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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部分

陈忠实文集-第5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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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党里头不会收拾你吗?”

“不会!”

老伴稳住心了,坐直身子,抹掉眼泪,叹气说:“咱烧香偏偏关了庙门!”

“谁都不兴烧香!”方老三用强硬的口气教育老伴,“林书记是清官,不受香火蜡纸!”

“那咱田娃的媳妇……”老伴的心事又泛上来。

“我看还是我当初的办法!”老汉说,“让介绍人去和人家说,同意和咱农民结亲,咱马上办;不同意的话,各寻各的相!”

“那……也对!”三婶也横下心了,“把人折腾得够咧!”

这当儿,院里又响起一阵架子车车轮轧轧的声音,随着又听到亲家爽朗自信的腔调:“亲家,给你还木头来咧!咱说到办到!”

老两口慌忙迎上去,帮着亲家把木头卸下来。

“红松木!”亲家夸耀说,“咱建文昨黑把车开回来,今日给朋友送捎带的东西去了,明日来看你。”

老三不在意地应承说,“回来了就放心了!”

亲家接过一杯茶,拍着方老三肩膀,喜不自胜地说:“亲家,你给我帮大忙咧!”

“两根木头,能帮你啥‘大忙’!”

“甭小看这两根木头!”亲家神秘地说,“给玲玲把问题解决咧!”

老两口相对一望,他们的女儿有什么问题需要解决呢?不由地同声问:

“玲玲咋咧?”

“玲玲进社办印刷厂咧!”亲家炫耀着,说话的声音象唱歌,“今天娃办手续,明天和建文来看你,后日就到厂里上班呀!”

“啊呀!”老两口同时惊叹一声,实实想不到,已经生过两个孩子的女儿,后天却要进社办印刷厂当工人了……

“你知道我给谁借木头?”亲家故弄玄虚地低声说,“林——书——记!”

方老三简直象傻了一般愣在那里,林书记矜持而严肃地把那“三样”东西摆到桌上的时候,曾经使一个老共产党员的心灵受到怎样的震动啊!可是……

“你看,两根木头,给咱玲玲解决了个大问题!”亲家只顾陶醉在快活的情绪里,根本不知对方心里在咽泪淌血,“你看嘹不嘹?”

“嘹——哇!嘹——”方老三笨拙地嚼着这几个字,猛然,一拍桌子,“嘹得好体面!”

亲家万万想不到老三竟躁了。他扑闪着眼皮,怔怔地向亲家母:“这是咋回事?”

听老伴给亲家叙说起来,方老三长长唉叹一声,双手抱住头,顺墙蹲下去。

亲家听完,却不恼,反倒笑了。他笑方老三太愚鲁了:“好亲家哩!你不听人说,林书记家婆娘把点心都搁得发霉长毛咧!你笨得……”

“啊!”三婶的嘴噘起来。

“你老哥,太实心眼啰!”亲家说,“而今办事,跟早先不一样罗!公事兴得私办!你甭急,建文回来了,让他给林书记说说,田娃的事,问题不大!”

方老三苦不堪言,摇摇头,摆摆手。

“你甭死心眼!老哥!而今世事就是这!”亲家发表他的处世哲学,“你甭看你是党员,是模范,林书记给你在台子上戴花哩!论办事,我在林书记跟前说句话,比你顶用!千里国法人情在。老话还没过时!”

方老三抱着头,听着亲家用腐朽的人情思想大胆地教训他这个实实在在的共产党员,简直不能容忍!他痛苦地皱着眉,问:“那两根木头,林书记给你多少钱?”

“说你傻你越傻!”亲家压低声儿,“咱能要钱吗?要了钱,玲玲能进工厂吗?”

“好!我要你这一句话!”方老三霍地站起,“咱告他!”

“你疯咧?亲家?”亲家从椅子上立起来,吃惊地说,“你不想叫建文给田娃办事咧?”

“不想!”

“你连玲玲的事都想踢腾了?”

“踢腾咧就踢腾咧!”方老三变成颠狂状态了。

三婶六神无主地愣坐着,不知如何开口。

“你真个要告?”

“真个!”

“哈哈!”亲家仰起头,放声嘲笑说:“上头来人问,我说没事!没有!挑断牙筋也说没有!”

“你咋是这号人?”方老三瞪大眼问。

“你咋是这号人?”亲家嘻嘻笑着反问。

亲家轻松地抖一抖肩膀,走出门去,诡秘地一笑,大声宣布结束这场争论:“亲家,我今日来,啥话也没说!没有!”

方老三头也没转,坐上板凳,摸出烟袋,眉头上暴起疙瘩,雕像一般,一副心事重重的脸色……



过了三天,田娃的媳妇来了。

姑娘一见未来的阿公和婆婆,开口先做检讨,把老两口又弄得发愣了,怎么净遇些料想不到的事呢?

