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与失踪-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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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跳过隔离带,一个人独自走在草坪上,望着流淌的人群我不禁有一点点懊丧,同时又有一点自得。草坪上站着两个年轻人,二十五六岁,一胖一瘦,连体似的相互将手搭在对方的腰间,无拘无束地说笑,仿佛在伊甸园闲逛。我停下来,一为看叫不上名的花草,一为等待两人闲话走过。草坪中间栽了三丛花,我站在第一或最后一丛前,凝视它的絮状器官。一只花甲虫在花蕊间奔忙。它张开大口咬下去,哎呀,花蕊疼得大叫。疼的不仅仅是花,还有我,我的肘弯被重重地撞了一下。
你瞎了呀,你怎么打人。
没有呀。胖子坏笑着,把他往边上推。我的手肘再次被重重地撞了一下。
你他妈真打呀。一拳打了过去。还说没打,两拳了,到现在我的肋骨还疼,你当我是瞎子吗?
真打,谁还怕谁不成。你他妈的就是个瞎子。
两个瞎子扭在一起,你一下我一下打了起来。一对亲密无间的伙伴,转瞬之间成了仇人。人群立时涌了过来,兴奋地围观。那七八个女孩在隔离带前又唱又跳,活脱足球队的宝贝,有节奏地呼喊“加油!加油!必胜!必胜!”
这两人在干啥?做秀?
好像在玩儿,谁知道呢。
走吧走吧,少惹事非。
选错地方了吧?不过这种放松的方式倒是不错,有创意。
喂,胖兄,抓住他的头发封他的亮,让他变成熊猫。
哎,瘦子!左勾拳右勾拳,对,上勾拳,猛击下巴,揍趴他。
扫堂腿,阴阳吸血大法,九阴白骨爪,如来神掌……
瘦子不行了。我赌胖子胜。
加一倍,我赌瘦子胜。
真他妈没劲,怎么不打呀,打呀,打呀。
这是个表演*闹腾的时代,沸腾的时代。
失踪(三)
我有些怀念过去的生活,那时我可以随意外出,喝酒聊天交朋友,现在,这些轻而易举的事在我都显得特别困难,走路时我必须十分小心才行,时刻都得提防四面八方飞来的危险。刚才在三岔口儿,我差点被后面驶来的轿车撞倒,车子擦着我飞过,而驾驶员却浑然不知。轿车不是小狗,我真的太幸运了。
支使我行走的不是我的脚也不是我的脑子,我想着回到小屋,舒服地躺着,把自己交给梦与睡,却走上马路,拐进了小巷。我想买香烟,我认为人最像香烟,生活是烟屁股,未来正在燃烧,品尝香烟就是品味人生;我又觉得人有些像车子,我这样的公务员至多是上海大众,上面有现代、奔驰、宝马,下面有面包、三轮、自行车;有的人是公家车,有的人是私家车…人制造了车子恰如上帝创造了人。
这是一条似曾相识的巷子,家家门前挑着大红灯笼,这里不会有宝马奔驰,因为这是青莲街。
迎面过来的人,犹如醉汉驾驶的货车,摇晃着将石板碾出很响的声音,他挥舞着手,气冲冲地大叫,他妈的,人都没有了,不见了,我恨死你,老天!你听见了吗,我失踪了,我就是那个无形的人!你们,全是可恶的。
我害怕撞坏了怪人,贴近墙脚站着。他隆隆开过,一眼也没看我。
青莲街一下子苍老了许多,灰暗清冷,墙面密密匝匝地裂开无数道缝隙,每一道缝隙都张着一张血盆大口,露出锋利的白牙,喷射出蓝色的烟雾,里面传出隐隐的呻吟与叹息。我想住在这儿的人一定是苍老清凛的,走进巷子的人也一定会苍老。我愿生在这任一道缝隙间,经受所有的折磨煎熬,再不听到别的呻吟与叹息。
嗨,外乡人,你能隐身吗?
我回过头,看见一个清秀的少年骑在小轮车上,笑盈盈地攀着我的肩膀。
是跟我讲吗?怎么可能,难道你能看见我么?
对呀。(瞪眼直视我,嘴角上拉),你不会隐形,我的眼光没有那么厉害。走了。
一条奇怪的街。我想买包香烟。站在柜前,我看见所有的香烟盒上也布满了裂缝,长满了尖牙。店里有两个人,一站一坐;站着的大约是店主,指间夹一支香烟,扭着腰凑了过来。买点啥。说话间嘴里飘出蓝色的烟雾。听说,早上死鬼王三的小饭店里出了一件怪事,一个大胡子,吃早点时突然没有了,不见了,当时吃饭的人都看见的,真是怪事。
不可思义,死了吗。一定是突然发病,饭店用不着赔钱,不过也难说,人死了,总要沾点晦气。
不是的,没死,说是失踪了。那人面相凶恶,一看就不是个好人,吃饭还不给钱,想吃霸王餐呀。李家的儿媳从那回去变的神神道道的,吓的傻了。
你越说越糊涂,究竟怎么回事呢?
