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喜电子书 > 文学名著电子书 > 陈忠实文集 >

第41部分

陈忠实文集-第41部分

小说: 陈忠实文集 字数: 每页4000字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头一个发现落水者而且率先跳下河的是三十岁的村民贺冷娃。冷娃在贺家村算得一条水中白条,在村里也数得一条汉子,膀宽腰细,双臂如猿,在县上的农民运动会上夺得自由泳冠军,只是姿式不大规矩,是自小在小河里狗刨式游泳的底功。他一眼瞅见上游漂下一个人头,悠忽又沉没了,转瞬又看见一条胳膊,冷娃就扑下水去了。随着冷娃下水,扑通扑通又跳进三四个后生,都是贺家村有好水性的青年。一前一后,直向河心冲去。

四个人围着,推着,拽着,终于把落水者拉上岸来,看热闹的村民们一摸鼻子,都丧气了:“死球了!死球了!”

有老者颇富经验,说死也许是假死,救一救兴许能转活来。于是就把近旁放牛的孩子唤过来。拉来一条黄牛,把落水者扶上牛背,横搭上去,把鼓胀的肚子压在牛背上,让放牛娃牵着黄牛在河堤上转悠。

孩子走着,黄牛也走着。落水者突然哗啦一声吐出大股大股的黄泥汤来,臭气四溢。老者扶住双脚,命孩子继续牵牛转悠。放牛娃捂着鼻子,直嚷嚷腥臭不堪,仍是牵牛走着。落水者又吐了,这回吐出来的饭食,肉沫菜屑,更是臭气熏人。放牛娃娃扔下缰绳跑了。黄牛一窜,落水者从牛背上跌下来,竟然哼了一声,证明他确实还活着,并没有完。

村民们全都围过来,直呼此人命大。

有人嘻笑说,冷娃该上广播该上报纸该领舍己救人的奖金了。

老者把落水者翻过身来,那脸色像敷了一层黑土,怪怕人的,忽然眼皮一翻,眼珠转了,旋即又合上。这当儿,有人认出落水者是收电费的老李,大喊:“啊呀!怎么把这驴日的救上来了?”

“怎么救上来的是这狗东西?”

“救这货干啥?救上来再来害人?”

于是,老者停了手。他已经扒拉到一堆干草干树枝,取出火柴,想燃烧一堆火来烘烘热气,听到众人说是收电费的那个驴日的老李,就把抽出来的火柴又装进匣子里。

于是,冷娃顿然变得暗淡无光。他第一个发现落水者,不容分说第一个跳下水去拉住了落水者,正受到贺家村村民们的崇敬和赞扬,有人还说他应该上广播登报纸得到表扬,现在变得不那么伟大了。他捞上来一个叫贺家村村民讨厌甚至憎恨的人,连他的英雄行为也失去了光彩。这情况恰如你救上来的不是个人而是一只耗子……想想人们还会敬重你么?

一直表现着慈悲心肠的老者,撅着花白的胡须,失望地从老李身旁站起来,用火柴点燃了烟锅,抽起旱烟来,扫兴地说:“我还以为咱救的……是个人哩!谁料想不是……”

一群人——贺家村围在河堤上的男人们,老的少的和放牛娃娃,现在都揣着手,像看一条死鱼或一条死长虫一样看着老李,议论纷纷:

“这驴日的今日遭了洪水,真是老天有眼!”

“老天爷可真是有眼哩!看这驴日的坑人坑得太残火了!不容情了!”

“冷娃瓜不唧唧的只知下河捞人,捞上来个啥玩艺儿!”

冷娃自始至终都没说一句话。人家说他该上广播该登报纸该拿奖金的时候,他可只是洋洋自得,自己能从这样凶猛的河水里救人,露了一手。现在,他懊丧地听着众人的牢骚,忽然恼了,一把抓住那人的胳膊,一把抓住那人的脚腕,嗨哟一声吼,把老李举起来,扔到河里去了。

众人大惊。真是个冷娃!冷熊!

