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季节的都会-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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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春离开他,也有她的理由。
琪琪出生后不久,张家骏应酬渐多,开头是九点多才回家,后来是十一点、十二点、一点、二点,以至天亮才返。
常春心平气和地同他说:“你已经对这个家厌倦。”
张家骏的答复极之特别:“史必灵,这个家,太像一个家了,我吃不消。”
他说得也对。
英俊年轻有为的他,每天下班回家,只看见妻子穿着宽袍子手抱幼儿哄大儿吃饭,两个女佣不住穿插厅堂制造音响,他觉得他无立足之地,不如在外散散心。
常春记得她问他:“你理想的家是怎么样的?”
她想看她可否做得到。
张家骏答:“静幽幽,光线暗暗,水晶缸里插着栀子花,芬芳袭人,妻子穿着真丝晚服,捧出冰镇香槟。”
常春马上答:“你需要的是一个美丽的情妇。”
再见。
张家骏为着同样的理由同常春结婚,亦为着同样的理由同她分手。
“孩子们在等我。”常春说。
“同他分手,你可有哭?”
“只有孩子们的眼泪是自由的。”
朱智良低下头,“我总想为他做一点事,报答他知遇之恩。”
“我真的要走了。”
没想到离开朱宅,天都黑了。
常春最怕暮色凄迷,那种苍茫的颜色逼得她透不过气来,只希望匆匆返到小楼,躲进去,一手搂住一个孩子,从此不理世事。
孩子们一听到锁匙响,便奔出来迎接她,哪里去找这样的忠实影迷?真正一个人的时间用在哪里是看得见的,非要作出牺牲,否则得不到报酬。
琪琪临睡之前照例必听妈妈说故事。
说的是什么?正是金庸名著书剑恩仇录。
已经说到荡气回肠的大结局。
琪琪问:“香香公主有没有变成蝴蝶?”
常春黯然神伤。
过一会琪琪忽然问:“爸爸是永远不会回来了吧?”
常春点点头。
“永远是什么意思?等我三十岁的时候,他会不会回来?”
“琪琪,睡觉的时间已到,改天再与你讨论这个问题。”
“几时,妈妈,几时?”琪琪要求母亲开出期票。
“你十五岁的时候吧。”
她替琪琪熄灯。
安康迎上来,“爸爸找你。”
安福全?他应该在度蜜月才是。
“找我?”
“史必灵,有事请教。”
“不客气,请讲。”
“白白不欢迎我。”
常春有点意外,“你们不是已经混得很烂熟?”
“她不接受我留宿,一到睡眠时间,便打开大门叫我走,跟着哭闹不休。”
常春莫名其妙:“我看不出我怎么样帮到你。”
话终于说到正题上:“那时候安康的反应如何?”
常春不怒反笑。
“请问那时候你如何摆平安康?”安福全居然追问。
常春冷静地说:“试试陪他跳舞到天明。”“嘭”的一声摔下话筒。
安康担心地问:“什么事?”
常春迁怒,“以后不用叫我听他的电话。”
安康不语。
他回自己房去做功课。
常春随即觉得不对,走进去,手搭在儿子肩膀上,刚想说什么,安康已经握住她的手,一切尽在不言中,母子心意通明,一点阻隔也无。
常春就是为这一点才日复一日地起劲地生活下去。
她微笑着蹲下,想说些什么,谁知未语泪先流。
过半晌,常春伸手揩干眼泪,却仍在微笑,“睡吧。”
彼时安康怎么适应?
至今常春还认为对不起这个孩子。
安康曾跟父亲鞋甩袜脱地生活过好几个月。
安福全是家中独子,但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他在家并不得宠。
上头有三个大姐,与父母感情非常好,外人针插不入。
常春当然是外人,常春的孩子,无端端忽然也变成外人。
安老早已退休,需要人陪着散步吃茶闲聊,儿子媳妇没有空,便唤女儿女婿作伴,日子久了,索性搬来一同住,外孙也跟着来,后来外孙也结婚生子,也一并住在一起养。
安康无立足之地。
第六章
常春只得把他接回来。
小孩十分有灵性,知道他的家与以前大大不同,如果不听话,会有麻烦,故此乖得如不存在一样。
幸亏他感觉得到母亲着实疼他。
还好他有一个有能力的妈妈,自力更生,毋须仰人鼻息。
自此以后,他很少见到父亲以及祖父。
倘若常春建议他跟母亲姓常,他不会反对。
今晚常春听了安福全这样一个电话,把新愁旧恨统统勾了上来,焉会不气?
怎么样应付,世上每一件事,都由她独自咬紧牙关,流血流汗,辗转反侧那样应付过去。
袖手旁观者众,谁来拔刀相助。
安福全有麻烦,居然来找她。
他吃撑了。
那夜她没睡好,频频替安康盖被子。
反而吵醒孩子,“妈妈,我很好。”
这算是客气的了,不消三五年,他也许就会要求出去外国寄宿。届时,恐怕一年只能见三两次。
光阴逐寸溜走,孩子们逐寸长高。
唯一吸引常春注意的是一年一度四月份交税季节。
第二天她捧牢电话及黑咖啡同会计师讲话。
少女店员板着面孔也来上班,常春叹口气问:“又怎么了?”
