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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部分

混世和光-第5部分

小说: 混世和光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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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菜花们也逃不出去,幸喜有它们,使得我尚有一个可以恣意施暴而不受惩罚的对象。它们是我灵魂的一个秘密处所,我可以在这里贮藏我精神上的一些不可示人的可怜的宝物。
这时,上来了一个家伙,拿着一把长柄大勺子,伸到我胸前,说:“去卖稀饭。”
我看了看他。很丑。脸型像锄头,脑门像一块被砸扁了的木板,朝天鼻,两只鼻孔喷着白雾;嘴唇像两片厚厚的扣肉,上面沾着几点咸菜,散发出令人恶心的味道;脑袋尖得不像是自然长成的,而像是被削成那样;蓬乱的头发一团又一团,像一窝窝鸟巢,使人无法想象怎么会有那么多的鸟儿看中这么一颗丑陋的头颅。我想他该是阎爷身边判官一类的角色,我是绝对惹不起的。我没有说话,放下刀子,接过勺子,去了外面的餐厅。一只大木桶盛满了稀饭,正在餐厅里冒着一片丰沛的热气,热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粮食的清香。
有中学的女同学过来了。她们的眼里全是惊讶的目光。她们从前都很漂亮,我还暗恋过其中的一两个。可现在我觉得她们全是妖精,甚至比妖精更可怕,因为我的尊严被她们的目光撕得粉碎。其实她们有的人很善解人意,没有近前来,只买了两个馒头,拿着空碗,若无其事地走了。然而这正是她们可怕的地方,我倒更希望她们上来,吮干我的血液,使我的尊严只剩一具空壳,我反而能解脱。现在我其实是背上了更沉重的心理负担,甚至形成了一种无法治愈的心理残缺,她们不见了,可我觉得她们并没有真正消失,她们好像竟成了地狱里的一员,其存在甚至比这里面所有鬼怪的存在显得更真实可信。从此我将每天淌着流血的灵魂接受她们的践踏,在她们轻盈的脚步中一遍又一遍地蹂躏着尊严,蹂躏着这张苦涩而苍老的鬼一般的面孔。
热汗和虚汗流在了一起,冰冷的心和热腾腾的身体贴在了一起。它们在较量,都想战胜对方。可愈是如此,愈是谁也不能如愿,最后都一败涂地,结果只是将我孤零零地赤条条地遗落在芸芸世间,无可逃避地忍受着世人赤白的目光。
我强迫自己,把自己想象成一台机器。这是我的命运,如果说我已经无法改变它,那使之成为一种机械的命运应该是我的一种相对容易接受的状态。
是的,我必须关闭头脑,关闭思想,关闭感觉。为了使我的机器的状态更为真实可靠,我偷偷舀了一勺菜油浇在身上,然后还喝了一大口。我希望这台上了油的机器能更加流畅地运转,以纯粹的运转为快乐,从而彻底遗忘自身的功能。
经过一个上午的折腾,这份工作对我来说似乎已不那么生疏了。我基本知道了它的运作程序,发现只要能坚守住机械的状态,其实也还是容易打发时间的。我茫然地看着天上的白云,轻轻地安慰自己:没什么,熬吧,把自己做一剂药熬,熬久了,药性纯正了,就不仅易入口,而且也许还能滋补壮阳。可是到了下午,我才知道这剂药并不是这么好熬的,因为其中有一味并不具有治病疗疾的功效,而毒性之大,则几乎令我不堪承受。
这一味便是煤灰。
那是向晚时分,又是那个奇丑无比的家伙。我已经坐实了他的身份,他确实是阎王爷的判官,这座地狱里的二号人物,人送外号才狗子,据说比阎王爷还要生猛恶毒,专一找碴整人,以此为乐。他带着他的锄头脸来到我面前,不由分说,朝我咣当就是一锄头,顿时砸得我晕头转向,然后他把我领到灶台下面的煤炉房,指着两个防空洞似的煤洞,命令我把里面满满当当的煤灰清除干净。虽然是烧尽了的煤灰,可二氧化炭的毒气并没有烧尽,一小撮倒罢了,但那么多的煤渣堆积起来,残余的二氧化炭混合在一起,便具有了十分的毒性,我只闻了一鼻子就觉天旋地转,胸腔里仿佛堵着一团东西,似乎从肺叶里冒出了一股股的焦黄气味。
煤房里尘土飞扬,大雾弥漫,仿佛是一间小型化工厂。我以我的干净的胸腔消化着那些毒气,使得这片环境没有受到污染。我不知道从前这份活汁是谁干的,但我敢肯定我对环境的保护比他卓有成效,因为我差点死了过去。幸亏这是一个雪天,我累倒在了雪地里,大雪洁净的气息替我清扫了一些毒气,它的冰心气质帮我恢复了呼吸,我又及时吃了几口雪,融化的雪水在我体内寒冷地奔流,使我的肺叶赢得了一片干爽清凉。
