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勇文集-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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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三节。三个人走到林刚面前,看见林刚左一包右一包的扛着,被太阳晒得十分狼狈,都不约而同的纵声笑了起来。
“就是金芸香不好!”白美丽嗔着金芸香道:“小姐发福了,一件游泳衣穿了半个钟头。”
金芸香把白美丽那撮马尾用力一攥,于是白美丽做作的尖叫起来。
“先替我们照相吧。”杜娜娜说道,然后半蹦半跳的走下海滩。林刚背着照相机,手上提着包裹跟在三个女孩的后面。林刚蹲在地上,用各种不同的角度替她们一一拍摄,一个在拍照时,另两个就作鬼脸,逗得大家都笑起来。随后每个女孩子都争着要跟林刚一齐拍,轮流着两两把林刚夹在中间,要林刚摆出各种姿势,引得三个女孩子笑得伸不直腰来,林刚也跟着几个女孩子咧着嘴兴奋的笑起来。照完后,林刚便选了一角人烟较疏的地方,把毯子铺到沙滩上。杜娜娜俯卧在毯子上,让白美丽替她涂抹护肤油。白美丽骑在杜娜娜身上,把油挤到她背上,用力揉搓起未。
“轻点!轻点!”杜娜娜双足乱蹬叫道。白美丽张着大嘴巴,恶意的笑道,下手搓得更重。杜娜娜又笑又叫,整个身体扭动着,结实的腰肢弯成了S型,金芸香半觑着眼睛,慢吞吞的把护肤油抹到她肥厚的肩膀上。她细白的皮肤已被太阳晒得泛起了一层浅玫瑰的红晕,林刚把草帽摘下来,不停的揩着额上的汗水,一阵阵护肤油的柠檬香从三个女孩子身上发出来,冲到他鼻子里。海那边的白浪,一个跟着一个涌到岸上。每一个浪头冲起来时,一群古铜色的身体便跟着一齐冒起。接着一阵孟浪的欢呼,便从水里爆炸开来。
“走吧!”杜娜娜把一管护身油挤到林刚颈背上,然后和白美丽边笑边跑,冲到海浪里,金芸香立起来,看着林刚一颈子上的黄油,噗嗤的笑了一下,扛起一个橡皮吹气的鳄鱼,懒散的走下海水去。
林刚穿着游泳裤有点滑稽,他的小腹凸得很高,游泳裤滑到了肚脐下面,拖拖曳曳,有点像个没有系稳裤带的胖娃子。因为在岸上晒得很热,所以觉得海水特别冰凉,林刚用脚试探的撩撩浪头,不敢遽然跑下去。杜娜娜已经钻到浪里去了。白美丽在浅水中,跳着蹦着,一根马尾,像鞭子一般,到处乱刷。金芸香坐在橡皮鳄鱼上,像一只肥鹅,一双白胖的大腿踢起一堆耀眼的水花。突然间,杜娜娜从水里冒了起来,把海水泼到林刚身上,林刚打了一个寒噤,用手护住胸前,呵呵的笑了起来,杜娜娜脸上挂满了晶莹的水珠,短发覆在腮上,火红的游泳衣浸湿了,紧紧的裹住她身体。
“下来呀!”杜娜娜叫道。