少女皱着眉头,“天气那么热。”
常春安慰她:“心静自然凉啊。”
她扔下手袋,“晚上睡不着,早上起不来。”
常春失笑,“我能帮你做什么呢?”
“简直不想上班!”
又来了,这次常春抬起头,“另有高就吗?”
“隔壁时装店出价六千块。”
常春只得说:“那是个赚钱的好机会,你要紧紧掌握。”
那女孩子意外了。
常春摊摊手,很文艺腔地说:“我留得住你的人,也留不住你的心。”
如此这般,便结束了七个月的宾主关系。
常春连她的名字都没时间好好记牢。
她们属于迷茫的一代,措手不及地忽然之间成了年,接着要出来找生活,书没读好,人才亦普通,漫无目标,这里做两个月,那边做三个星期,在小店与小公司之间兜兜转转,千儿八百那样短视地计算着,因知道也会得老,故此更加心浮气躁。
“我月底走,你若找不到人,我可以帮你久一点。”
常春微笑,“那边相信很等人用,下星期你就可以过去。”
那个少女才发觉常春是只笑面虎。
下午,林海青来了,看到玻璃门上贴着聘人启事。
他问:“不要登报吗?”
“广告费用多昂贵。”
“常春,我看你一个人守着一爿店真是蛮孤苦的。”
来了,乘虚而入来了。
“反正我白天没事,帮你看店堂如何?”
常春答:“你的好意我心领,但是日复一日看店,是非常卑微枯燥沉闷的一件事,不消三个星期,你就精神崩溃了。”
林海青笑笑,“听你讲,像在撤哈拉打隆美尔似的。”
“最折磨人的或许不是一场惨烈战争,而是烦琐的日常生活。”
“别担心,我来帮你,直至你找到更好的人。”
他心意已决的样子。
常春看着他,“你有什么条件?”
不出所料,林海青咳嗽一声,“我不收薪水。”
更厉害。
“我做你的合伙人。”
“我不接受合股。”常春板起面孔。
“好好好,”海青举起双手,“我们且不谈那个,我先到店来帮你。”
常春微笑,现在居然有人肯免费帮忙了。
初开店时,挣扎得欲哭无泪,求告无门。
连常夏那么好的妹妹都说:“姐姐,你并不是人才,最好找份皇家工,安安稳稳过日子。”
她到美资银行求贷款,认得了贷款部经理张家骏。
那天也是炎夏,常春的头发需要修理,化妆已经油掉,她已经跑遍华资英资银行,都礼貌地遭到拒绝。
张家骏是个好心人。
反正是办公时间,他静静地听常春说出计划。
他指出漏洞在何处:“不要怕铺租贵,羊毛出在羊身上,一定要拣旺处……”
是常春眼神中那丝感激感动了他。
他愿意帮这个六亲无靠的年轻母亲。
到了下班时候,他忽然说:“让我们好好去吃一顿凉快的日本菜。”
常春这才发觉她有多累多渴多饿。
她身不由己地跟着张家骏走。
那是常春有生以来吃得最适意的一顿晚饭。
两星期后她得到了贷款。
常春落寞地垂下头,款子全数归还那一天,亦即是她与张家骏离婚日。
她取回抵押的公寓屋契,感慨万千。
不过自此生活就比较顺利。
现在,现在环境不同了,现在有人来求她了。
林海青说:“我们把隔壁的铺位也租下来,打通,我投资新店的一半。”
常春笑笑,“我喜欢小店。”
“你是猪猡头。”海青恼怒。
“或许我是。”
可是林海青守店堂的态度是认真的。
他年轻、漂亮、衣着时髦、气质上佳,大才小用,自然获得顾客欢心。
客人被他搭上,总得买些什么才好意思出店。
朱智良看到这种情形说:“很有一手呵,淘起古井来了。”
“过誉,过誉。”
“那小伙子恐怕要失望。”
“为什么?”
“因为史必灵常春已经事事看化,不屑再搞男女关系。”
常春说:“就因为事事看穿,才不妨逢场作戏,风流一番。”
朱智良反问:“你见过风流的男女关系?我只觉下流。”
“老姑婆的看法自然不同。”
谁知朱智良承认:“所以我找不到人。”
无论如何,林海青已经登堂入室,登店堂入办公室。
朱智良说:“宋小钰已接收了张家骏的财产。”
常春淡淡说:“那多好,该你的就是你的,横财来时,挡都挡不住。”
“过一阵子她会把那层公寓拍卖掉。”
常春看朱女一眼,她打算怎么样?
果然,朱女喃喃自语:“长期租住公寓真不是办法。”
她想把那层公寓买下来?