我看着苍白的云天,悲伤得直想哭。心里的酸水确乎十分充盈,可也不知为何,它们只是涌到胸口,就又落了下去。我并没有阻止它们,我还很希望它们冲出来,这样也许能稍稍减轻心里的负担。或许正是这个缘故,它们改变了主意,因为它们的目的本来就是要我难受的,如果反而让我轻松了,它们当然不愿意。噢,天啊,即使是酸楚的眼泪对我都有如此深刻的算计,可见我完全陷入了一种被摧残的境地,无从逃避,一切的一切,包括自己,都是注定了要跟我过不去的。没想到,这倒使我忽然意外地感到了轻松。回想这个在我的生命中具有标志性意义的苦难的一天,我在强烈感受它的残酷的同时又觉得它未必是那么不可忍耐的。有两点足以支持我这样想,一是这种生活使我从那种精神被摧残的状态中解脱了出来,实际上仅此一点就足以让我满意了,何况第二点的重要性比这一点有过之无不及,那就是我终于可以过一种衣食无忧的生活,抛开其中苦难的成分不论,生命的维持从某种意义来说总不能说是件小事吧。苦难,自尊,前途,希望,这些当然还是我最为看重的东西,但事情的奥妙也就在“看重”这个字眼上,看重则重,看轻则轻。如果我善于进行比较,我的境遇跟别人又有什么不同呢,都是阎王店里一小鬼,吃粮当差做奴才,别人过得,我就过不得?苦难,在很多时候也许不是感受,准确地说它应该是一种定义,而定义的准则不过是一种精神的起起落落而已。自尊呢,它倒可以视为一种感受,但不同的是它的定义往往又很虚假,或者说跟真实相悖,常常并不是被人轻贱,而是自己把自己给轻贱了。所以对于女同学的诧异的目光,我完全可以只当是这个严寒的冬日因着一种久逝的温情而凝固在了她们的眸子里,也就是说这温情既已被冰封了,那冬日再严寒,其冷酷其实也有限,不过如一抹抹刀锋的掠过,让人胆颤那么几下而已;至于前途和希望,当然不可等闲视之,但都是久远的谋划,跟眼下的境遇谈不上什么直接的关系,就暂时地将它们忽略掉,亦未必有何不妥。
我稍稍欣慰了一点,原以为要适应这种地方,至少得过上一两个月,哪知竟这么快就开始学会梳理混乱而苦涩的思绪了。我躺在雪地上,忽然认识到寒冷原来是使人清醒的最好办法,尤其这种透彻肺腑的寒冷,显然它一并将人们心里的一切热量都消除了,只给人们剩下冷漠,冷漠便容易麻木,麻木就好办了。
夜暮降临了,喧嚣的食堂安静了下来,阎王店的一切仿佛都闪烁着莹莹幽幽的蓝光,直往每一个人的心里钻。我更是觉得它钻得很深很深,深不见底,一如我在这个环境里的坠落,只有开始,没有结束。
所有的人都下班了,我才慢慢离开。回头看了一眼,我不禁又是一阵颤栗。这座食堂确实太像阴曹地府了,它的每一块地方都仿佛吐着阴森森的气息,缠绕在我身上,我想我是没办法把它清除的,从此将带着它衣食起居,喜怒哀乐,任由它调剂我的思想和情绪。
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我很想纪念纪念它。可又一想,但凡被纪念的日子应该都属于比较美好的日子,今天对我来说有什么美好可言呢,它也许是一种无尽的苦难生活的开始,是该祭奠而不是纪念的。那就祭奠吧,实际我觉得我的心境也更适合祭奠一些,所谓纪念不过一种微薄的希望,落到实处,还是祭奠让我心安理得。
外面有一颗大楠树,高约百尺,叶片都掉光了,剩下无数光秃秃的枝条,将夜空划得乱七八糟。我就在这样的夜空下,捡了一地的枯黄落叶,堆在树根旁,点火烧它们。烟雾迷朦,仿佛化做了无数青龙,缠绕着我,缠绕着这座阴曹地府。枯叶的熏香味使我感到十分舒服,似乎在给我劳累了一天的心灵进行按摩,柔柔的快感几乎使我产生了升天的幻觉。后来我跪了下去,嘴里念念有词。但我并不知道自己在念什么,我只知道我在痛恨眼前这座阴曹地府的同时也把它当做了一座庙堂,将自己整个儿地供奉了上去。它会怎么享用我呢,是整个地囹圄吞噬,还是细细地切碎,慢慢地咀嚼品味?老实说我实在无法判断,而这种糊涂,好像倒是因为我也搞不清楚自己到底希望哪一种。囹圄?似乎太彻底了一点,好歹也让我见识见识被吞噬的过程,拿自己的悲剧做香料,多少赢回一点快乐。咀嚼?这是最严酷的惩罚,然而因其缓慢,就存在一些变数,我似乎就对这种无法确知的变数抱有某种热切的想法,如此获取的某种稀薄的快乐,兴许不在那种快乐之下。
小鬼,祭品。我一下就有了两种身份。想来不免有些好笑。不用说,我将长久地游离于两者之间,不把两种角色完整地演绎一番,最后使之达成和谐的统一,我是不可能从这座地狱里挣脱出去的。
