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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部分

陈忠实文集-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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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老支书带着自信的微笑走回龟渡王村的时候,他在县上学到的理论以及深思熟虑的决策全部宣告破灭。刘耀明冷静而又谦卑地连连检讨自责,说他失职。王支书只好硬着头皮给自己圆面子,说根本不是失职不失职的问题而是王甲六的自我爆炸。自我爆炸是自林彪死于温都尔罕之后的一个时兴名词。

最惨的是王小妮。有多少个条件优越的求婚者像过眼烟云一样被她拒绝了。现在,王骡子以不顾一切的急躁情绪托亲告友为丢尽了脸面的女儿觅寻落脚之地,不管贫富不论长相瞎子跛子都不在意只要求愈远愈好,而且声言一旦嫁出就不再往来全当女儿死了没那个女儿了。龟渡王村最漂亮最活泼最积极最泼辣的“铁姑娘”终于被嫁到山里去,谁也没见过她的女婿是什么模样,据说不见比见了要好些。

其次是王甲六。他的能写会画不仅不再是一个令人羡慕的优长,而成为令人厌恶的诱人干坏事的手段,他的俊眉俊眼也变成令人恶心的流氓的标志。他长过二十五岁又长过二十八岁还没见任何媒婆媒汉为他提亲作媒。他完了,他灰得比龟孙子还灰,他比龟渡王村揪出来的地富反坏分子还灰。这原因在于,龟渡王村历史悠久,民风淳厚,仁义之乡也!他在村里实在活得太窝囊了。有一天,刘耀明大队长悄悄给他说了一桩亲事。

那个女人其实跟王小妮的遭遇大同小异。离这儿百余里的田家庄的一个女青年和下乡来帮助搞路线教育的一位干部发生了关系,名声倒了,难得出嫁,亦是托人远嫁。刘耀明当干部眼宽路熟,得到这消息,就想到了王甲六。他觉得对王甲六有一种说不出的负疚,这未尝不是一种心里慰藉。王甲六早已失了婚配选择的基本条件,饥不择食地娶回了那个失过身的女青年,就是现在拿着切面刀满村撵着要剁他手腕的女人。

多年以后,当王甲六搂着这个女人睡觉并且有了儿子又有了女儿的时候,他不止一次地想到刘耀明这个人。这个人令他憎恨得咬牙切齿又令他折服得五体投地。和王小妮的风流韵事酿成的灭顶之灾过后不久,他就知道了刘耀明在其中所做的手脚,恨不得用他爸留下的杀猪尖刀捅了那个刀条脸的家伙,然后再一刀结束了自己,免得一想到可爱的王小妮如今的下落心头刀绞般的痛楚。这个并不令他留恋的龟渡王村之所以还使他留恋,仅仅只是看着老屠夫留下的比他还小的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都未成人。当刘耀明给他又介绍下这个女人的时候,他除了平复仇恨更多地折服刘耀明的为人。天哪!相比之下,凭他自己的无知和浅浅的涉世能主宰龟渡王村的大权么?差得太远了!令他安慰的是,刘耀明介绍的这个女人长得虽不及小妮,可也算得女人中的上品,至于婚前跟某下乡干部的勾当根本不必计较,说穿了与自己是殊途同归。平静的生活使他得到满足。这个女人诱人的身体也使他的感情渐渐平复。后来发生的事却使王甲六又一次体味到人生的另一种痛苦和开心。

无论如何,王甲六做梦也想不到刘耀明还会在他的女人身上打主意。在他看来,刘耀明是龟渡王村最厉害的一个人,他的心计和心数儿在龟渡王村可以说空前绝后,老支书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可王甲六从来不会想到刘耀明还会搞他婆娘之外的女人。那人的刀条脸上永远没有大喜大怨的时候,那刀条脸永远也看不到谄媚什么人或厌恶什么人,那刀条脸对龟渡王村的男女老少永远是帮你解决一切最困难最琐屑的愁肠事的认真诚恳的态度,你只能完全信赖而不会产生一丝猜忌。

