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绀弩文集-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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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同,也不能作一个旧式女人了。如果她的婚姻没有什么纠纷,新和旧的冲突也许
会潜伏着的吧。可惜她没有那们好的命运,一个看起来好像是很容易解决的纠纷倒
成了她致命的导因。到这时候纵然发见那封建怪物的毒恶,已经迟了。
杀阮玲玉的不是她自己,也不是张达民,唐季珊某个人,是到现在还残存着的
封建势力,是那盘据在我们每个人的脑子里的封建社会的道德观伦理观。“五四”
运动没有完成肃清封建文化的伟业,封建的毒焰现在反有日见旺盛之势。阮玲玉是
作了这不幸的时代的牺牲,但像阮玲玉的人,“真所谓滔滔者天下皆是也”,她不
是最初的一个,也不会是最后的一个的吧。为了纪念一个多才多艺的艺人,为了拯
救传统文化束缚之下的未来的牺牲者,我们对于残存的封建势力和封建制度留下来
的任何影响,是不能忽视的。在《太白》第十期,我发表过一篇《谈娜拉》,内面
有:“娜拉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新时代的女性会以跟娜拉完全不同的姿态而出
现”之类的话。但娜拉的时代虽然过去,新时代的女性身上应该同时负有作为反封
建的娜拉的任务,也只有通过新女性的势力,娜拉的愿望才能彻底实现。阮玲玉的
短见将成为新女性的一个有力的刺激。
选自《聂绀弩杂文集》
谈杂文
《现代》九月号的《文艺独白》上有一篇反对杂文的文章,作者林希隽先生说:
“杂文”的“蓬勃”,是“畸形的发展”,“意义是极端狭窄的。如果碰着文学之
社会的效果之全般问题,则决不能与小说戏曲并日而语的。”“在目前,现时代,
现社会,……随时随地都有着……更有意义的文学创作之丰富的题材……为什么不
下点功夫把这些写成小说或戏剧,却偏偏要写些那种零碎断片的杂文?“要不是说
作家之甘自菲薄而放弃其任务,即便是作家毁掉了自己,以投机取巧的手腕来代替
一个文艺作者的严肃工作。”“严格地说,是宣告作家创作精神的破产,没有刻苦
艰辛的态度来埋首于一些繁重文学创作。”此外,林先生还说,“写杂文,应视是
最可耻可卑的事,充其量只是一种浪费的生产罢了。”不用说,“倘若以现阶段的
文艺眼光来看,这现象……非特无丝毫需要之处,反且是一种恶劣的倾向。”
林先生的字典上,大约没有更多的辱骂了;不然,这篇“杂文”(对不起,在
林先生把自己这篇大作明文规定为“小说”或“戏曲”以前,我只好不揣冒昧地称
它为“杂文”)该不会一千多字就完卷的吧。
“杂文”是文章的一种体裁。它现在也许还没有成为定型。
但文艺上的各种体裁,都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杂文也跟小说戏曲一样,会由
作者的努力,形成一种固定的形式。何凝先生在《L.S.杂感选集》上说的“这
种文体,将要因为L.S.而变成文艺性的论文(Feuilleton)的代名词”,正是
这个意思。文章不从内容上去观察,不注意文章所演的任务,先注目于作为形式的
条件之一的体裁,把某些体裁抬到三十三天,某些体裁打入十八层地狱,完全是形
式主义的偏见。至于由某种体裁来推断作者是可尊可敬或“可耻可卑”,这种智慧,
恐怕只有为沙利文饼干公司服务的先知(?)“任道先生”才有的。
小说戏曲,不错,能够用具体的形象,把社会的现象指示给读者;它的任务的
确不是杂文所能达到的。但杂文也自有它独特的任务,为小说戏曲所不及的地方。
眼前就是例子,林先生的这篇杂文和杂文家林先生“为甚么不下点工夫,把这些写
成小说或戏剧,却偏偏要写成零碎断片的杂文”呢?也许林先生自己以为是“创作
精神破产”,所以“甘自菲北,“投机取巧”,但依我看来,未必不是因为这篇文
章的“题材”,再下多工夫,也不能写成小说或戏曲,所以不得不借重于自己所深
恶痛绝的杂文的吧。依此说来,文章的体裁,各有各的用处;即使个人的偏见,看
不起某种体裁,到了非用它不可的时候,可又不能不采用。甚么杂文“决不能与小
说戏曲并日而语”,是一句毫无意义的废话。
“杂文”的“蓬勃”,也许可说是一种“畸形的发展”;但这畸形的原形,决
不是像林先生所说,是由于作家之“菲北,“投机”,“可卑”,畏难等等个人的
缺陷之类;倒是有它确凿的社会根据的。“在目前现时代,现社会”,现中国,固
然“随时随地都有着丰富的题材”,可以“下点工夫”,“写成小说或戏剧”,但
是能下而又肯下工夫的是谁呢?有闲的遗老遗壮遗少们,只是天字第一号的滑头,
虽不一定积极地直接地成为剥削者;但在这动乱的社会,一面既怕旧东西的残害,
一面又怕新的力量来夺去了现有的优势,于是在自己的周围造起一座墙,跟社会隔
绝得水泄不通,好像某种动物,一遇险象,就先设法朦蔽自己的眼睛,或把整个身
体都缩到某种地方去。纵有“丰富的题材”,也看不见,还谈甚么“创作精神”?