那就开始挣扎吧,拚命地挣扎,顽强地挣扎,咬牙切齿地挣扎,捏着灵魂的血汁挣扎,将挣扎变成我对这座地狱的敬礼,变成我对这座庙堂的朝拜。
我要用我的生命使地狱成为一座精神的圣地。
父母是无法容忍我这个变成了小鬼或祭品的逆子的,他们下决心离开这所令他们伤心欲绝的学校。当然,实际情况不是这样,相反,正是他们想离开才使我不顾一切投奔阴曹地府。然而,话再说回来,即使我可以把我的今天怪罪于他们的离开,但他们的离开终究还是因为我的叛逆。这么多年,我们之间的矛盾不能够无限制地进行下去,必须有个了结。我完全是个废物,了结的责任自然只能由他们来完成。二十多年前,父亲乘江轮穿过波涛汹涌的三峡出川,来到了楚天湘地,他豪情万丈,志得意满,想在岳麓山建构他的人生梦想。可惜他是个花岗石脑袋,不见容于社会,也不能拥有一个温暖的家庭。他看清了自己的失败,只能怅然地回首故乡,去那里寻求最后的一点人生慰藉。可怜的父亲,当他离开的时候竟连岳麓山的一片枫叶都没有带走。那一天我站在山头目送他的远去,两眼朦胧,伤感无边。一种无法割裂的亲情却非得以割裂的方式来获取各自的需要,人世之悲,莫过于此。
我沉静了好几天。一种精神的沉静,感受着自己的行尸走肉,但绝不认为自己在运动,深深地将自己埋于精神的最深处,品味这样一种空虚。但我必须指出,这是一种饱满的空虚,所以我在其中觉得非常温暖,冰冷坚硬而古怪的心都快融化了。可这样的状态是我不可能长久享受的,老天爷对我不会有这样的恩宠,我甚至已经开始怀疑这难得的几天沉静都是它为我设计的一个圈套,可笑我不知其中的阴谋,还自以为得志。
自由并没有像我希望的那样给予我多少快乐。偶尔我还有那么一点失落,似乎我在乎的并不是自由本身,而是获得自由的方法以及自由的感觉。我对自己非常不满,我竭力想把自己从这种荒唐的心态中拖出来。可我愈是这样,愈是陷得深,根本无力自拔。就好比找对象,追求的时候只看到对方的漂亮,一旦追到了手,才去注意她的其他方面,这时她的许多缺点就使人觉得她的漂亮实在不值几个钱。我以为自由会使我完全解放,哪知我依然有一种无法摆脱的束缚感。首先是工作,我像条狗似的服从别人的指挥,这几乎使我获得的所谓自由失去了意义;其次,家庭的枷锁在不知不觉间换成了一种自我的枷锁,我对自己的拘束,从某种意义上说比父亲的禁锢更严酷,因为自由对我来说意味着一种全面地猛烈地能量释放。我一直在等待这种状态,我不可能在获得了这种状态后容忍自己的懒惰。
为了跟过去的生活彻底断绝联系,我搬出了原来的住所,在岳麓山中的一栋斋楼里弄了一间小屋。
终于跟岳麓山结合了。
对于我的儿童时代,岳麓山是我的一个玩具,不高兴了,就把它踹上几脚,扔到一边。
对于我的少年时代,岳麓山是我的一件外套,粗布烂衫,泥渍斑斑,朦朦胧胧,看不真切,可有可无。
对于我的青年时代,岳麓山就复杂了,它像很多东西,女人,书本,知识,文化,艺术,金钱,名利,梦幻,痛苦,快乐,挫折,福运,一座天然的宫殿,一座巨型的坟墓,一段悠久的历史,一处人与自然搏斗的战场……但上述这些都只是它的某一个片断,或者偶尔展现的景观,现在我眼里,它真正最像的,是《西游记》里的那座五指山,将一个不愿向现实妥协的离经叛道的怪物给镇压了。我在它的下面拚命地挣扎、呐喊、咒骂。自然是无济于事的,我只能让自己安静下来,想:孙悟空都无法推翻压在身上的大山,我又怎么能行呢,但也不必悲观,因为孙悟空最后不是被唐僧救了吗,我应该也可以等到一个救苦救难的唐僧,我的唐僧也将引领我去西天取经,成仙得道。也就是说我突然认识到自己其实是有意识地让这座山镇压我,唯有在镇压中的爆发,才能得到真正的解放。常年生活在家庭的暴政之下,我似乎已经形成了一种非常卑贱的心态,习惯于被约束,似乎眼下冷不丁得到的自由倒让我很不适应。所以我必须来跟岳麓山结合。但这只是假象,只是掩饰一个我甘愿被镇压的可悲命运的事实罢了。故我实在不能知道,我跟山的结合,也许准确地说应该是我对山的依附,到底是福还是祸。
把自己想象成现代的孙悟空其实是很让我羞愧的,我既没有他那样的法术,更没有他那样折腾的勇气。我只敢于在心里跟自己较量,我只善于收拾自己,孙悟空可从来没有这样的坏毛病。但再一想,收拾自己其实比收拾他人更需要勇气和胆略,胜已者方能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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