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悍刀行-第2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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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竹娘迷迷糊糊,马上搂紧了领口,没察觉到异样,才悄悄松了口气,这个表情让徐凤年有些受伤。青竹娘是过来人,男女之事早已熟稔,眼角余光瞥见这个年轻后生的无奈,莞尔一笑,小兔崽子,让你连寡妇门都不敢敲,气死你!
徐凤年直截了当说道:“忠义寨惹恼了沈门草庐的魔头们,韩芳和张秀诚几位当家的会带你南下蓟州逃命,我想日子可能会颠簸一些,不过应该好过在这里被人鱼肉,也活得更自在一点。不过去不去蓟州,还得看你自己的意思,我不强求,事先说明,长乐峰草堂的钟离邯郸死了,你算是没了靠山。”
青竹娘一脸愕然,然后喃喃自语:“死了?终于死了?”
徐凤年点头道:“死得不能再死了,不骗你。”
青竹娘趴在桌面上怔怔出神,高耸双峰又出来吓唬人了不是?就不怕压塌了桌子啊?徐凤年正大光明瞧了几眼,笑问道:“会骑马?”
青竹娘媚眼一抛,“老娘连人肉包子都会做,怎么不会骑马。”
徐凤年眼神古怪,点头恍然道:“会骑马啊。”
青竹娘媚眼如丝,桌底一脚轻柔踩在这名负剑游子的脚背上,柔声道:“可不是哩?公子不信的话……”
徐凤年摇头道:“我不是随便的男人。”
青竹娘停下挑逗,眼皮低敛,轻声道:“我是随便的女人,是吧。”
言语末尾,甚至连疑问语气都不曾有。
徐凤年愣了一下,随即伸出手指在她额头弹了一下,见她像是一位犯了错被严苛长辈惩戒的女孩,双手按在额头上,眼神从未如此纯澈过。徐凤年拧了拧她的脸颊,缩手后笑道:“你比良家女子还要良家,我说的。”
青竹娘好像没有如何太当真,一脸忧愁道:“去蓟州能做什么?”
徐凤年两根手指抚摸着空荡荡的酒坛子,柔声道:“继续当酒肆老板娘,记得卖好酒,别开黑店做人肉包子了。”
马蹄声传来。
韩芳张秀诚带了不到二十骑下山,两人下马来到桌前,毕恭毕敬,青竹娘看着两个好像老鼠见着猫的山寨首领,满头雾水。
徐凤年数了一下人数,笑道:“加你们才二十骑,是二当家的拦住了你?才没让你让整个寨子拖家带口?”
韩芳一脸赧颜。
张秀诚嘴角翘起,一语中的。若不是自己极力阻拦,只带十八名精壮兄弟去蓟州,以韩芳的想法,恨不得都带去南方。
徐凤年这才慢慢起身,绕着酒桌走到青竹娘身边,将她一把抱起,把她抱到自己那匹马上,仰起头说道:“青竹娘,去蓟州,以后找个看得上眼的男人,再嫁了便是,谁敢碎嘴你,我让两位当家的撕破他们嘴巴。”
马背上,还带着酒劲的少妇突然哭了起来,弯腰抱住这名游学书生的脑袋,只是不肯松手。
很久,很久。
徐凤年终于无比艰辛出声道:“我喘不过气了。”
忠义寨汉子们都看傻眼了,何况青竹娘竟然还有像小娘子娇羞的时候?
