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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部分

陈忠实文集-第5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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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凤却认真地说:“我早想过了,合同工有解雇的可能。要是你真的被解雇了,也不必回东塬上去,更不必钻窝棚采砂石,我们在县城开个小饭馆,或者开个杂货店,咱俩经营,我也不当打字工了。你愿意干吗?”

我苦笑着说:“唔,你想得真周到……”

我在第二天见到孟局长时,他告诉我,韩部长约请我今晚到他家去坐坐。我当然明白这“坐坐”的内容,这可真是一种痛苦而又艰难的抉择。我想起了莫泊桑的《温泉》。我曾经痛恨而且鄙薄过那个捞取了遗产而抛弃了真诚的爱情的家伙,我发觉那个令人鄙薄而且痛恨的家伙在选择遗产和爱情时所经历的苦恼正在我心里发生。无论这种选择多么痛苦,而时限却正在今天晚上。我和孟局长一起去了。

后来的一切就比较简单了。不久,我被调到县委宣传部做专职通讯干部。我写的本县各个方面的通讯报道稿不断见报,县委书记和县长们以及人大常委会的主任们都很赏识我的才干和工作态度。这年年底,我被转成正式国家干部,和韩晓英的关系也正式公开了。第二年春天,我被送到地区党校去学习。县里的新老干部甚至通讯员也明白上党校意味着什么。

党校学习期满,我和韩晓英结婚了。我们过得很和谐,从来也没有吵过架,她的性格很好,思维十分周密,把家里的内务和外交都处理得井井有序,大约自幼接受过良好的家庭教育,也与她小小年纪就从事财务工作不无关系。她对我很尊重,照顾得无微不至,从服装的式样到每日的早点,都是经过认真的考虑,却从来也未显示过她的部长女儿的优越。人人都说我有一个贤内助。父亲对这个儿媳满意之至。孟局长开玩笑说:“怎么样,晓英是个好媳妇吧?家教严嘛。一般城池县道的小市民太油……”我知道他说的“城池县道的小市民”所指是谁,我和小凤的眉来眼去根本不可能逃过那些商业局干部的眼睛,但谁也说不准抓不住我俩相好的一件具体事实,在河滩钻窝棚的事更是无人知晓。这宗事已无任何影响,晓英从来也没有追问过我,更谈不上吃醋闹矛盾了。然而我总觉得缺了点什么,倒不是对小凤的负心,而是我自己心里的某种渴望。渴望什么呢?窝棚里的那种被熔化的完全忘我的原始式的疯狂,再也没有产生过。

我生逢其时,县委在实行干部“四化”的工作中简直有点拉郎配。既要年轻,又要有专业知识(具体就是大专文凭),又要有工作经验。我正好人选。那张地委党校的毕业证书,使我的审查材料顺利地通过了各级组织部门的关口,我擢升为县委宣传部副部长了。孟局长退居二线,成了商业局的巡视员,我的岳丈韩部长也从组织部退出来,升了一级,成了县人大的副主任,真是各得其所,皆大欢喜,不管别人怎么说,我是觉得我的选择没有犯“方向性的错误”,倘若我和小凤而不是和晓英结婚,我现在很可能正在河滩上那窝棚前的石头上架锅煮包谷糁糊糊,充其量和小凤在县城的某个角落卖油条豆浆或是经营日杂品小店。那么,有谁会看到我具备做一个县委的宣传部长的德和才呢?

