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舞舞-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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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可不能像刚才那样冷不防地打开车人哟,这回不跟你开玩笑。”我说,“那样会撞在什么上面,两人同归于尽。这是男女约会的第二条常规,要平安无事地活下去。”
雪“唔”了一声。
归途车中,雪几乎没有开口,浑身瘫软地靠着座席背,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有时看上去似已睡着。她睡与没睡无多大区别。已经不再听磁带。我小心放上约翰·科尔特伦的民谣,她也没有抱怨,甚至根本没注意是何声响。我一边小声随之哼唱,一边驱车疾驰。
从湘南夜回东京,路上相当单调。我全副神经集中于前车的尾灯,也没说什么。驶上高速公路后,雪欠身坐起,不断咀嚼口香糖。之后吸了烟,吸了三四口便扔到窗外。若再吸第二支,我打算说她两句,但她只吸了一支。善解人意,知道我在想什么,懂得适可而止。
到得赤坂她公寓门前,我停下车,招呼说,“到了,小公主!”
她把口香糖包装纸揉成一团,放在仪表盘上,懒洋洋地开门下车,扬长而去,再见也没说,车门也没关,头也没回。神出鬼没的年龄!或许仅仅是生理原因也未可知。不过这倒同五反田所演电影的情节不谋而合,一个正处于复杂年龄的多愁善感的少女。不,倘是五反田,肯定比我来得得心应手,而雪也多半对他一见倾心,否则也无以成其为电影。接下去……罢了罢了,怎么又想到五反田身上?我摇摇头,挪身到助手席,伸乎嘭地拉合车门,然后哼着福莱迪·赫巴德的《漠漠红土地》,赶回住处。
早上起来,去车站买报纸。时近9点,涩谷站前给通勤男女卷起无数漩涡。尽管已是春天,但面带笑容的人屈指可数,而且那也可能并非微笑,而仅是面部的痉挛。我在小卖部前买了两份报纸,坐在“丹琴”炸饼店里边吃油饼喝咖啡边看报,哪份报都没报道咪咪之死。通篇累牍讲什么迪斯尼乐园开园,什么越柬战争,什么东京都知事竞选,什么中学生不法行径等等。惟独一行也未提及赤坂一家宾馆里一个美丽少女被人勒死的惨案。如牧村拓所说,纯属司空见惯,根本不足以同什么迪斯尼乐园开园相提并论。此案有过也罢没有也罢,早已被人忘到脑后,当然也有人忘不掉,我是其中之一,还有杀人者。那两名刑警大概也不至于。
我想看场电影,打开电影栏目。《一厢情愿》已经过去。于是我想起五反田,起码应把咪咪的事通知他一声。万一不巧他也受到调查而道出我的名字来,我的处境便十分狼狈。一想到还要给警察敲骨吸髓,就不由大为头痛。
我用炸饼店里的公用电话,拨通五反田的住处。他当然不在,呼应的是记录电话。我说有要事相告,请其同我联系。之后我将报纸扔进垃圾筒,返回住处。边走边思索越南和柬埔寨干吗非动武不可,莫名其妙,这世界确乎变幻莫测。
这是用来调整的一天。
要处理的事堆积如山。谁都会有这样一天,有同现实中的现实短兵相接的一天。
我首先把几件衬衣拿去洗衣店,再把几件衬衣取回。接着去银行提取现金,付电话费和煤气费,把房租转账过去。并去鞋铺换了个新后跟,买了闹钟用的电池和6盒原音带。返回后边听FEN①边拾掇房间。把浴槽刷洗得干干净净,把电冰箱里的东西全部拿出,将内壁彻底擦拭一遍,清点所藏食品。继而擦煤气灶,擦排气扇,擦地板,擦玻璃窗,归拢垃圾,更换床罩枕套,开吸尘器,如此干到两点钟。当我随着音响哼唱冥河乐队的《机器人先生》擦拭百叶窗时,电话铃响了,五反田打来的。
①以美军为收听对象的远东广播网,FarEastwork之略。
“能不能直接面谈?电话里有点不大合适。”我说。
“可以。不过是否很急?现在事情多得脱身不得,电影和电视片碰在一起了。两三天后我想可以轻松下来慢慢谈。”
“知道你忙,对不起。问题是一个人死了。”我说,“我们共同认识的人,警察出动了。”
他在电话另一头默不作声。一种岑寂而雄辩的沉默。过去我以为沉默无非是缄口不语。但五反田的沉默则不然,而同其所具备的其他所有素质一样洒脱豁达、机敏睿智。这样说或许离奇:倘若侧耳谛听,仿佛可以听到其大脑以最快速度运转的声响。“明白了。我想今晚可以相见。也许很晚,不影响你?”