徐凤年轻声道:“好好活着,天底下就没有比这更大的道理了。”
她点了点头,擦去泪水。
二十一骑渐渐远行。
徐凤年挥了挥手,摸了摸脑袋,轻声道:“好香,好重。”
※※※※
杜青楼除了名字比较逗笑,也就只长了一张很平常的脸孔,身手在沈氏草堂诸多外姓清客里不上不下,参与不了机密大事,五六年前上山到了长乐峰,因为耍得一套不在江湖上流传的凌厉剑术,剑招不花哨,不过杀气极重,因此经常被钟离邯郸抓去比试,砥砺剑道。杜青楼也不是那种离群索居的孤僻性情,和山上诸多客卿也都谈得来,是愿意放低身架去熟络关系的小角色,也是草堂中少数乐意给山寨草寇一个好脸色的显贵清客,经常下山喝酒说笑。
今日主楼广场外一场惊心动魄的厮杀,他第一时间就跟去了,不过只是站在拐角处窥视,没露面,一名身边掠过的客卿还有过出声讥讽冷哼,杜青楼也不介意被唾弃,见过了挂剑书生精彩厮杀,默默牢记下招式,便返身回到独栋小楼二层,不去拎起时常使用的一根竹管大霜毫,而是拣起了一根极少用到的斑竹管春笋笔,笔头为羊毫长锋,擅长书写蚊蝇小字,凝神静思,将脑中所记迅速过滤一遍,紧接着在一小块方寸熟宣上下笔如飞,吹干墨汁后,手指一捻成卷筒,塞入那截短小笔帽,拿砚泥堵死后,起身去打开一只竖格通风的楠木箱柜,拿起一只黑布笼罩的竹编鸟笼,扯去布料,竹笼站立有一只顶笠鸽,眼珠如绿水,故而又名绿滴水,是短程信鸽里的一流品种,尤其是五百里路程以内传信,爆发力堪称第一,快捷过鹰隼,用丝线绑好轻质竹管笔帽,在夜幕中朝窗外丢出这只不起眼的绿滴水。
杜青楼放出信鸽以后,到楼下拿出一壶酒,坐在一条水楠木椅上,在桌前自饮自斟,一只手下意识抚摸着楠木椅柄。沈门草堂不钟情紫檀黄杨和红酸枝那几种北莽皇木,唯独嗜好收藏巨木桢楠做装饰,楠木是中原地区江南四大名木之首,自古以来便有楠香寿人的说法,草堂内沈氏嫡系大多用上尤为珍贵的金丝桢楠,如杜青楼一流不打紧的清客散人,就只能逐次降低一等,用黄芯楠做家具摆设,也算有些纹美木紫生清香的派头,对于刀口舔血的武林人士来说,有这么一张椅子坐在屁股底下,不愁衣食不缺娘们,实在是没啥好抱怨的了。
可惜杜青楼不是寻常江湖莽夫,他是北莽朱魍的一位捕蜓郎。与众多同僚渗入江湖各大宗门一样,他受命潜伏在沈门草堂,事无巨细,都要飞鸽传信据实禀报,往常是一旬一次,遇到紧急状况,可以酌情处理。至于情报的过滤筛选,不需要他一个小小捕蜓郎操心。杜青楼自认身份隐蔽,并未被草堂识破,退一万步说,就算那几只沈氏老狐狸看穿,又敢如何?把自己驱逐下山?给沈门草庐熊心豹胆都不敢,这等于向朱魍叫板,撕破了脸皮,长乐峰草堂的安乐也就到头了。
杜青楼心情渐好,喝酒也就愈发喝出滋味,舌尖悠悠回着余味,瞳孔蓦地剧烈收缩,杜青楼站起身,朗声问道:“何人造访?”
无人应答,拴紧的房门门栓被某种锋锐割断,然后轻轻推开,杜青楼一脚踢去楠木椅,一袭锦衣腴美如蝴蝶飞入,不见如何动作,椅子悄然落地,房门也掩上,杜青楼贴靠向一根梁柱,正要抽出袖剑,抬头只见两抹华丽衣袖旋柱飘动。
好似一丛锦簇芙蓉,绕梁而开。
下一刻他便被人掐住脖子,这让杜青楼泛起悔恨,捕蜓郎按照朱魍内部“密律”,舌下含有一枚秘制毒胆,行踪一经暴露,便要自尽,只不过杜青楼绝不认为草堂有人会杀自己,最近两年也就懈怠下来,进入这张蛛网以后,没听说过形势被迫咬毒自尽的同僚,倒是只听说过有一个酗酒过度误杀自己的可怜虫。杜青楼马上就知道有多蠢了,来者不光是掐住他脖子,另外一只手几乎同时就斩断了他四肢经脉,便是松手,他也只能像一滩烂泥倒在地上,动弹不得。这等手法,娴熟得好像巧妇下厨切菜。
偏偏眼前女子,是这般的尤物动人!