老者慌了:“冷娃你这算弄啥?”

冷娃:“他从哪里来再回哪里去。”

老者:“你不救归不救,救了人又把人扔到河里,这等于杀人害命!”

冷娃又慌了,嘴里骂着:“妈的!救也不是,扔也不是,倒该咋着才对?”

老者:“快去捞上来!”

冷娃又跳下水去了。

好在岸边有石坝,水流打着旋儿,流速却极缓。冷娃跳下水,又把老李拉上来。老李的肚子又圆鼓鼓的灌满了泥汤浊水。

老者又唤来放牛娃。

放牛娃牵来黄牛。

老李又被驮上黄牛背,转悠,又吐,又是臭腥熏人。

众人却因此而哗哗大笑。

众人都开心了。

“叫驴日的吐!把这几年吃咱喝咱的昧心食全吐光吐净!”

“这驴日爱吃!凡是咱们地里长的,树上结的,圈里养的,他都爱吃爱拿!好!这回叫驴日的吐光!”

老李躺在河堤边的草地上,挣扎着睁开眼,似乎已经初步恢复听觉,双臂挣着撑住地面,坐了起来,忽然爬下,口齿不清地说:“乡党爷们……我不是人……”

“你是……电霸王。”

“你是电老虎!”

“你是电——狼!”

老李爬在地上,呜呜地哭。

老者此时动了恻隐之心,蹲下身来,划着火柴,点燃了柴草,冒起火焰,烤着那瑟瑟抖索的老李,奚落说:“老李哇!你以往做事也太绝情哇!你想想,那年我们正打麦子,你断了电,打麦机当下不转了。而今家家户户都要轮流打麦,你欺侮的是全贺家村农人……”

“你还给他烤火!”

“把驴日的扔到水里去!”

说时迟、那时快,冷娃拉住老李的双手,旁个青年抓住老李的双脚,从草地上提将起来,叫声一二,老李又回到河水里去了。

众人在岸上哗笑,取乐,看老李在水里没死没活地乱扑乱打乱刨。

冷娃又跃下水去,把老李又拉上来。

老李又灌满一肚子水;又被驮上牛背;又把黄汤吐出来;又是在草地上挣扎呻吟翻白眼。

众人很开心地笑着。爱说调皮话风凉话的人,此刻有了显露本领的机会。不爱说话的人甚至老好人,嘴里虽然不说而心里也很受活。大家都出了气了。这个屁股上挂个工具袋提兜里装着个账本的老李,往日里比省长比皇上还厉害,干部和村民一律没人敢惹,说不顺溜就断电!现在,这个电霸王电老虎电——狼,正被洪水折磨得半死,向他们感恩戴德。他落到他们手里了,真是上苍有眼!

小伙子们又哄闹起来:“把驴日的再撂到河里灌一肚子黄汤!”

老李本能地抱住了老者的腿,死死不放。

老者这回急了:“难道说——日后不用电了吗?”

话不在多,全看说到说不到点子上。老者这一句话,一下子把在场的人镇住了。大伙似乎突然从快话的开心境况里清醒过来。既然冷娃救下了老李,日后老李还要来负责贺家村的供电工作;如果冷娃不救他,让洪水把他冲到海里渺无踪迹,还可以指望县电管局另派一个好电管员来。老李没死还管他们用电。老李还是活生生的电霸王电老虎电——狼!