就是突然看不见他了,他没有了,失踪了。怎么跟你说呢,你去看看就知道了,那里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热闹着呢。小毛刚去。
这年头怪事多了,男人变成女人,老太太长新牙,母狗带起了猫仔,谁知道是不是真的?等毛毛回来,问问他就知道了。
看好了吗,要哪种?他小孩子能懂啥。
我想买那条裂缝。
啥,那啥?
我买那包烟上的那条裂缝,那道口子。
裂缝,口子?
是的,你没看见?
先生,您喝醉了,您走吧。
喝醉?涅槃酒馆就在前面,这时应该是人头济济了。我恍恍忽忽地走开,记不起刚才说了什么,听到身后的青石板又响了起来,同时传来一句怯怯的咒语:神经病。我的头脑乱极了,我不能确定自己现在的状况,是否像萤火虫儿,时隐时现,也不能确定所有这些事的真假,我陷入了一个大烂泥塘;塘里,一群鱼一起挤着将头探出泥浆,呼吸致命的空气,泥浆上长满了大大小小的活动的窟窿。
酒馆的门虚掩着,听不见一点儿声音。轻轻推开门,黑暗犹如一面长墙迎面矗立。
是人是鬼,没有看到“停止营业”几个字么?
又一个怪人,我拿来不准该不该进去。
进来,你想喝酒吗?进来!我喜欢无视规矩的人,规矩是人立的,有人立就得有人破坏,爱犯错误的是性情中人,有趣的人,即使是鬼也是个有趣鬼。
声音如从地下升起。我迟疑地抬起脚,敲了敲门。
停止营业对你没用,它失效了过时了,它只是一块牌子,人不应该被牌子吓住,扔掉它就没有了不见了,无视规矩不能算犯错。犯错的是小角色,大人物从来没有错。我要喝完这一杯。服务员!倒酒,倒满,不要使心眼儿,不要掺水加冰。噢,服务员走了,走吧走吧都走吧,我也要走。… 你那谁,过来。啊,我该请您进来。您是个有趣的人,有趣的人哪儿都欢迎。
黑暗渐渐地淡了。那人坐在吧台前的台子上,周围摆满了酒瓶,像坐在弹坑里,又像坐在莲花宝座上。空气中弥散着甜甜的酒香。
我,我……
不要说话,老兄,听我说,听…我…说。来,请坐下。一个人喝酒怪无聊的, 请您喝酒,红的白的啤的随您意,给您杯子。您来过这儿吗,当然,这并不要紧。他们管这儿叫三国城,天知道这儿为什么叫三国城,能在城里接待您是我的荣兴,我们相遇的机率比北极熊遇见非洲狮子要低的多了,我可以向您讲述三国城的由来吗?您可能认为我是个饶舌的人,这我可没有办法,那是您的权利,您不点头也没有摇头表明您同意了默认了。我是个文化人,不会向您兜售黑段子黄段子的,我在名校中文系毕业,当年的高才生,通读过《二十五史》,对古汉语颇有兴得,我的理想是成为国学专家,后来阴差阳错成了小公务员。公务员您知道吧,就是被单位里所有人小张小李小什么乱叫呼来喊去的小角色,在部队里这种人叫新兵蛋子。新兵蛋子,形象极了,可以踢来踢去的球,生动极了。后来读果戈理的书,惊得我从椅子滑到地上,不明白一个外国人何以能知道百年后中国公务员的事情,太神了。
他约有四十五岁,眼睛黑红,已经喝醉了。我对他的印象谈不上好也谈不上坏,我告诉他我首先要谢谢他的酒,我很愿意做一个好听众。他笑了起来,说我很直率,要是我们在火车上最好是京广线上碰见就好了,我提醒他现在火车已提了六七次速了,他说他知道。我不知道他究竟知道什么,但我知道我只能做一个好听众了。
我是有爱心的,我怜悯所有需要帮助的人,我身上总是带着零钱,看到乞讨的我都会摸出一块两块来,给出钱就是给出爱和温暖。据说乞丐也有真假,但我不管,我喜欢他们,帮助他们,我有一种高高在上的自豪感,正是这一点支持我活了下来,而且活到今天。有一回,我孤身一人在上海,从旅馆出来时,身上只剩三块大洋,要是我找不到四眼—我的同学,我只能乞讨回家,但是,当我看到第一个乞丐时,我便毫不犹豫地把三块大洋全部给了他,他比我更需要,不是吗?我痛恨电台报纸,它们把普通人醉酒偷情赖账纠纷之类的小事大肆宣扬,对大人物总是闪光灯下的开会调研考察,为什么不报道他们喝花酒嫖妓女收黑钱的丑态呢。我们的同胞有两大特点,说谎和推诿。说谎脸不红,假话都说惯了,说真话,你……除非你是老百姓。听说外国有人专门研究国人说是和不是的真实意图,他们能研究出什么,我们都分辩不清,他们永远也不会懂。推诿就更不用说了,他们总能把责任推的一干二净,大家还都没有责任,你听听说过有人因为事故主动认错辞职,没有,从来没有,撤职就到处告状,找回些其他的补偿。这是桌面上的,桌面下国人还有一大特点,通奸,身体和思想上的通奸。身体上的通奸并不可怕,各民族都有,可怕的是思想上的通奸,潜规则暗规则,相互援引串通一气,挤兑绞杀。