最为惊心动魄的是,她异常猩红醒目的嘴唇,自知必死无疑的杜青楼恍惚间只想知道是什么胭脂,令她狐媚之余如此冷艳。
她轻声笑道:“你送给三百里外雄鸡镇另外一名捉蝶娘的密信,我截下了。”
只能艰难发出沙哑声音的杜青楼问道:“你是谁?”
她本来不想回答,没来由眯起眼儿媚如月牙儿,娇声笑道:“是你失散多年的老娘,这个答案美不美?”
阴沟里翻船的杜青楼差点被这句话憋屈得吐血。出身朱魍,就意味着他并不贪生怕死,甚至连那严刑拷打都视作儿戏,只不过身陷死地,而且毫无还手之力,关键凶手还是这样一位年轻女子,跟千年修成人形的狐狸精似的,让杜青楼有些茫然,凶狠都凶狠不起来,至于江湖上盛传的所谓砍头不过碗大的疤,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更是说不出口,太傻了。杜青楼死死盯住这名杀手,只知道她是单身上山,是敦煌城的使者,这些消息都写在那封信上,因为白日放飞信鸽太过扎眼,小心起见,杜青楼一般都在子时左右传递密信,方才还在庆幸递传消息晚些有晚些的裨益,这不就赶早不如赶巧,正好将那名年轻剑士的消息一并写上,怎料诸般努力都付之流水。
她问道:“那只绿滴水还没死,要不你换一封密信寄出去?”
杜青楼眼神古井不波,平静问道:“这么做我就能活下来?”
她理所当然说道:“不能。”
杜青楼讥讽笑道:“那为何要写?”
她眨了眨眼睛,娇媚笑道:“我一直以为年轻时候能活长久一些,是很幸运的事情。”
杜青楼突然说道:“我写!”
她摇头道:“三言两语,既然知道了你不怕死,就不给你在信上耍心计动手脚的机会了。”
咔嚓一声,很清脆的骨头碎裂声响,可怜捕蜓郎死不瞑目,靠着梁柱瘫软滑落,歪脑袋坐在地上。
女子看也不看一眼尸体,锦绣裙摆姗姗而行,登上二楼,看了眼那只象牙雕笔筒,一下子就拣选出那根春笋羊毫长锋笔,手指做刀,弯腰割下与手上密信丝毫不差尺寸的熟宣,没有急于下笔杜撰消息,她在书案上挪过几本杜青楼经常翻阅的书籍,仔细浏览了一些杜青楼考评的笔迹,这才伸手探入衣领,从丰腴壮观的胸脯间掏出那只绿滴水,这幅场景若是被杜青楼瞅见,估计眼珠子都要瞪出来。女子随手将信鸽放在书案上,解开捆绑丝线,摘下笔帽,指甲剥去封泥,抽出密信,对比笔迹,果然大有不同,拿手指点了点绿滴水信鸽,轻声笑道:“跟你一样,都是不肯老实的滑头。”
她突然放下羊毫长锋,眼神炙热起来,一只手伸入自己双峰间,眼神迷离,细微嗓音如泣如诉,许久以后,终于止住了腻人娇喘,压抑着长呼一声道:“世子殿下……”
第八十九章小娘子入怀来
沈门草堂府邸上下尽是鸡飞狗跳,夜色越深,大红灯笼越挂越多,许多关系好的闲散清客都开始聚头窃窃私语,没来得及凑近那场厮杀的草庐人士,都听得一惊一乍。围剿那名上山寻衅的年轻剑士,赔本死了三十四人不说,连庐主沈秩都被一剑透心凉,因为有剑气翻滚如山崩潮涌在先,踏足二品境多年的沈秩一着不慎死于非命,并未惹来太多台面上的揣测。收拾完残局,紫衣沈开阖就去后山叩开一扇柴门,跟一名须发皆白的说了山顶慨况,老人一言不发,最后死死盯住这个孙子的眼睛,沈开阖正襟危坐,纹丝不动,尤其是笔直腰杆,老人在长乐峰好像是退位以后颐养天年的太上皇,总算开口说话,语气平淡无奇,“早些葬了你爹,省得留下话柄。”
沈开阖噗通一声跪下,痛哭流涕:“孙儿不孝!”