好几位村民蹲下身来拢火,给老李烘烤。有几位帮老李擦干净身上脸上的泥污,表示对刚才的不敬行为的忏悔。有的人咕咕哝哝抱怨冷娃太冷,既然把人救上来,就不该三番五次扔到水里瞎折腾……

冷娃突然往地上啐了一口,冷冷地说:“我准备用牛碾麦子用石磨磨面用煤油点灯豁出来不用电了,看他电狼电老虎电霸王还能把我坑死?”说着唾着,转身走了。

众人却忙活着救老李。

老李已经有气无力,浑身绵软,精疲力尽了。他听见了这些人的全部议论,感觉到了贺家村村民现在对他的全部关心和救助。忙乱的手和热气的人的火,然而心里却十分冷寂。

这些人还是怕他才……

丁字路口

丁字路口

住在南村,我想进城去办点事。恰好队里的卡车今天进城给供销社拉货。天麻明,我就赶到司机南小强家里去等待。

小强刚起床,坐在炕沿上,弯腰拴着鞋带,不停地甩着扑落到额头上的黑乌乌的头发。炕和桌子的空档间,支着涂了红漆的钢筋盆架,印着红双喜字的脸盆里,红格毛巾叠成三折,泡在冒着热气的温水里。口杯上横架着牙刷,毛刺上已经挤好一滴牙膏,只需端起来,塞到嘴里去。小强端起口杯,走出门去,院里就传来牙刷刷牙的有节奏的声响。

我暗自想:司机小强娶了个好媳妇,真会服侍男人哪!

媳妇走进门,两只手端着两只碗,碗上横放着一双粉红色塑料筷子。她把一只碗放在桌上,双手把另一只碗递到我面前,那碗底沉着三个荷包蛋。

“你不吃,她不高兴。”小强擦着脖颈,对我诚恳地笑着,“我这位就是这脾性。”

“看你眉毛上头的油墨,咋洗的脸?”媳妇用指头按着小强左眉上头的一丝隐隐的黑斑,“重洗。胰子在那儿放着,不用,邋邋遢遢!”

小强咧着嘴朝我笑笑,虽然是无可奈何的神气,还是顺从地又撩起水来。

媳妇长得端眉正眼,算不得画报上的美人,却也挺好看。她对小强的卫生要求如此严格,自己倒不见得收拾打扮得多么花俏。上身一件男式黄军装,脖子里露出一圈红色的毛线,头发是女运动员的那种自由发式,熨熨帖帖地披在头上。她出出进进,给小强做着出车前的准备事宜。现在,她又端着茶壶走进来了。

“这回合格了吧?”小强面对媳妇,淘气地笑着,说着就去端那碗鸡蛋。媳妇抿着嘴,把一只盛着脂膏一类东西的小盒扭开盖儿,递到小强面前。

小强又咧开嘴,朝我笑笑,不好意思的样子,还是把指头伸进盒子里去了。

媳妇拧好盖儿,说:“天冷了,风刮得皮糙肉裂的……”

我后悔了,应该在街道里等待。插在这一对如此热火的年轻夫妻之间,多碍眼嘛!

“记住——”临出门时,媳妇郑重地说,含有警告的严重语气。

“什么?”小强站住,瞪起眼。

媳妇用手指在自个嘴上轻轻拍了两下。

“噢噢噢!记得哩。”小强释然笑了。出了门,离开媳妇好远了,小强给我解释这个哑谜,“不准我出门喝酒。”

卡车从街巷里开过去,出了村,就拐上一条柏油公路。“你瞅!”小强呶着嘴指指窗外。

我从窗玻璃上望出去,那媳妇站在门外的土台上,目送着汽车出村。小强笑笑,朝她点点头,然后回过头来,自豪地对我炫耀:“天天这样,成习惯咧。”