你在听么,这样很好,我讲到哪了,交流,对,交流,人与人之间能交流,这是真的吗?屁话,那要看对谁,从昨天开始我一直对屋里的桌椅灯具酒具讲话,他们能听懂我说的每一句话,他们既不和你辩解,也不会出卖利用你,他们是最好的朋友,您能理解吗。您不用自我介绍,我们谁也不认识谁,这样最好,只有对陌生人我们才会敞开心肺。
酒是个好东西,它能使人真实。不喝酒的家伙要警惕,喝而不醉的更要加以防范。喝酒通常有四步曲,微醉失言,中醉失态,大醉失身,最后是失踪。老兄,您没失过身吧,那么一定失踪过了。
我告诉他我现在就是那个失踪的人,他点了点头,说这样失踪他比我多了去了,而且失踪还有意想不到的好处。
门响了一下,进来的是我遇见的那个小男孩,他扫了我一眼,走过去附在那人耳边。
用不着,这位是我的朋友,他可以听,我们光明坦荡,没有秘密。
老板,美子坐上17号车走了。说完伸出左手。
那人从裤兜摸出十元钱,小男孩一把抢过走了。
他是我的密探,他能为我搞到各式各样的信息,我需要他,在这个社会信息就是财富和前程。老兄是吧。
我有一怪癖,光着身子就不舒服,既不能看报,也不能思考,连谈天也不成,即使是夏天也得全副武装。我从不去澡堂子,我对基于同样理由喜欢暴露的灵长类羡慕欣赏有加,我的脚不能光着,非得套上袜子,我的手也不能裸露着,要么包上要么戴上手套,哈啥,我的脚是臭的我的身体也是臭的,我觉得我污辱了世界,这世间的秽垢全是我造成的,我与所有的污垢同谋。我裹着衣服看世界,躲藏在袍子里发抖,我虚弱得要命。
我喜欢象棋,我的邻居就是那种那个无所不在所讲的真正意义上的邻居也喜欢象棋,我们的输赢是以对弈的空间区分的,室外邻居赢,室内邻居输,看见他光着膀子我得裹上被子才能安然对弈。现在我害怕下棋,害怕的成色正与邻居光着膀子的坦然相匹,我的邻居对输赢特敏感,他要是输了棋,对手的灾难也就降临了,在这一点上,我的邻居禀承我们的同胞所有的韧性和美德,他不让你看报聊天不让你吃饭睡觉,就是离开也不允许,哪怕尾随而登堂入室也在所不惜,这时我只能拿掉被子,随其所愿了。这种事情常常发生,每天都得目睹耳闻,我关上门,以为这样就能躲开,可是即使隔着门他也要履行告知的义务。我害怕我的邻居,害怕出门,我只有逃走。
我能逃到哪里去呢,我逃得了么?记得我的楼下曾住过一位肮脏的老头,我的新邻居们都说他是傻子,他身体瘦小残疾不能行走,但他每天都要出门,自己用双手走出去,坐在路旁,露出他肿胀的残腿,看行人同时兼晒太阳。我的邻居们每天都会轮换着下楼,严肃地走过去,装出可怜的模样,施舍他钱,每逢这时他就会扬起手中的棍子,恶毒地咒骂,于是我的邻居们便快意地大笑。至今我还会常常想起这件事,它深深地刺痛着我。
您真是个难得的好人,您不讲话表明您丰富,像天上的星辰饱含无穷的讯息。您不讲话,但您一定在心里评判我,您这样做是对的,您太像我的邻居我的同胞了,他们对每个人都摆出一副上帝的面孔,充当检察官、法官和行刑人,评判所有的人和事,他们把这当作生活,以此为乐,好像不断地评判别的人和事就能摆脱被审判的命运。
这类评判从来没有停止过,今后还将继续上演。四十年前的一天上午,一群孩子吵嚷着涌进青莲街,就是这条街的东首,把唐老先生请出来,双手反剪头戴高帽,脖子系一条绳子牵着,以造反有理的名义,强迫他交待自己的罪行。老先生是县一中的校长,孩子是一群天真的学生。老先生没能说清自己的罪行,那些学生冲上去就是一顿拳脚。审判完了,老先生死了。当初我们就是这样评判的,打翻在地还要踏上一脚。
我有些累了,您也可以躺下休息一会,您请。在三国城酒鬼们管我叫老板,我是老板?嘿嘿,(咳嗽),我也是老板,我他妈不过是个打工的,营业执照上挂我的名,我总共只来过几次,我什么也管不了,一切都得那个小女人说了算。她在这做服务员,实际上她才是老板,这一点谁也不知道。她的后台老板是谁知道不,市里的0号光棍。他老婆是神经病,住院十四年了。她在上海做服务员时被他搞上了,为他生了个儿子,老光棍怕影响前程,逼着他的司机离婚后娶了她。那司机早先嫖娼染上了病,是个残废,所以老光棍才选了他。
表面上看我们从事的工作是高尚的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