此时不被这个孙子观察神色,老人这才慢慢渗出疲态,好似一张摆放多年的宣纸,滴入浓郁墨汁,终归是要迟些才吃墨,不再提起这一茬,问道:“那名敦煌城来的女子如何了?”
沈开阖哽咽道:“不知是否趁乱下山,还是打算趁火打劫。”
老人沉声道:“你渐次疏离那位橘子州持节令,不能露出马脚,徒惹厌恶,但我代替你爹为你划出一条底线,你若还敢过界,执意要拿沈氏一族性命当筹码去赌前程,既然我膝下已经有了几位曾孙儿,沈秩死了,钟离邯郸死了,也不介意再少你一个。如果扶不起来,为何扶你?”
始终低头的沈开阖应声道:“孙儿知晓轻重了。”
老庐主闭目凝神,沈开阖等了片刻,这才起身弯腰告退。
注定天亮时分就要满山缟素了。
山风萧索。老人睁开眼睛望向门口:“贵客既然路过,不妨进门一叙。”
丰腴尤物的锦衣女子嫣然一笑,推门而入,径直坐下,脸色凝重的老人打量了一眼,问道:“姑娘可是在与那目盲琴师薛宋官一起登榜的锦麝?”
女子拿手指摸过红如鲜血的嘴唇,笑了笑,“才排在末尾,不值一提。”
老人摇头道:“因为榜眼有两人,总计登榜十一人,榜首和那个叫贾加嘉的小姑娘都只是名气大些,有名不副实的嫌疑,在老夫看来,仅就杀人手法而言,薛宋官擅长指玄杀金刚,该排第一,锦麝姑娘不说位列前三甲,最不济也该有前五。”
年轻美艳女子佯装捧胸,捂着心口而笑,“沈水浒,橘子州都说你眼高于顶,怎么溜须拍马的嘴皮子功夫比你身手还要一流?当真是深藏不露呀。”
被刻薄挖苦的老人一笑置之,换了个一话题,感慨道:“家丑外扬,让锦麝姑娘见笑了。”
女子一挑眉头,问道:“家丑?有我丑?”
老人哈哈笑道:“锦麝姑娘真是喜欢说笑,老夫活了八十几年,还真没见过几位如姑娘这般动人的女子。”
她一本正经问道:“我杀了个不长眼的草堂清客,叫杜青楼,是慕容宝鼎那边的谍子,你会不会兴师问罪?”
沈水浒想了想,摇头道:“老夫哪里有资格跟姑娘兴师问罪,不说敦煌城那位‘二王’,小小草堂,就是姑娘也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倒是持节令那边肯定要追究,草堂能否挑明了说是敦煌城这边痛下杀手?锦麝姑娘,你也知道草堂不是敦煌城,经不起慕容持节令的刁难。”
女子扯了扯嘴角,“可以。”
沈水浒拱手说道:“以后就多仰仗敦煌城了。”
她点了点头。
※※※※
孤零零来到六嶷山,孤零零离开,在青竹娘酒肆找了一壶酒,背起书箱,黑衫白底负春秋,边走边喝,徐凤年觉得自己终于他娘的有一点侠士风范了。
上山杀人所为何?徐凤年行走在被马蹄踩得坑坑洼洼的泥路上,想了想,有青竹娘那句这么高,在徐凤年看来,自己主动跳入江湖闯荡,甭管是狗刨还是仰泳,都只能是各凭本事自求多福,如鱼龙帮和刘妮蓉,那就得有生死自负的觉悟,别人习武成就境界,就跑去行侠仗义,徐凤年身在北莽,自己都朝不保夕,不凑这个热闹,既然决心在江湖上求名求利,要是被大浪拍死,怨不得别人。
可青竹娘她横死的幼女,如何都不该死,找一百个类似世道不公人命草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