白美丽跑过来,帮着杜娜娜把海水浇到林刚头上。林刚一只手护住眼睛,趔趔的往海水中走去,海浪冲过来,林刚歪歪倒倒的张着双手,像个刚学会走路的婴孩。白美丽在林刚身旁一直蹦着跳着,忽起忽落,像浮标一般。当海浪把金芸香冲到林刚身边时,金芸香就用脚把海水踢到林刚身上。杜娜娜摊开手脚,仰卧在水面上,随着浪头,载浮载沉,嘴里像鲸鱼一般,喷着水柱。忽儿她把臀部一翘,潜到水中,忽儿她从林刚跨下,一下子钻到他面前,用手掏起一捧水,洒到林刚脸上。林刚笑着,向杜娜娜反击,用手把水拨向她。可是杜娜娜忽儿沉到水中,忽儿不知从哪里冒了起来,出其不意的给林刚一下,使得林刚防不胜防。白美丽也加入了水战,她没有闪躲,高大的身体,矗立在水中,两只手像双桨一般,把海水扫向林刚。海浪常常把林刚推得摇摇欲坠,在水中,林刚失去了一半的行动自由。他努力的把海水拨向杜娜娜及白美丽,可是杜娜娜十分灵活,白美丽非常骁勇,林刚处于很不利的势力。往往当他攻击白美丽时,却被杜娜娜由后方抄来,拨得他眼睛都张不开。白美丽愈打愈起劲,大声吆喝着,脑后的马尾威胁的甩动,金芸香坐在橡皮鳄鱼上,很感兴味的旁观着。偶尔她也划到林刚身边,用脚尖把海水轻轻的撩到林刚颈子上。
正当林刚追到白美丽身后向她攻击时,杜娜娜却在他面前浮了起来,一把抓住泥沙撤到了林刚脸上,泥沙塞到了林刚的嘴里,林刚呛得大咳起来。他赶忙浸到水中,用水把嘴里的泥沙洗净。他听到三个女孩子发狂一般尖声笑着。当他抬头时,他看见杜娜娜站在他面前,双手劈劈啪啪打着浪花,仰着头放纵的在笑,太阳照在她身上,她的皮肤发着油黑的亮光,两个结实的乳房,傲慢的高耸着,她半闭着微肿的眼皮,厚厚的嘴唇开翁着,嘴角挂着一串发亮的水珠。
“看我来逮住你!”林刚叫道。突然他有一股欲望要把这个油黑的身体一把抓住,他看见那对高耸傲慢的乳房,在微微的抖动着。杜娜娜警觉的往后跳了一步叫道:
“好呀,我们来比赛游泳!”杜娜娜细眯的眼睛乜斜着,嘴唇下撇,带着几分挑衅的神情,也仰着身,轻快的游向海浪中去,她结实的大腿,打起一阵浪花。林刚仰着头,用着笨重的蛙式向前追去。
“加油!加油!”白美丽和金芸香在后面拍着手叫道。
杜娜娜往深水里游去,她的速度比林刚快得多,可是每次她都故意慢游,等到林刚奋力游近她身边,看着要把她捕住后,她又倏地一下,加速游往前去,发出一阵挑逗的孟浪的笑声,林刚愈游愈慢,他的气力,已经渐渐不支,当他拼命的游近杜娜娜,伸手去兜揽杜娜娜的腰肢时突然一个像座小山似的巨大浪头涌来,把他们翻卷到海水中,当林刚挣扎着浮出海面时,接着又一个巨浪把他卷了下去。
“让他休息一会儿吧。”一个美国青年把林刚的下巴扶起来,把一杯热咖啡灌到林刚嘴里。“他只是喝了几口水,疲倦了,不要紧的。”
林刚俯卧在沙滩上,四肢如同瘫痪了一般,一动也不能动。他头上的冷汗,一滴滴流到干白的沙上。一阵阵热气从地面扑到他脸上。邻近伞篷里的爵士乐,像成千成万的苍蝇,嗡嗡的响着。他看见海那边,太阳红得像个火球,好像要掉到他头上来了似的,杜娜娜、白美丽、金芸香,三个人团团围住林刚坐着,她们的腿子都晒得绯红。林刚一直闻到一阵浓郁的拧檬香从她们身上发出来。
两小时后,林刚和三个女孩子又回到了曼赫登上,大大小小的摩天楼都被一层紫雾盖住了,银河般的灯光,在紫雾中闪着迷茫的光彩。进城的车辆像潮水一般涌到东河公路上。
杜娜娜仍旧坐在车前,她的双手抱在胸前,嘬着厚厚的嘴唇,金芸香倚靠在车后,慵懒的闭着双眼。白美丽把一络长发挂到胸前,一只手不停的弄着发尾子。林刚用眼角看着杜娜娜,又从镜中偷偷看着白美丽和金芸香。三个人的脸上都带满了倦容,她们一直没有说话。纽约市内温度并没降低,还是那么闷热。当车子开到百老汇上时,林刚嗫嚅的说道:
“喂,别忘记今晚我要请你们去看雷电城的踢踏舞呢?”