那一年刘耀明承包了大队的砖厂,雇用了一些龟渡王村的男女青年。王甲六一时找不到挣钱的营生,又不愿意下气到刘耀明手下去挣钱。刘耀明大约看出什么而邀请他去当推销员,又请他的女人去做会计和给雇工计工计时。事情就从那时候开始起变化。

那一晚他从西安一家建筑单位回来是偶然的机遇,原先说好不回来因为事情的变化而又回来了。回来了就在砖厂刘耀明的卧室的小窗户外听到了他不想听到的那种动静和声音。他在像老骡子一样砸碎窗框的时候却比老骡子多了一副心计也多了一份节制力。他悄悄离开了。

他离开砖厂就跑起来,奔回家门,没有惊动正在熟睡的孩子和老娘,悄悄摸出老屠夫弃置已久锈迹斑斑的杀猪刀,直奔刘耀明家。他叫开了门而且悄悄告诉那个半老女人说,刘耀明喝醉了,呕吐出血来了,要她去关照男人。他拉着惊慌失措的半老女人走出村子以后,就把尖刀的锈痕斑驳的刃子横在她的鼻尖上,威胁她跟他走绝不许胡拧呲,无论她看到什么听到什么而没有得到他的指示绝不许说话或轻举妄动……他把她像吓傻的猪一样拖到砖场的窗户下。

她听到了窗户里头床上的令人噎死的淫荡的声音,又看见鼻尖上横着的刀刃,一下子气死过去了。王甲六一刀割断她的腰带,就在窗下的台阶上拉下了她的裤子。她迅即醒转来就再也忍不住了,叫起来喊起来撕扭起来。王甲六死死压着她洋洋得意地说,现在你喊吧你叫吧声音越大越好……

紧锣密鼓似的过了一天,刘耀明在砖厂摆弄下一盘腊汁羊肉和一盘腊汁牛肉,两瓶西凤酒,邀请王甲六。王甲六和刘耀明坐在当面,心情竟是从未有过的沉静。他侮辱了刘耀明比刘耀明欺侮了他更使他觉得划算得多。他已经无所顾忌而刘耀明却顾忌甚多。他冷眼瞅着刘耀明掏出来的一厚扎票子迫使刘耀明又缩手装回口袋。刘耀明对他再不是一个可怕的蝙蝠翅膀而不过是一只癞蛤蟆。他解除了多年以来那有形无形的蝙蝠翅膀投射在心里的阴影。他报复了他想报复的一切而酣畅淋漓。他根本不计自己付出的代价因为他的代价早已付出的大多。他第一次觉得和刘耀明坐在对面没有畏怯之感了。

酒后的默契是各行其事和忘却前嫌。刘耀明继续承包砖厂一年比一年挣得多。王甲六把老屠夫杀猪刀上的锈痕磨光擦亮,无师自通地干起了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的祖传营生。那个女人经过一番风流二番惊吓之后也收了心,跟着王甲六压猪腿拔猪毛卖猪肉。两个身上和手上都沾着猪毛油腥气息的肉体互相不能嗅觉,倒显出相对的安静与和谐。

王甲六日子好过了,钱多了,老娘突然仙逝,高血压致使一跤而毙命。王甲六大动响器,八挂五的乐人外加一台木偶戏,公社电影队的电影连放三晚,七寸厚的松木棺材是龟渡王村死过的老人中的最高级享受。他的两个妹妹早已出嫁不提。唯一令人惋惜的是弟弟入赘过继到县城跟前一个无男娃的人家里去了,那时候王甲六正背霉正困难正活得人不人鬼不鬼毫无办法挽留亲爱的同胞弟弟。现在,当他久久地跪在新堆成的母亲的坟堆前,茫然瞅着和新坟并列的荒草萎萎的老屠夫的旧墓堆时,心里忽然幻起一股黄烟,弥漫过头顶又迷蒙了眼睛。他久久处于一种茫然的无知觉状态。