我却无法排除那嗒嗒嗒的打字机的响声。当我和晓英举行婚礼的那天晚上,这响声震得我灵魂不安。当我坐在新落成的县委大礼堂里听县委书记郑重宣布我的任职批复的时候,那响声又在我心里敲响了。

小凤早已远走高飞了。她的痛苦可以想见。她和一位技校毕业的工人结婚了,他在汉中的某国防工厂工作。她跟他到汉中去了,再也没有见过面。

任命我作宣传部副部长的那天晚上,晓英特意为我精心准备了一顿丰盛的晚餐,而且破例拿出一瓶“西凤”来。我喝得有点过量。

说醉不醉,说醒非醒,我的脑子里只留下一片空白。我推说要散散步,就走出家属楼,走过县城街巷,独自一人溜到河滩上来了。

又是夏日的一个热烈的傍晚。晚霞把河天相接的地方涂成一片火红,河水悠悠,红光闪闪。我走到那个熟识的高出沙滩的荒草地上,但已经找不到那架熟识的窝棚。窝棚久不住人,倒坍了,散架了,完好的寥寥无几,再也找不到那架窝棚了。

我无法评价我自己。

我抽着烟,默默地坐着。从那杨柳林里,从那悠悠的河水里,从那涂成一片火红的河天相接的远处,又响起嗒嗒嗒的打字机的响声……

1986。12。11于白鹿园

初夏时节

初夏时节



节令已过小满,交近芒种,正当午时,一天里太阳最毒的时光。

从杨树和柳树浓密的枝叶遮罩下的河堤上,传来铁刀剁击木板的钝重的声响,咣……咣……咣……刀声里,攒着劲,又似乎带着气。

伴着刀剁的响声,有人在骂人!

“给我头上挽套枷……龟孙!”

杨树和柳树已经变得墨绿的叶子,在顺河而下的微风中,轻轻摇曳着。

这是冯家滩三队鱼池管理人冯二老汉,读者诸位在《第一刀》里已经见过一面的熟人了。

二老汉坐在一块平整光滑的河石上,汗渍把石头表面已经浸润得紫红油腻了。他左手抓过一把青草,按在脚前的木板上,右手攥一柄弯腰长刀,剁着青草。剁着,骂着。

老汉骂他的亲门侄儿——年初上任的三队队长冯豹子,以及和他共事的那一班干部。他们给冯二老汉立下一纸合同:联产计酬!要是鱼池里捞不出货来……唉唉!一纸合同把二老汉紧紧拴捆起来啰!“熊管娃”的逍遥日月过不成啰!二老汉收拾起丢弃多年的草镰和刀片,挎上葛条大笼,自打草芽儿一冒出地皮,一天三晌在河滩里,渠沿上,挖着割着;剁碎,再撒到鱼池里去……

曾经修剪得整整齐齐的短须,荒芜了;头发也长了,居然抽不出时间到对河小镇的理发铺儿里去剃掉;永是干干净净的灰色棉粘布衫,肩头和脊背上,透出一圈一圈干涸的汗痕;前襟和袖时上,沾染着泥土的黄色和青草的绿汁。

草剁完了,二老汉的嘴唇也骂得干涩了。他把碎草揽到笼里,顺着河堤,朝鱼池走去。河川里已经泛起黄色的麦田里,刚刚插上新秧的稻地里,绿色遮不住地皮的棉田,河滩直通村庄的白杨甬道上,空无一人。布谷鸟从湛蓝的天空掠过白杨树梢,留下一声声急切的呼唤,布……谷……

“哗……”一把青草撒出去,那些小生灵儿从鱼池的四面八方一齐汇集到食箔周围来,叼起一片草叶,又沉入水里去了。二老汉笑了。

撒完青草,二老汉蹲在鱼池边,惬意地观赏着绿水中活跃着的生命……

“娃子们!想整我吗?倒给我弄得一件祐事!等我抱上一摞票子的时光,哈呀……我冯二灵着哩!”

二老汉在水里洗了手,走上河堤,瞅着通往村庄的大路,女儿小莉该送饭来了哩。他为了防备城里来的那些钓鱼客,一天三顿,由女儿或老伴儿把饭送到河滩来,肚子空空儿,四肢酸困,他想打个盹儿,饿得合不实眼。想和谁说说闲话儿,午饭时光,鬼才到这蒸热的河滩上来呢!

“老二!”