“我不要去了,”杜娜娜说道,“你把我们送回旅馆去。”
“我知道为什么杜娜娜不要去,”白美丽痴笑了一下说道,“人家已经和昨晚请她去舞会那位男士约好了。”
“少管我闲事,行吗?”杜娜娜突然转身厉声向白美丽说道。
白美丽睁大了眼睛,一脸紫涨。金芸香睁开眼睛看着杜娜娜,再者看白美丽,随即又闭上了眼睛。
“这样吧,我请你们去百老汇的新月吃晚饭好了,晚饭总得要吃的。”林刚咧着嘴干笑着对二个女孩说道,“对吗,小姐们?”
可是三个女孩子都没有搭腔,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使得林刚非常尴尬,他掏出手帕把额上的汗珠揩掉,随即打开了车上的收音机,里面正在播放黑人歌星尊尼·梅斯用着甜丝丝的声音唱的:“春天来到了曼赫登”。
一九六五年二月《现代文学》第廿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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谪仙记
慧芬是麻省威士礼女子大学毕业的。她和我结了婚这么些年经常还是有意无意的要提醒我:她在学校里晚上下餐厅时,一径是穿着晚礼服的。她在厨房里洗蔬菜的当儿,尤其爱讲她在威土礼时代出风头的事儿。她说她那时候的行头虽然比不上李彤,可是比起张嘉行和雷芷苓来,又略胜了一筹,她们四个人都是上海贵族中学中西女中的同班同学。四个人的家势都差不多的显赫,其中却以李彤家里最有钱,李彤的父亲官做得最大。那时她们在上海开舞会,总爱到李彤家虹桥路那幢别墅去。一来那幢德国式的别墅宽大堂皇,花园里两个大理石的喷水泉,在露天里跳舞,泉水映着灯光,景致十分华丽;二来李彤是独生女,他的父母从小把她捧在掌上长大的,每次宴会,她母亲都替她治备得周到异常,吃的,玩的,布满了一园子。
慧芬说一九四六年她们一同出国的那天,不约而同的都穿上了一袭红旗袍,四个人站在一块儿,宛如一片红霞,把上海的龙华机场都照亮了,她们互相看看,忍不住都笑弯了腰。李彤说她们是“四强”——二次大战后中美英俄同被列为“四强”。李彤自称是中国,她说她的旗袍红得最艳。没有人愿意当俄国,俄国女人又粗又大,而且那时上海还有许多白俄女人是操贱业的。李彤硬派张嘉行是俄国,因为张嘉行的块头最大。张嘉行很不乐意,上了飞机还在跟李彤斗嘴。机场里全是她们四人的亲戚朋友,有百把人,当她们踏上飞机回头挥手告别的当儿,机场里飞满了手帕,不停地向她们招摇,像一大窝蝴蝶似的。她四个人那时全部是十七八岁,毫不懂得离情别意,李彤的母亲搂着李彤哭得十分伤心,连她父亲也在揩眼睛,可是李彤戴着一副很俏皮的吊梢太阳镜,咧着嘴一径笑嘻嘻的。一上了飞机,四个人就叽哩呱啦谈个没了起来,飞机上有许多外国人,都看着她们四个周身穿得红通通的中国女孩儿点头微笑。慧芬说那时她们着实得意,好像真是代表“四强”飞往纽约开世界大会似的。