王甲六醒过来时,看见缀满天幕的星星。星际那么浩渺又那么虚幻,离他那么近又那么远,看去什么都清清楚楚又什么都朦朦胧胧……他觉得自己可怜可笑又十分可憎。他觉得刘耀明可憎、可笑又十分可怜。

第二天早晨。他从帽子上摘下了孝布扔在炕角里,觉得为母亲守孝白布要戴过百日的仪礼也十分可笑。他没有踏上自行车走村串庄去收买肥猪。他想散心了,他想逛他妈的逛一逛了。他把千余元现钞塞进腰里就搭乘远郊公共汽车进西安逛去了。其实他在西安只逗留了半天,看见那些穿着时髦新装的年青男女在大街上勾腰搭背的亲呢动作,忽然想到了小妮!哦!恍若隔世啊仅仅只不过十来年光景。他找到山里去,没有找到王小妮而终于弄清了可爱的小妮的下落,她在新婚之夜就走进了自己的坟墓。他在山里小镇上逛了两三天,竟然绵绵思想与小妮的魂灵陪伴……他再次回到西安城里,进电影院看不完最叫座的时髦电影而提前退场,进豪华餐厅叫来一桌酒菜拨拉不了几筷子又惶然离去……他终于如愿以偿带着一副米黄色骨质麻将回到龟渡王村里来……

王甲六现在给派出所掏厕所。派出所的一切杂事脏活都留给那些被抓进去的倒霉鬼干了。轱辘子客王甲六用铁勺舀挖腥臭不堪的秽物的时候,忽然想到自己四十年来的这许多劣迹,而又无可奈何,正像人总想走一条笔直的路而其实每一步都歪着一样无可奈何。他现在等待县公安局拘捕车来载他进拘留所。警长正忙着办理拘捕他的手续。午后,警长回到所里时突然通知他,尽管他属屡教不改早该收监劳改仍然再给他一次机会,今晚在龟渡王村召开村民大会,让轱辘子客王甲六和那一帮轱辘子客向村民但白检讨保证。

轱辘子客王甲六却竟然感到小小的意外。

坐乘供销社的运货卡车,王甲六回到龟渡王村昔日的祠堂前多年的大队革委会如今的村民委员会办公室。一进院子再一进屋子,那个土炕依然盘踞在那儿。那个留下他和王小妮半宿风流一生悔恨的土炕啊!

他听见了那个熟悉的昔日曾令他毛骨悚然而今又令他恶心的声音。嘿!刘耀明。刘耀明老了也更老到了,刀条脸上的表情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趋成熟了。刘耀明和警长又和乡长安排着今晚的大会议程。刘耀明推托让别人主持会议说自己老了不行了。警长和乡长一致说他是村长不出面主持这样的大会太不象话。刘耀明根本无法推脱就勉强接受下来了。王甲六蹲在墙角旮旯里,心里呼呼呼往上窜火,刘耀明有什么资格主持批评教育我王甲六的大会?他龟孙子给我回话求和还来不及哩!他忽然从地上窜起来一蹦蹦到警长当面:

“警长乡长乡长警长……我有一句话要说,龟渡王村任何一个安着鼻子安着眼睛的人主持这个大会我都诚心实意作坦白作交待作检讨,只有这个……刘耀明……没资格主持批判我的会……”

警长和乡长一齐瞪起眼睛。

乡长说:“这事你管不着你只顾作检讨!”

警长说:“啥时候了你还不老实!”

轱辘子客王甲六急了也豁出来了:“我宁愿去坐监去劳改你们现在立即送我去县拘留所,可我绝对不愿意再听见刘耀明在我面前说三道四!”

乡长似乎听出什么蹊跷,对警长示一个眼色就作出和蔼耐心状:“你甭急你甭躁你说说到底有什么问题?”

轱辘子客想把刘耀明从根到底连兜子翻一遍,忽然想到自己曾经用锈痕斑驳的杀猪尖刀割断刘耀明婆娘裤腰带的犯法的事,他咬着嘴唇瞪着眼睛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再闷下去就会给乡长和警长造成无理取闹的印象,轱辘子客王甲六脑子一转就改口说:“刘耀明倚仗职权承包龟渡王村集体砖厂,承包租金少得跟白占一样,你是乡长你是警长为什么不管他只抓我王甲六赌博?”