“没关系。”
“大概一两点时打电话过去。那之前怎么也抽不出时间,抱歉。”
“可以,不要紧,等着就是。”
放下话筒,我把刚才的对话整个回想一遍。
问题是一个人死了,我们共同认识的人,警察出动了。
这岂不简直成了电影!一涉及到五反田身上,一切都变得和电影镜头无异。什么原因呢?我觉得现实似乎在一步步后退,而自己正在熟悉所要扮演的角色——想必是他那种鬼使神差般的特异功能所使然吧。我脑海中浮现出五反田戴着墨镜、竖起双排扣大衣从“奔驰”车上下来的情景。魅力十足,一如辐射层轮胎广告。我摇下头,把剩下的百叶窗擦完。别再想了,今天是面对现实的一天。
5点,我去原宿散步,在竹下大街寻找爱尔维斯纪念章,好半天也没有找到。吉斯也好爵尼梅丹也好AC/DC也好摩托头也好迈克尔·杰克逊也好王子也好——这些无所不有,惟独没有爱尔维斯。到第三家店,总算发现了“ELVIS,THEKING”,遂买了下来。我开玩笑地问店员有没有“SLY&THEFAMILYSTONE”纪念章。那位扎着小包袱皮一般蝴蝶结的十七八岁女店员愣愣地看着我的脸。
“什么?没听说过。不是指NEWWAVE或PUNK什么的?”
“噢,介于二者之间吧。”
“最近新名堂层出不穷,真的,魔术似的。”她咋了下舌,“没办法跟上。”
“千真万确。”我同意道。
之后,我在“钓冈”饭店喝了杯啤酒,吃了碗炸虾面。如此一来二去,时间不知不觉地流逝,到了黄昏时分。日出日落,晓暮晨昏。我作为一个平面大力士,无所事事,兀自大口大口地吞食虚线。我觉得事态毫无进展,觉得自己没有接近任何地方,倒是中途又生出了无数伏线,而同关键的喜喜却彻底线断缘绝。我觉得自己只是在岔路上长驱直进,只是在接触主要事件之前的小品演出上白白耗费时间和精力。然而主要事件又在何处上演呢?果真在上演不成?
前半夜无事可干,7点钟去涩谷一家电影院看了保罗·纽曼的《裁决》。电影不坏,但由于几次思想溜号,情节给我看得支离破碎。眼睛注视银幕的时间里,蓦地觉得上面出现了喜喜的裸背,于是在她身上一阵胡思乱想。喜喜,你寻求我什么呢?
电影放完,我昏头昏脑地起身走到外面。在街上走了一会,跨进一家我常去的酒吧,一边嚼坚果,一边喝伏特加,喝了两杯。12点过后,返回住处看书,等待五反田的电话。我不时地往电话机那边扫视一眼。因我觉得电话机似乎在盯着我不放。神经病!
我扔开书本,仰面躺在床上,开始想那只叫沙丁鱼的猫。想必它已完全成了骨头,想必土中寂无声息,骨头也寂无声息——刑警曾说过骨头洁白而漂亮,而且无言无语。是我把它埋在树林中的,装在西友商店的纸袋里埋的。
无言无语。
从沉思中醒来时,虚脱感如水一般无声无息地浸满整个房间。我拨开虚脱感,走进浴室,一边吹着《红标语》口哨,一边冲淋浴。冲罢去厨房站着喝了罐啤酒。然后用西班牙语从1数到10,出声地说道“完了”,并啪地拍了下手。于是虚脱感像被一阵风吹跑似的无影无踪。这是我的咒语。过单身生活的人往往无意中掌握很多种能力,否则便无法将生命延续下去。
第26节
五反田的电话是12点半打来的。
“对不起,如果可以,用你的车到我这儿来好吗?”他说,“我这儿还记得?”
我说记得。
“闹腾得天翻地覆,实在抽不出整块儿时间。不过我想可以在车上谈,所以还是你的车合适。给司机听见怕不合适吧?”