有些没落的“沉痛”,那只好“寄”之于“悠闲”,写点四平八稳,从容恬淡的正
宗小品,聊以排遣这目前的岁月。不但小说戏曲写不出,就连散文也只能“斜而不
敢“杂”!自然,有些聪明的遗少们,是会借“埋首”创作,来做逃避现实的口实
的。可惜他们的视野既小如针尖,又不敢正眼凝视现实,“丰富的题材”,在他们
面前,也变成贫乏。他们“写成小说戏曲”,只能是经过了粉饰歪曲的画图。不过
他们毕竟是聪明的,不但借“埋首”创作来逃避现实,并且借“埋首”创作来反对
杂文了。此外,还有些无文无行的角色,小说戏曲不用说,能够写点通娘捣奶奶式
的他们的所谓杂文,已经要算是他们的选手,根本就不该对他们存甚么希望。不用
说,把“丰富的题材”,“下点工夫”,写成作品的任务,只有在另一部分的作家
的肩上。这另一部分的作家,“丰富的题材”是要采取的,小说戏曲以及任何文艺
体裁是要运用的。他们写过不少的小说戏曲,现在还在写,而且将不断地写下去。
不过他们已经不是一个简单的作家,他们要最直接最迅速地反映出社会的日常
事变,因此就较大量地产生了最直接最迅速地反映社会日常事变的杂文,由这种
“畸形的”社会根据产生出来的杂文,不但丝毫不足以“宣告作家创作精神破产,
没有刻苦艰辛的态度”,刚刚相反,它正是作家的“创作精神”,正是从刻苦艰辛
中产生出来的创作。只有窃取光荣的杂文的形式来做反对杂文的杂文,像林先生的
大作之类,才是这种杂文的例外。
现在再看社会上需不需要这种杂文。林先生为要说明“以现阶段的文艺眼光看
来——非特毫无需要之处”,故意把读者对杂文的欢迎及杂文在读者中的影响一字
不提,这手法是很巧妙的,可惜马脚不留心时候又露出来了。林先生自己说,“而
杂文之不胫而走,正是不足怪的事”。有这样的事么?
杂文“丝毫无需要之处”,却又能“不胫而走”;走了,又“不足怪”。这道
理恐怕只有林先生自己才懂得。“倘若以现阶段的文艺眼光来看”,杂文的“不胫
而走”,我也说“正是不足怪的事”。历史转动了前进的车轮,使大众迫切地需要
理解。
正同需要物质的供应一样,他们也需要精神的粮食。“拿粮食来!”他们喊。
可不一定限定作家只写小说戏曲或某种特定的体裁。不过,“在目前,现时代”,
他们不期然而然地多量地选择了这种最直接、最迅速地反映日常事变,而又最浅显
最容易消化的杂文。在这种场合,杂文绝不是什么“丝毫无需要之处”或“浪费的
生产”,除了林先生自己的杂文。
一九三四,九,二,上海。
怀监狱
我常常怀念监狱,也常常对人谈监狱。
“监狱并不是什么仁慈的东西!”这句话谁都知道。没有进过监狱的人,凭自
己的想象,不是超过监狱所实有的不仁慈,就是不及它实有的。这很自然,因为本
来是想象。
什么都不可以绝对化,一绝对化就会变为形而上学。用一分为二的观点看,监
狱在不仁慈中有它的仁慈的东西,有很仁慈的东西。我将只谈这方面。
一、监狱是学习圣地
前天李四来,即曾和我在监狱推水,我曾填过一首沁园春词和一首七律赠他的
那李四。谈到监狱,他说:“坐了7年牢,前5年白坐了。什么也没学,后二年碰到
你,才有书看,知道怎么看。才一心一意,专心专意地看,接着一直看下去。脑子
也灵活起来了,有强烈的读书的欲望,或者说‘瘾’,不看就不舒服。那是我看书
最多的两年,但似乎只有在监狱里才能如此,一出狱就不行。例如《资本论》,刚
拿到手,咱们就分手了,你把书带走了。没法,出狱后,搞到一本,想看下去,但
总也看不下去。环境同脑子都不同了。”
他说的监狱是山西稷山县看守所。他是在那里同牢房的,我们是在那里才公开
看书,买书的。看守所和监狱,应该有所分别,但看牢的人也未必十分清楚,且不
管它。李四的话是有道理的,我曾劝凡有点文化的人看《资本论》,也写信劝外面
的人。但有效的只有监狱里的人,外面的没有一个人有效。有一个小郑,在临汾山
西第三监狱,不过中学程度,他看见我读《资本论》,问:“好懂吗?”我说:
“有耐心就好懂。”“怎么叫有耐心呢?”我说:“以为一看就懂,看一遍就懂,
它是不好懂的。如果一遍不懂,再看一遍,再不懂,看三遍,看一卷嫌多,看一篇
(第一卷共七篇),先看一篇,把一篇弄懂了,再看其他各篇就好懂些。无论什么
书,要稍微得到一点理解,都不是看一遍就够。瞧!”我把《资本论》第一卷给他
看:一共七篇,每篇尾上都用红铅笔注着:年月日时至此第几遍,那时的注是第十
遍。这注是给自己看的,也是给别人看的,告诉他,我是怎样读这书的。小郑说:
“既然一遍看不懂,有什么兴趣看二遍呢?”‘所以说要有耐心。读第一遍不懂,
不是说一句也看不懂。总会懂一些,不过和不懂得部分不成比例。二遍也不会全懂,
不过要比第一遍懂得多一些,三遍懂得更多一些,这样做,总有一天,懂得的部分
会多过不懂的部分,以至于全懂。我看了十遍《第一卷》大概将近于全懂了,但离
通,还远哩,更不用说精通了。一遍比一遍懂得多,也一遍比一遍兴趣大,怎么没
有兴趣呢?”小郑说:“照你这样说,一辈子看书好了,还有什么工夫作别的事呢?”
我说:“第一,我说的我的经验,别人不一定适用。我是个学生,中学门坎未垮过。
数理化一窍不通,政治经济学毫无基础,读这书的时候已经70岁了,脑子一点也不
灵活,所以……至于别人,比如说你,可能比我强。第二,假定马列主义是一百部,
并不要每一部都要下这种功夫;对某几部真下了功夫,再读其他的书就容易了,一
通百通,触类旁通,那是另一番境界。”这小郑,这只进过中学的30来岁的年轻人,
听了我的话,就把第一卷借去了。我留心观察,他真在看,不多几天,看了大半本。
我问他:“懂么?”他说:“好懂极了。说得浅,解释多,似乎惟恐你不懂。”我
说:“这就对了,本来是写给工人读的。”
爽兴说说我看这本书的经过。当未看时,不知从什么地方听来的:《资本论》
难懂。作文字工作几十年,也未见有人真看这书的。在稷山看守所时,过了一年多,
由于一再申请,也由于我年纪大,不干什么活,干事才准许看书,并给买书(以前
在北京监狱,除了读报和讨论报上文章外,什么书都不准看)。最初替我买了一部
小《毛选》,后来又替我买了《反杜林论》、《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以及别
的。看这些书时,忽然想起:一不做二不休,何不趁此读读号称难懂的《资本论》
呢?因为这部书太大,万一买来看不懂,岂不真成了”吃不了,兜着走”了么?于
是做点准备工作,先看《价值、价格及利润》、(政治经济学批判》、《哲学之贫
困》等书,觉得勉强可懂,才写信回家要寄《资本论》第一卷(稷山书店没有),
且嘱只要第一卷,以防寄多了,看不懂栋寄来了,看了一两遍,觉得能懂,就写信
要以后各卷。犯人的信,都要经干事检查的。好干事,看了我写的家信,跑到窗口
来说:如果性急等不及,可以先在外面向别人替我借一本第二卷。他果真这样办了。
借的郭、王译本,直行的,后来家里寄来了全集本二、三卷,又从二卷知道有第四
卷,是近几年由苏联许多专家整理出来的,于是又写信去要四卷书。只第一卷看的
遍数多,其他各卷多者也不过三四遍。但比起《反杜林论》和《唯物主义和经验批
判主义》两本书来,却是少的。那两书各看了二十几遍。
看多遍,不但解决懂不懂的问题,也解决记忆问题。我记性坏,随看随忘,看
一百遍也记不住。不但看,还用种种方法——记、抄、默写都干过,但最后还是忘
了。和个别句段不懂,不碍全局一样,记不住,还是能改变思想。但这些,都是在
监狱比自由时容易办到得多,在外面,不但时间不充裕,尤其难有这样大的恒心。
在北京半步桥监狱时,有一个门头沟矿工是文盲,从大学生张苏学认字,竟认
识了上千的字(但在另一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