乡长骤然变色训斥说:“刘耀明的问题归刘耀明,砖场承包合理不合理也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你赌博成性屡教不改至今仍混闹不休看来真是无可救药了……开会开会立即召集村民开会!”

警长也厉色道:“看来你是不想珍惜我给你的这个最后机会了?”

轱辘子客想说什么却说了风马牛不相及的话已经颓然闭起了眼睛,扑通一声跌坐在地上,嘴里嗫嚅咕哝着什么话,谁也听不清,谁也不再想听他胡说什么,只顾忙活召集村民开会。

龟渡王村几年来甚为稀罕的村民大会,说定了最终还是由刘耀明主持。

1988。2。13。于白鹿园

舔碗

舔碗



黑娃在主家吃头一顿饭时有点拘束。黄灿灿的小米粥里下着细匀如丝的白面条儿,调着清油爆炒的葱花,喷香喷香的,黑娃刻意节制自己不敢吃得太快太猛,免得给主家留下馋极饿狼的第一印象。倒是主家黄掌柜真诚地催促他说:“快吃!小伙子吃饭斯斯文文的弄啥?快吃吃快!”黑娃吃完一老碗又要了半碗,本来完全可以再吃下一满碗这种银丝面的,同样是出于第一印象的考虑只要了半碗。在两碗饭之间,黑娃从桌子上的竹篮里掂起一个馍来。馍是淡黄色的豌豆仁馍馍,茬口很硬也很耐得咀嚼,嚼半天满嘴里仍然是细小的沙粒似的疙瘩,唾液急忙把紧硬的馍块浸润不软。这样,黑娃吃饭的速度就是真实地而不是做作地慢了下来,直到主家黄掌柜连着吃完两老碗饭,他还有半个豌豆面儿馍馍掂在手里。这样,黑娃就瞅见了主家黄掌柜的舔碗的动作。

黄掌柜放下竹筷子右手撑着小饭桌的边沿,左手四指勾着碗底儿大拇指掐着碗沿儿,仰起脸伸出舌头,先沿着黄釉粗瓷大老碗的碗沿舔了一圈,左手粗壮如算盘珠儿的指关节却灵便自如地转动着碗。吧唧一声脆响,舌头在碗的内壁舔过去,那一坨儿碗壁上残留的小米粒儿葱花屑儿全部扫荡净尽,比水洗过比抹布擦过还要干净。吧唧吧唧的脆响连住响着,大老碗在左手间均匀地转过一周,碗内壁所有的残滞物尽皆舔光,只留下碗底儿上的残汤米屑。舔除碗底的滞留物才显出黄掌柜有一只出众出色的舌头,在碗底儿只旋转了一下便一览无余,鼻尖和脸颊并不挨碗沿儿,一般人的舌头不可能有那么长也没有那么灵巧。黄掌柜放下碗在口袋里摸烟袋时,那只奇妙的舌头伸出来从下唇到左嘴角再到上唇和右嘴角齐齐儿扫荡了一圈,嘴唇嘴角干干净净湿润润的柔和起来。黑娃的眼光瞅着黄掌柜缩进口腔的舌头最后落在下唇上,那个下唇又厚又长,一合拢就把上唇严严地包裹起来几乎挨着鼻头,这种地包天式的嘴唇成为黄掌柜面部器官最突出的特征,见一面隔十年八年肯定还能认出他来,因为世界上恐怕再不会有这样出众的地包天式的嘴唇了。黑娃吃完了手里的豌豆麦馍也吃光刮净了碗里的面,放下碗再放下筷子,用手掌抹抹嘴唇站起身来准备去喂牛。黄掌柜从地包天嘴唇里拔出短杆儿烟袋说:“你把碗舔了。”

黑娃停住脚转过身迟疑一下说:“我不会舔碗。”

黄掌柜说:“不会就学嘛!”

黑娃仍迟迟畏畏说:“我怕学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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