常春揶揄地搭上去:“置幢公寓也许是时候了。”
朱女一本正经地说:“史必灵,陪我去看看房子如何,你是高手。”
常春失笑,“把我说得仿佛手头上有广厦千万间似的。”
“你眼光好,毋须拥有。”
这倒是真的,品味高的人不一定有拥物狂。
常春心头一喜,“好,陪你去参观。”
朱女朝她一看,莞尔,可见当真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一个星期六下午,由朱智良驾车,驶上半山。
常春说:“你们都喜欢住山里山,弯里弯,不知多麻烦,从前呢,还说图个清静,现在游人如鲫,吵得要命,而且购物上班仍然不方便。”
“身份象征是什么你可知道?”
常春“嗤”一声冷笑出来,“你来考我?一个人身份高下看他做过多少事,立过多少功,同住啥房子穿啥衣服并无相干,朱小姐阁下语气眼角均恶俗不堪,我替你难过。”
朱智良为她那慷慨激昂的语气笑出来。
常春扬扬手,“你不明白就算了。”
“我这个红尘痴儿脑筋的确低俗,请你原谅包涵忍耐。”
常春哼了一声。
朱智良的车子越去越远,越驶越高,终于驶过雾线,去到深山,只觉阴凉潮湿,满山披挂满紫藤,不知名鸟儿叽叽喳喳叫个不已。
确实是好风光。
但常春那颗疲乏的心并不欣赏,她说:“太远了。”
“因此价钱不贵。”
“上去看看。”
“三层楼,十年新,是二楼甲座。”
朱智良身边带着锁匙,取出开门入内。
地方不大,只有两间房间,但是客厅十分宽敞。
常春当然还是第一次来。
张在置这间公寓的时候她早同他分手。
露台对着山,可以嗅到紫藤芬芳。
常春还是批评:“湿气太重。”
屋内不少摆设,都购自常春那家小店。
连朱智良都问:“他时常到你店来?”
“不,他可能叫人来买。”
“他很照顾你。”
常春笑笑,“相信我,我不止他一个顾客。”
“当然,本市也不止一间礼品店。”
朱智良永远维护着张家骏。
卧室简单素净,一张单人床,纯白被褥,案头两只相架,分别是他与琪琪及瑜瑜的合照。
“你仍然不原谅他?”朱女问。
“我不记得我说过我那么小气。”
“你不肯承认。”
“你又何必咄咄逼人。”
“来看厨房。”
“不必了,这公寓很适合你住,怕只怕没有男士会千里迢迢送你回家。”
“不要紧,我会送他们。”
常春微微笑,想得这样透,倒是好事。
常春问:“你会保留一切家具?”
废话,她就是为着将公寓维持原状才买下它。
“这间是书房。”
常春跟朱女进去。
水晶盆里养着密簇簇的白兰花,此刻水已干涸,花已干瘪成为铁锈的细爪子。
常春轻轻说:“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朱女又忍不住嘲笑:“你的外币定期存款长春不就行了。”
现代人仍有哀与乐,但同古时大有出入。
常春说:“窗一关,开了空气调节,帝力与你何有哉。”
“不过,至好隔三两日同我联络一下,免我出了事无人知。”
独身人士平日夸啦啦,嘴巴响,个个最怕晕死床上没人知。
“这种地方绝不适合孩子们住。”
可是书桌上有一只琪琪玩得残旧的玩具熊,原装眼睛已经掉落,由常春钉上钮扣代替,不知恁地落在张家骏手中,也许有一次,女儿跟他出去玩,遗忘在他的车里。
朱女说:“我不会有孩子。”
语气中的遗憾微乎其微。
“那么买下它吧。”
张家骏根本没打算与儿女同住,这种地方附近哪有学校。
琪琪上学时常春与他也有过一番纷争,他坚持让琪琪念国际学校,一半英文,一半法语,弃中文不用。
常春不去理他。
她把琪琪送入英文小学,兼修中国语文及历史。
张家骏跌脚:“将来他们用不到中文,时间花得太奢侈。”
常春冷冷问:“你用得到七十条领带吗?”
但有时遇到中文教师故意磨难小学生,也觉得不忿,人与人之类分清楚倒也罢了,可是往往一勾一撇一捺都得照铅字规矩,不然就错,扣分,对小孩打击甚大。
“神不守舍想些什么?”
“往事。”
“那边是卫生间—;—;”
“下山去喝杯冰茶吧,渴死了。”
下得山来,才知道张家骏的确懂得享受,原来他那里真堪称世外桃源,与山外的烦嚣繁忙嘈吵不挂钧。
朱女告诉常春:“宋小钰府上同他很近。”
“房子卖了,宋小姐打算把现金拿来何用?”
“指明捐到保良局助养孤女。”
常春一怔,呛住,“好,好,好。”夫复何言。
同孤女们争遗产成功,把款子再捐到孤儿院,大公无私,妙不可言。
朱女劝:“你早说算了。”
“是我说过。”常春苦笑。
“好人有好报,你的生意会蒸蒸日上。”
“是,一本万利,客似云来,富贵荣华。”
一口气喝下两杯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