媳妇先检讨她有错误思想儿,给田娃出了难题,让一家人伤了心!特别是听说林书记把阿公送的“三样儿”在全社党员、干部大会上示了众,她难受了。她妈她爸把她骂了整整一夜,学校党支部书记又找她谈话……说着说着哭起来了:“我对不住党,对不住俺爸,对不住俺妈,对不住你二老,也对不起田娃……呜呜……”哭得好伤心,鼻涕眼泪把花手绢都擦得湿溜溜的了。

三婶流着眼泪笑着,把可爱的姑娘搂到怀里,再不许娃检讨了,人来了就把她的心事完全取掉了。

方老三笨拙地站在一边,不知该说啥好,干脆退出门来,钻进他的饲养室去了。按说这桩心事已经取掉,应该舒心地筹办田娃结婚的事项了,可他仍然皱着眉头喂牲口,皱着眉头给家里捎回一担水来。仍然是一副心事重重的神色……

1979。9枣园梁

小河边

小河边

科学大会上午进行的议程是颁奖。研究员李玉抱着奖牌走出礼堂大门的时候,心还在哈哈地跳,那场面实在令人激动。他夹在人流中,走过长长的楼道,在楼梯的转角处,猛然听见谁叫了一声“老九”!声音听来好耳熟。未及他回头,一只手掌已经重重地落在肩膀上,一张胖胖的脸膛正对他嘻嘻地笑着,又重复一遍道:“哈!老九!”

“呀!老八!”李玉惊喜地叫着对方。

两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摇呀抖着。

一声老九,又一声老八,奇怪的称呼,惹来了拥挤着下楼的过往者好奇的目光。李玉那藏在近视镜多纹的镜片下的眼睛,窘迫地躲避着。老八却一手搭在李玉的肩头上,亲热地搂着他沿着楼梯台阶往下走,根本不理睬别人怎么瞧他。

“你到底成功了!值得祝贺!”老八说。

“你的事迹我在报上看过了,真是个好‘后勤部长’。”李玉说。

老八却哈哈一笑,表示对自己所做的成绩不值一谈。笑毕,悄声问:“你还到小河边去来没?”

“没。”李玉说,“你大概也没空儿去吧!”

“咱们再去一次,玩玩。”老八提议说,“顺便看看老大!”

“噢!老大——”李玉象勾起什么心思似的,沉吟一下,随之热烈响应说,“好!去!”

“下星期天,十点。”

“在桥头等。”

多年以来,研究员李玉几乎过着一种居士式的生活。四十出头的人了,既不喝酒,也不抽烟,更不会结交朋友。虽说分配到这个城市工作快二十年了,可这座北方古城的名胜古迹,城郊的山水风景,他一概没有光顾过。他有他的乐园,就是研究所里那座实验室。一旦进了实验室,他就忘了太阳在升在落,自然界雨雪风霜在变幻。脱下白褂回到家里,呆呆地坐在小桌旁,脑子里还满是那烧瓶里沸腾的液浆。

他有一个贤惠的妻子。她在工厂里工作,劳累的程度比他大得多,但她还是甘愿承担全部家务。

“吃饭!”妻子说。

“好!好!”他端起碗,捞起筷,往嘴里填。

“盐淡不淡?”妻子问。

“不淡不淡!刚好。”他点头赞许说。

“我给你碗里就没调盐!傻瓜!”妻子嗔笑着,爱怜地夺过碗去,调上了盐面儿,又递到他手里。孩子们哈哈笑着傻里傻气的爸爸。

他嗬嗬笑着,扶一下眼镜,接过妻子递过来的碗,也不在意——惯了。

吃罢晚饭,他钻进那间堆满大本小本的小屋里,一坐就坐到十二点。

有时候,他会轻快地跑上楼梯,扔下提包,满脸孩子似的喜气,钻进灶房来,忍不住说:“二号试验成功了!”似乎只有这时候,他才记得应该替妻子分担一份家务,蹲下摘菜,打水淘米。这时候,她会满心喜悦地临时做出决定,增添一两个可口的菜、汤,表示对心爱的丈夫取得成功的祝贺。平时,做着再好的饭菜,怕是他连味也尝不来呢!

他们很少有穿戴时髦,进出服装店、饭店、公园的时候,可都觉得很和谐,很幸福。百人百性,世上谁也没有给幸福的家庭规定下统一的内容嘛!各人按各人的志趣生活着。

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他的生活被搅乱了。实验室门上交叉着贴上了十字封条。那卷着旋风的扫帚,一下就把他不足百斤的瘦小的身躯扫进了牛棚。他惊魂未定,尽管对眼前发生的一切还看不透,尽管肉体和精神上都不好受,可并无怨言。从简陋的乡村小学到宽敞明亮的大学,他十几年来接受的教育所形成的坚定而神圣的信念,使他相信这是革命。既是革命,自己损失一点是不应计较的。他老老实实检讨,写了一次又一次。诚诚恳恳接受批判,站了一回又一回。终于,有一天,他被宣布解放了,从山沟里的牛棚,回到城市里的研究所。

他急急跑进研究所的大门,一步三级地跨上楼梯,奔到实验室。门敞开着,室内已经掠劫一空,水泥地板上撒满玻璃杯瓶的碎渣,窗户上连一块完整的玻璃也不存在了。他的腿发软,无力地靠在一只残破的木椅上,那颗剧烈跳动的心刹时凉得象要冻结了。

他背着行李卷,拖着沉重的步子,走过大街,小巷,回到家里。妻子不在,孩子们几乎认不出他了。他抱起小儿子,跑进他的小书屋,啊,塞满了面袋、米缸、蔬菜和不常使用的杂物。

他放下孩子,扶着门框,流下眼泪来。在那小山沟的牛棚里,他检讨,站台子,为的是能早一日回到实验室。现在,多么出乎意料!怎么办呢?