听得一声叫,二老汉一回头,异姓同辈的刘红眼老汉,从背后的河堤上走到跟前。这是个专长说媒的人物,肯定是说媒回来了。他托刘红眼给女儿小莉“寻向”的事,怎样了呢?



“老不死的,把烟包掏出来,喉咙痒得受不住咧!”

“说媒吃得嘴馋了,尽干铲!”

俩老汉一见面,先笑骂一阵儿,心里舒服。

二老汉把烟包递过去,半是奚落的口气,“又给谁家说媒去咧?吃得几碗?”

刘红眼睁大似乎根本就没有长过睫毛的红眼,拿腔捏调地说:“开会,在公社里。”

二老汉不屑地撇着嘴,十分好笑,走东村串西庄的说媒老汉,到公社开什么会!装什么大货!

刘红眼却神气地说:“公社成立什么婚姻介绍所,约请我去当参谋哩!”二老汉真是有点吃惊,忙问:“唔!那就该去公社上班咧?”

“对。”刘红眼神气地说。

“是挣工资吗?”

“挣。”

“多少呢?”

“还没说定。”刘红眼说,“先叫上班。”

二老汉瞅着对方,那脸还是往日的歪歪皂角脸,下巴上还是稀稀疏疏几根黄胡须,那鸡屁股一样红的眼睛仍然没有睫毛,这样的人物居然要进公社机关上班了!而仅仅在几年以前的几十年里,刘红眼还一直是个被人嘲笑的角色,虽然儿女的婚嫁总免不了求他帮忙,而当婚事告成,人们都反过脸来嘲笑刘红眼了。跑腿耍嘴说媒,在一般庄稼人的印象里,应该跟吹鼓手划为一等,虽然家家都免不了需要他们帮忙,却并不能获得人的尊重。每当村子里来了工作组,刘红眼也总是躲躲溜溜,有一回可真就被揪到台上去交待:图了多少财礼?买卖婚姻!这样的人物,居然要骑上车子,穿上四个兜制服,进进出出公社机关大院当干部去了。二老汉心里似乎有点不大舒服,嫉妒起来了。

“团委书记硬叫我去,不去不成喀!”刘红眼吹嘘起来。二老汉笑着挖苦说,“蚰蜒变成龙了!”

“变咧也就变咧!”刘红眼说,“我也没想到……”

二老汉再无兴趣取笑刘红眼,诚诚恳恳问:“老哥托付你的那件事……”

“啥事?”红眼瞪起眼。

“咱小莉的事……”

“噢……噢……”刘红眼仰起头,大声悟叹,“那事……不能办!”

“咋哩?”二老汉忙问,“没有合适的人家吗?”

“合适的人家多的是。”刘红眼也认真起来,“问题儿——不能办!”

“我给你说能办,就能办!”二老汉心里明白,村里有人议论说,小莉和牛娃如何如何呢!正因为有这些闲言碎语,二老汉才托咐刘红眼尽早给女儿找一个合适的对象,以正视听。想不到刘红眼居然听信了流言碎语,根本就没给他办事。他正言说:“你给想法儿办!甭听闲话!”

“怕不是闲话哩!”刘红眼试探问。

“不是闲话是真话,也不行!没门儿!”二老汉上了气儿,“你按我托咐你的办!”

“那……不好吧?”刘红眼有点为难,“婚姻不兴父母包办,第一要娃娃们情愿……再说,我现时……是公家干部了……要按政策……”

“狗东西!啥干部!我认得你,你是刘红眼!”二老汉躁了,全不把将要成立的婚姻介绍所的老参谋当一回事,“我托你办一件事,你倒讲起政策……”

“嘿嘿嘿嘿嘿……”红眼不生气,只是陪着笑。

“听下没?办!抓紧!”

“嘿嘿嘿嘿嘿……”

“你笑啥?”二老汉抓住不放,“办!”