“好媳妇!难得。”我信口说,企图引出他们夫妻间的趣事来。早就从旁人口中得知他们有一段不平常的恋爱,今日逢到好机会了。

“嘿呀!”小强笑了,是那样由衷的喜悦……

冬天的傍晚,干冷干冷,南小强背着竹背篓,终于走到峪口了。他把背篓倚靠在石头上,探出双臂,又酸又麻的肩膀顿然松解了。

山根横着一条大路,和通到平原上去的柏油公路构成一个丁字形。

新年佳节的浓重气氛笼罩着乡村,丁字路口,走亲访友姗姗归去的男女来来往往;小伙儿在屁股后头带着媳妇,把自行车铃铛摇得山响,从南小强面前一闪而过。

小强把双臂又伸进背篓的套环里,咬咬牙,站起来。不就剩下十里路了吗?山里那么窄狭的路都走出来了,平川上这样宽敞的大路,闭着眼睛也走回去了。

刚刚踏上丁字路口,远远望见从平原上伸展过来的柏油公路上,一个熟悉的身影骑着自行车过来了,那是娟娟。他们在桑园镇中学的同一间教室里,读了三年初中,又一同考入县城的重点中学,读了两年高中。同学们说他俩好,他也觉得俩人挺合得来。她敬慕他,相信他肯定能考上一所象样的大学,甚至比相信她自己能考取大学更坚定。而当紧张的高考结束以后,在难以忍耐的期待中,他们先后接到了不予录取的通知。那是怎样令人丧魄丢魂的失败的痛楚!

“明年再考!”她到他家来了,鼓励他,“扎扎实实复习一年。经济上不行的话,我支援你!”

“再考!”他确实不服气,落榜的耻辱严重地伤害了高材生的自尊心,“卧薪尝胆,自强不息。”

他钻在那间小厦屋里,除了吃饭、拉屎和尿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免得因看见父亲和母亲汗流浃背的劳作而动摇。

这年秋后,南村新选上一位队长南恒,按辈份该叫他哥哥。南村换过多少任队长了,社员的日子照样难过。他把自己埋没在一堆堆演算纸当中,并不留心窗外的街巷和田野上有什么动静。

村巷里和田野上的响动,通过门窗,通过父母在小院里的唠叨,传进小厦屋来了。为收回前任队长(新任队长南恒的亲哥)侵吞的集体财产,南恒和他闹翻了。土地承包了,大锅饭停伙了。种牛场筹办起来了,砖瓦窑冒烟了,药材种子破土而出了。南村街巷里多年来弥漫着的灰败气氛,被一种欢腾热烈的气流所代替,从门和窗户冲进小厦屋来了。南恒那现着急迫神色的眼睛,在书页的字行间闪动。他几次强迫自己坐下,抄起钢笔和演算纸,又总是把心力收拢不住,终于从书桌边站起来,把书籍和演算纸收拢到一堆,塞进了箱子。他背上背篓,上山拣羊粪去了,投入到新队长发动的积肥热潮中。

娟娟连着来了三封信。他在回复第一封信之后,就狠着心再不回信了。她跟着当校长的爸爸,在西安补习功课,下决心继续考下去,直到最终走进某学院的大门。生活已经使他们各各走向自己的天地,一切不切实际的奢望,对于南小强来说,没有必要啰!

自行车愈来愈近了。黄衫,蓝裤,头上一顶红纱巾。烟雾般的暮霭,遮不住那闪动的艳丽的红纱巾。南小强的心加快了跳动的节奏,一低头,看见膝盖上露出的一串串棉花絮儿,那是山野里的刺蓬和石刃擦划的结果。两只手,被酸枣刺扎得血印迭着血印,活像两只乌鸦爪子。没有镜子,可以想见灰尘和汗水已经打扮出一副怎样的尊容了。怎么偏偏在此时此境里遇上她了呢?

想躲避也来不及了。小强放下背篓,背对着公路,让高高的背篓遮挡住他的身体,好强的年青人啊,掩不住心里那一丝弱点。

自行车轧轧轧的响声从背后响过去,拐上丁字路口了。他想扭过头去,看看在大城市里呆了一年的女同学现在是什么模样了,却终于没有抬起头来,只是盲目地揪着干枯的草叶。

“南小强!”

听见一声呼唤,铃铛似的悦耳,他慌忙站起,几乎将背篓撞倒了。

她已撑起车子,蹦蹦跳跳,站在当面了。

“唔……你……走亲戚去咧?”

她没有回答,双手扶住背篓,瞅着小强,眼睛浮动着忧怨,浮动着

返回目录 上一页 下一页 回到顶部 0 0

你可能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