“啊,那是的。”我说,“这就出门,20分钟后到。”
“好,一会儿见。”他放下电话。
我从附近停车场里开出“雄狮”,直奔他在麻布的公寓。只花了15分钟。一按大门口写有“五反田”字样的门铃,他马上下楼出来。
“这么晚真是抱歉。忙得不可开交,好一天折腾!”他说,“必须马上赶去横滨,明天一大早要拍电影。还得抓紧时间睡一会儿,宾馆已经订妥。”
“那就送你到横滨好了。”我说,“路上也好说话,节省时间。”
“那可帮了大忙。”
五反田钻进“雄狮”,不无稀奇地环顾车内。
“心境坦然。”他说。
“息息相通。”我接道。
“言之有理。”
吃惊的是,五反田果真身穿双排扣风衣,穿得极为得体。墨镜没戴,戴的是透明光片的普通眼镜,同样恰到好处,一派知识分子味儿。我沿着深夜空旷的路面,向着京滨第三入口处驱车疾驰。
他拿起仪表板上的“沙滩男孩”的磁带,看了半天。
“让人怀念啊!”他说,“过去常听来着,初中时代。‘沙滩男孩’——怎么说呢,是一种独具特色的声音,一种亲呢甜蜜的声音。听起来总是让人想起明晃晃的阳光,想起清凉凉的大海,而且身旁躺着一个漂亮的女孩儿。那歌声使人觉得世界的确是真实的存在。那是神话的世界,是永恒的青春,是纯真的童话。在那里边人们永远年轻,万物永远闪光。”
“呃,”我点点头,“不错,一点不错。”
五反田俨然权衡重量似的把磁带放在手心。
“不过,那当然不可能永远持续下去。都要上年纪,世界也要变。之所以有神话,就是因为每个人迟早要死。什么永世长存,纯属子虚乌有。”
“不错。”
“说起来,从《愉快的摇颤》之后,几乎没再听‘沙滩男孩’,不知怎么就不想听了,而开始听更加强烈更加刺激的东西。奶油乐队、费伊、莱德·泽普林、吉米·亨德里克斯……总之进入了追求刺激的时代,欣赏‘沙滩男孩’的时代已经过去。但至今仍记忆犹新,例如《冲浪女郎》等等。童话,可是不坏。”
“不坏,”我说,“其实《愉快的摇颤》之后的‘沙滩男孩’也并不坏,有听的价值。比如《20/20》、《荒唐情人》、《荷兰》和《浪花飞溅》,都是不坏的唱片。我都喜欢,肖然没有初期那么光彩夺目,内容也七零八落,但可以从中感受到坚定的意志。而布莱恩·威尔逊则逐渐精神崩溃,最后几乎对乐队不再有什么贡献,但他仍竭尽全力地生存下去,从中不难感受得出殊死的决心。可毕竟跟不上时代的节奏,但并不坏,如你所说。”
“现在听一次试试。”他说。
“肯定不中意的。”
他将磁带塞进随车音响。《玩吧玩吧玩吧》荡漾开来,五反田随之小声吹起口哨。
“亲切得很。”他说,“喂,你能相信,这东西的流行居然是20年前的事!”
“简直像是昨天。”我说。
五反田一时用疑惑的神情望着我,笑吟吟地说道:“你开的玩笑,有的跳跃性还真够大的。”
“人们都不大理解,”我说,“我一开玩笑,十有八九都被当真。这世道也真是了得,连句玩笑都开不得。”
“不过比我所处的世界强似百倍。”他边笑边说,“我那个地方,把玩具狗的粪便放进饭盒里才被看成高级玩笑!”
“作为玩笑,把真正的粪放进去才算高级。”
“的确。”
往下,我们默默欣赏“沙滩”音乐。《加利福尼亚少女》、《409》、《追波逐浪》,全是往日的纯情歌曲。细雨飘零下来,雨刷开开停停。雨不大,温情脉脉的春雨。
“提起初中时代,你想起的是什么?”五反田问我。
“自身存在的猥琐与凄惶。”
“此外?”
我略一思索,“物理实验课上你点燃的煤气喷灯。”
“干吗又提那个?”他现出不可思议的神情。
“点灯时的姿势,怎么说呢,极其潇洒。给你那么一点,仿佛在人类历史上留下一桩伟大的事业。”
“未免言过其实。”他笑道,“不过你的意思我明白。你是要说……指的是卖弄吧?是的,好几个人都这样说过,以致我当时很伤心。其实我本人完全没有卖弄的意思,但归终还是那样做了,大概,不由自主地。从小大家就一直盯着我,关注我。对此我当然意识得到,言行举止难免带有一点演技,这也是自然而然形成的。一句话,是在表演,所以当演员时我着实舒了口气:往后可以名正言顺地表演了。”他在膝盖上紧紧地合拢双手,注视良久,“但我人并不那么糟糕,真的,或者说原本就不是糟糕的人。我也还算坦率正直,也受过刺激伤过心。并非始终戴假面具生活。”
“当然,”我说,“而且我也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想说你点喷灯的姿势十分潇洒。恨不能再者一遍。”
他欣慰地笑笑,摘下眼镜用手帕擦着,擦的手势甚是优美。“好,再来一次就是。”他说,“可要把喷灯和火柴准备好哟!”
“晕过去时用的枕头也一同带去。”
“高见高见!”嗤嗤笑罢,他又戴上眼镜。然后想了想,调低音响的音量,说:“要是可以,谈一下你说的那件死人的事如何?时间也差不多了。”
“咪咪,”我盯着雨刷的另一侧说,“是她死了!给人杀死的,在赤坂一家宾馆里被人用长统袜勒死的。犯人还没下落。”
五反田用茫然的眼神看着我,三四秒钟才反应过来。反应过来后,脸形当即扭歪了,如同大地震中的窗棂。我斜眼瞥了几次他表情的变化,看来很受震动。
“被杀是哪一天?”他问。
我告以具体日期。五反田沉默多时,似在清理心绪。“不像话!”他连连摇头,“太不像话!凭什么杀死她?那么好的女孩儿,而且……”他再次摇头不止。
“是个好女孩儿。”我说,“童话似的。”
他浑身瘫软,喟然长叹,疲劳不可遏止似的骤然布满他的脸——那疲劳本来压抑在体内不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