“再别学傻了!”妻子甚至不管孩子在当面,一把搂住他的头哭了。她揩掉眼泪,就说了这一句话,“咱们过去太傻了!”

他待在家里,没处去了。

他企图弥补结婚近十年来自己不顾家务的过失,替妻子烧饭,但却把饭烧糊了;给妻子和孩子洗衣服,怎么也洗不净。

妻子瞧着他笨拙狼狈的样子,笑说:“老天安排就的,还是我来服侍你!”

“那么,我该干什么呢?”他无聊而又惶惑。

“出去逛去!”

他出去了,没过点把钟又回来了,十分沮丧的样子:“没啥好逛的!”

“领着孩子看电影去!”

不等他回答,孩子们乱纷纷反对了。他明白,他不会使孩子们玩得开心。再说,那几部轮番上映的片子,孩子们早都背熟了,腻了。

坐着,躺着。坐、躺不住就踱踱步,从寝室到小灶房六七步长,踱着过去,又过来……,无聊!无聊得心神不安!

这一天,妻子从工厂回来,从提兜里掏出一把伸缩式的钓鱼杆:“去!钓鱼去!散散心。”

他踌躇了。虽然生在南国水乡,自上了中学,他象神话传说中的少年进了东海龙宫,贪婪地攫取人类智慧的珠宝,儿时在河浜钓鱼捉虾的兴趣早淡漠了。现在,却……

妻子像是看透了世事,对他劝解:“什么也不要想!咱们过去真傻!”她的神情和语气是坚定地,又是痛楚地,“拿上杆子逛去!活动活动身体,老呆在屋里,愁死你,啥也不顶!”

他难受到极点!妻子对他的事业的冷淡使他更难受一层。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

“到哪儿去钓呢?”他吱吱唔唔。

“出城,往东,有一条小河,风景不错哩!”妻子说,“俺厂一伙‘逍遥派’,成天在那儿钓鱼摸螃蟹。”

这样,他来到了小河边上。

一道大堤,把沙滩和田地隔开。沙滩上,望不尽的石头、沙砾、茅草,沙子里的小粒赤金在火样的阳光下闪射着耀眼的光彩。一条细细的流水弯来拐去,在沙滩上静静地流着,河堤上密密丛丛的杨柳,遮挡着阳光,丝丝凉风顺着河道吹过来。堤内是一畦畦吐穗的稻田和一片片白顶绿身的玉米林,多好的地方啊!

一座座石头垒成的大坝,全是一头接着河堤,一头伸进沙滩,坝头下都窝着一潭深水,那是洪水冲击石坝淘出的深潭。李玉顺着河堤,推着车子往前走,越往上走,空气越清新,城市的噪音渐渐消失了。他走到一个圆盘坝上,坝头有一道深水槽,背后有几十株大柳树,长长的枝条垂挂下来,拂到水面上。他撑起自行车,放下竹篓、挂包,坐下来,把长线抛到水里去,好舒心啊!

这儿,没有人对他呵斥,也没有人向他翻白眼,更没有无休止的争辩、吵闹,只有树间连成一片的蝉鸣,听得多了,倒听不见了。

他背靠在石坝高一台的石头上,任浮子在水面飘来荡去,并不在意是不是真有鱼儿在咬钩儿……

李玉猛然发现,沙滩上有一个人,沿着河水往上走,走走,停下,把一只网抛到水里,拉起来,抖抖,又往上走。近了,他才看清,那人只穿背心,短裤,从头到脚晒得油黑,屁股上吊着竹篓,手里提着网,秃脑门,胖胖的脸,他走到圆盘坝头,瞧一眼李玉,扔下鱼网,从背包里取出钓竿儿,把线儿抛到水里去。看来这是一位捕鱼行家了。

两人各据一方,自顾自钓。

李玉想和后来者拉拉话,却找不到搭讪的词儿,就闷着口。他看对方是位不安静的角色,立起、坐下、抽烟,几次瞧他。他等他开口,他相信对方是耐不过自己的。

那人终于忍不住,问:“敢问在哪个单位?”

“研究所。”李玉答。

“嗬!老九呀!”那人装出吃惊的神气说,“不错,我能闻出你那股味儿来!”

李玉有点不习惯,又闷住了腔儿。

“咱俩是兄弟。我是你老哥——老八!”那人自嘲自乐,“走资派!排行老八!哈哈!”

李玉笑了,这是个乐天派!

自嘲为老八的人告诉李玉,他在阴湿的地下室里趴了十个月,严重的肺穿孔已使他奄奄待毙,当作死了没埋的废物被抛了出来。他的老伴到处奔波,为他疗治,稍有好转,他就逃到小河边上来接受大自然的疗养了。他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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