行婚礼仪式呢?他不管别人闲事,走上台阶。

山楂从门里走出来,笑吟吟地在门口迎接他,随之给身旁的男子介绍说:“这是咱们地区的作者黄草同志,他来参加咱们的婚礼……”

“欢迎!欢迎!”那男子笑嘻嘻地说。

黄草脑子里轰然爆响了一声,只是傻笑着,说不出话来。

山楂又给黄草介绍说:“这是我……爱人,桑树镇小学体育教师……”

“坐里边。”体育教师热情地拉着黄草。

短短的一瞬,黄草顿然明白了一切,不仅仅是他对她的错觉所造成的失误,值得深思……他现在无论如何没有转机回味过去了的一切,体育教员正满面春风地热情邀他进屋去。他灵机一动,把那一束鲜红的山楂花举到他们面前,满怀真诚地说:“祝你们……幸福!”

1984。1于白鹿园

珍珠

珍珠

不用收听广播电台的天气预报,我已确信室内温度超过人体常温了。墙壁是热的,桌椅是热的,窗户敞开着却没有一丝风,刚用新打的凉水洗浸了头脸,短暂的一阵舒适之后,热汗又涌流出来,胸膛里憋得人简直要窒息了。

我关了电灯,锁上门,到河边上去,那儿也许有点夜风。

古老的乡村小镇的街道上,偶尔驶过一辆卡车,雪亮的车灯,照出街道两边坐着或躺着纳凉的赤膊裸腿的男女。南街那头儿,传来一阵弦索声。拐过街心十字,声音突然放大了。远远看去,一只大灯泡吊在树杈上,亮光下围挤着黑压压一堆人。我猜定那一户居民有丧事,请来了乐人,为死者奏乐哩。一个沙哑的男声和一个清脆的女声正在对唱:

要斩要斩实要斩!

不能不能万不能!

……

待我走到跟前,一折戏刚刚唱完,从围观者的脸上,我看到了他们得到的满足。古镇上的居民,近年间虽然没有少看传统秦腔剧目,但仍然愿意听这种不化妆,不动作的对唱,主要是品尝唱家嗓音里的那一股味儿的。现在,他们交头接耳,议论中带着赞赏,说那女的唱得美。其韵味和西安秦剧团某名旦相比,可以乱真。

我早已不奇怪近年间兴起的埋葬死人请乐人唱戏这样的习俗,却着实没有见过女人搭帮当吹鼓手的。在儿时的记忆里,吹鼓手是属于三教九流一类人物的,即使十分穷苦的庄稼人也不愿将自己的子弟送去挣这种不光彩的钱。吹鼓手活着不能与正经庄稼人通婚,死后不得葬入宗族的官坟。解放后,这些陈规陋俗早已打破,吹鼓手作为一种职业存在不灭。可女人,特别是年轻女人弄这号营生,还没有亲眼看见过。

被市民、农民和拖着长布的孝子围在中间的,是十数个年龄相差甚远的一班乐人,每人怀里都抱着一件乐器,铙、钹,边鼓、板胡、二胡、梆子等。那位女乐人背对着我,短发,浑实的肩臂,雪白的短袖衫。她正用毛巾擦汗,衣领湿透了。

我的心里微微一动,似乎预感到一点什么,就从人堆的外围转到她的对面,从男人和女人的头上看过去。她正好放下毛巾,抬起头来。唔!珍珠,果然是她,我的学生,印象里比较深的珍珠!这是实在没有料到的事。

她坐在那里,坦然而又庄重,没有羞怯,大约早已习以为常了。任前后左右围观的男人指指点点,纷纷议论,她似乎一概听不见,不予理睬,也不看任何人,只听着班主小声暗示着什么。梆子“嗒嗒”一响,板胡悠扬的音乐跟上来,下一折戏又开始了。

我立即转身走开,许是不愿意在这样的场合听珍珠唱戏,许是怕珍珠偶然看见我会使她难堪。心里却不知是一股什么味儿。

星光灿烂,月色朦胧,小河两岸的杨柳现出山峦一样的轮廓,发出轻微的哗响,稻田里的青蛙在悠悠地叫,萤火虫一闪一闪,微微的河风从河道上吹下来,夜是这样静,陇海路上东来西去的列车隆隆驶过,夜更显得静谧了。我坐在柳树下,看着星光粼粼的河水,点燃一支烟……

两条又粗又长的黑辫子,胖胖的紫红的脸膛,两只黑乌乌的大眼珠,活脱就是两颗晶莹的宝石,这是田珍珠。她是班长,又兼着学校文艺演出队队长,舞蹈和歌唱,都是学校里拔尖的。尤其是她表演的秦腔清唱,音色纯正,韵味悠长,学校附近村庄喜欢秦腔的农民,听过她的演唱,是很受欢迎的,热心地议论,说有这样好的嗓门,应该到剧团去。

我曾试探过,她说她爱念书,不想去做演员。我很赞成她的志向,因为她不光擅长演唱,学业也很好。

记得有一天后晌,放学了,她抱着一摞作文本,走进教研室,放在我的桌案上,敬过礼,就把书包往后一甩,走去了,刚要出门,坐在门口办公桌边的李老师挡住她:

“珍珠,不要走!”

她站住。宝石似的黑眼珠盯着李老师,“有什么事呀?”

“唱一段戏!”李老师笑着说。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又回头看我一眼,似乎在问,唱不唱呢?

李老师是个秦腔迷,自己就会拉板胡,说时已经从墙上取下板胡来,调着弦。

郑老师是刚从师大毕业的青年教师,也笑着凑热闹:“已经下班了,该活动活动,娱乐娱乐了。来啊!”

我笑笑,“唱吧。”

珍珠放下书包,大大方方站得舒畅些,问:“唱什么,《山花烂漫》?……”

“唱《游龟山》里《藏舟》那一段!”李老师点出戏名来。

“那是老古董,现在不准唱!”珍珠说。

“没事儿。”李老师坚持说,“放学了,谁也听不见,我们一听就完了。”说罢,已经拉响板胡,开始了悠扬的“过门”音乐。

珍珠唱起来:

耳听得谯楼上起了更点,

小舟内,难坏了胡氏凤莲。

……

我对秦腔没有特殊的爱好,听听也觉得挺合兴味,不听也无不可。珍珠这段唱腔的韵味,我是从李老师入迷的神态里间接感受的。他歪着头,闭着眼,拉着板胡,从脸上的表情看,已经忘记自己是坐在一所乡村中学的语文教研室里了,大约已经随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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