开始的时候,她们在威士礼的风头算是出足了,慧芬总爱告诉我周末约她出去玩的男孩子如何如何之多,尤其当我不太逢迎她的时候,她就要数给我听,某某人曾经追过她,某某人对她又如何如何,经常提醒我她当年的风华。我不太爱听她那些轶事,有时心里难免捻酸,可是当我看到慧芬那一双细白的手掌在厨房里让肥皂水泡得脱了皮时,我对她不禁格外的怜惜起来。慧芬倒底是大家小姐,脾气难免娇贵些,可是她和我结婚以后,家里的杂役苦差,她都操劳得十分奋勇,使得我又不禁对她敬服三分,慧芬说在威士礼时她们虽然各有千秋,可是和李彤比起来,却都矮了一截。李彤一到威士礼,连那些美国的富家女都让她压倒了。威士礼是一个以衣相人的地方。李彤的衣裳多而别致,偏偏她又会装饰,一天一套,在学校里晃来晃去,着实惹目,有些美国人看见她一身绫罗绸缎,问她是不是中国的皇帝公主。不多久,她便成了威士礼的名人,被选为“五月皇后”。来约她出游的男孩子,难以数计。李彤自以为长得漂亮,对男孩子傲慢异常。有一个念哈佛法学院叫王珏的男学生,人品学问都是第一流,对李彤万分倾心,可是李彤表面总是淡淡的,玉珏失了望便不去找她了。慧芬说她知道李彤心里是喜欢王珏的,可是李彤装腔装惯了,一下子不愿迁就,所以才没有和王珏好起来,慧芬说她敢打赌李彤一定难过了好一阵子,只是李彤嘴硬,不肯承认罢了。
不久李彤家里便出了事,国内战事爆发了,李彤一家人从上海逃难出来,乘太平轮到台湾,轮船中途出了事,李彤的父母罹了难,家当也全淹没了,李彤得到消息时在医院里躺了一个多月,她不肯吃东西,医生把她绑起来,天天打葡萄糖和盐水针,李彤出院后沉默了好一阵,直到毕业时,她才恢复了往日的谈笑,可是她们一致都觉得李彤却变得不讨人喜欢了。况且那个时候,每个人的家里都遭到战乱的打击,大家因此没有心情再去出风头,只好用功读书起来。慧芬提到她在威士礼的时代,总要冠上:当我是Sophomore的时候,后两年,她是不大要提的。
我亲自看到李彤,还是在我和慧芬的婚宴上,我和慧芬是在波士登认识的,我那时在麻省理工学院念书,慧芬在纽约做事,她常到波城来探亲。可是慧芬却坚持要在纽约举行婚礼,并且以常住纽约为结婚条件之一。她说她的老朋友都在纽约做事,只有住在纽约才不觉得居住在外国,我们的招待会在LongIsland的新居举行,只邀了我们两人要好的朋友。慧芬卸了新娘礼服出来便把李彤、张嘉行和雷芷苓拉到我跟前正式介绍一番。其实她不必介绍我已经觉得她们熟得不能再熟了。慧芬老早在我跟前把她们从头到脚不知形容了多少遍。见面以后,张嘉行和雷芷苓还差不了哪里去,张胖雷瘦,都是神气十足的女孩子。至于李彤的模样儿我却觉得慧芬过分低估了些。李彤不仅自以为漂亮,她着实美得惊人。像一轮骤从海里跳出来的太阳,周身一道道的光芒都是扎得人眼睛发疼的。李彤的身材十分高挑,五官轮廓都异常飞扬显突,一双炯炯露光的眼睛,一闪便把人罩住了,她那一头大卷蓬松的乌发,有三分之二掠过左额,堆泻到肩上来,左边平着耳际却插着一枚碎钻镶成的大蜘蛛,蜘蛛的四对足紧紧蟠在鬓发上,一个鼓圆的身子却高高的飞翘起来。李彤那天穿了一袭银白底子飘满了枫叶的闪光缎子旗袍,那些枫叶全有巴掌大,红得像一球球火焰一般。女人看女人到底不太准确,我不禁猜疑慧芬不愿夸赞李彤的模样,恐怕心里也有几分不服。我那位十分美丽的新娘和李彤站在一起却被李彤那片艳光很专横的盖过去了,那天逢着自己的喜事,又遇见慧芬那些漂亮的朋友,心中感到特别喜悦。
“原来就是你把我们的牌搭子拆散了,我来和你算账?”
李彤见了我,把我狠狠的打量了几下笑着说道。李彤笑起来的样子很奇特,下巴翘起,左边嘴角挑得老高,一双眼皮儿却倏地挂了下来,好像把世人都要从她眼睛里撵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