“你看,他来了——”刘红眼站起,指着河滩。

二老汉转过头一看,牛娃正蹚过河水,走来了。

“你要是征得他同意,我才敢办!”刘红眼转过身,吐了吐舌头,“我要是按你说的办了,那个冷家伙不把我捶死才怪!”说罢,狡黠地扑闪着红眼,轻脚快步,抽身走了。



牛娃算个弄啥的?凭啥资格做二老汉的女婿?二老汉瞅一眼河滩,牛姥已经涉过河水,戴着草帽,弯腰洗脚穿鞋哩……就凭他那两间破得修缮不起的小厦房?除了大得惊人的饭量,他还有啥长处呢?二老汉鄙夷地想,你冯牛娃经人介绍的对象不少了,人家一来会面,看看你那两间破厦房,就连筷子也不捉了……反正没一个姑娘愿意学三姑娘跟你挖养荠菜过日子的!你托人从山里买来个“山妞”,花了一千多块,账还没还清,媳妇却跑得无踪无影了……在二老汉的意念里,只有有严重的政治缺陷(比如成分),生理缺陷(诸如跛子),才不得不从山区买回来那些操着呜啦呜啦的外乡口音的人,这样的人,怎么敢把眼睛瞅到冯家滩少数几户过着软和日子的冯二老汉的闺女身上呢?太不自量了!

宽阔的沙滩上,砂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牛娃挎着竹笼,跨着大步,急急走来了。

二老汉背过身,挪到紫穗槐稠密的丛棵旁,把自己隐蔽起来……牛娃,熬光棍熬急了的家伙,鼻梁上老是挽着两道皱起的疙瘩,说话生冷撑倔,居然几次有事无事转到河滩上来,笑嘻嘻地问:

“叔哎,你一个人能撑住吗?要不要给你派个帮手?”

“叔呀!你甭只图节约饲料,狠劲割草!该领的麸皮还是要领呢……”

当时听到这些关心体贴人的话,二老汉心里好舒服啊!他曾经奇怪,看来那么冷倔的青年人,一旦肩膀上扛起了众人委托的重担,有了心劲,明显地克服着自个的弱点,说话和气了,叫人听来顺耳了……

现在,二老汉冷笑了:骚情!全是给二老汉献殷勤,耍骚情!心里想给小莉打卦哩……

“叔哎——”

预料中的那种骚情的叫声到底来了,二老汉从紫穗槐柔软的枝条下站起来,冷漠地绷紧脸儿,警惕地瞅着站在槐丛旁边的年青副队长,那笑脸,那巴结的神气,讨厌!

“哈呀!联产承包了,人都盯着自家地里的庄稼,牲口病了,找不下人去抓药!”牛娃说着,把挎在胳膊上的竹条笼放到地上,那笼里装着一摞捆扎得整整齐齐的畜用中药的纸包。

骚情!二老汉不屑地蹙着鼻子,你老远跑来,就是为了给我说你给牲口抓药的事吗?也不看别人想听不想听!

“吃洋柿子——给!”牛娃从竹条笼里取出两三个鲜红鲜红地蕃茄来,真情实意递到二老汉的胸前。

“不不不——”二老汉干涩的喉咙眼里,早已被那诱人的蕃茄撩拨得渗出玉津,嘴里却拒绝了。要是往常,何必要人请,早该伸手抓摸过来了。二老汉仍然板着脸,强行控制住自己的贪欲,说,“不!”

牛娃这才意识到老叔脸上不同寻常的冷漠,抓着蕃茄的手,僵住了。放回笼里,不好;老拿着,也不好。诚恳的礼让,遭到怀有戒心的拒绝,憨直的小伙子,尴尬地一弯腰,把三个蕃茄放在一块干净的河石上,转身要走了,嗨!

“给他点颜色看看,趁早死了心!”二老汉坚信处理这件事的方式并不过分,省得日后麻烦,“你等等!”他抓起三个蕃茄,紧走两步,塞进牛娃的竹条笼里。

牛娃难堪地瞧着他,没有说话。

“问你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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