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塔系列之四:巫师与玻璃球-第9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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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担心如果,坚持,罗兰……坚持……等他们过来……
他两手各拿着一根没点燃的火柴,盘坐地上耐心等待着,同时也透过缠结的枝桠缝隙,眯着眼睛向外观察着。牡豆树的气味很强烈,灌木丛后不远的地方是油料燃烧的烟雾。他整个脑子里都是无阻隔界的嗡鸣声,这让他感到地转天旋,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了。他回想在粉红风暴中的经历,他是如何在空中飞行……又是如何就被迅速带走,都来不及看苏珊一眼。感谢诸神,有锡弥帮忙,他默默想着,他会确保苏珊全天都是安全的。但无阻隔界的鸣声仿佛在嘲笑他,仿佛在反问他,玻璃球里发生的,是不是只有这些。
拉迪格和他的部队离峡谷口只剩下最后三百码的距离了,他们正以最快的速度前进,而他们的补充兵力也正在迅速跟上。前面的马一旦停下,就可能被后面赶上来的马踩死。
是时候了。罗兰用牙咬住一根火柴根,把它点燃了,一滴又烫又酸的火星溅在他湿润的舌头上。火柴头还没烧光,罗兰就把它放到火药槽里。火药立刻被点着了,火苗在最北端灌木丛下朝左边蔓延,形成了一条火光闪闪的黄线。
他穿过灌木丛的开口——开口很宽,足够两匹马并排通过——齿间咬着另一根火柴。一发现风势转小,他就点燃了火柴,把它扔进火药里,听到火药劈里啪啦的声音。他立刻转身跑开了。
20
父亲母亲,这是罗兰脑子里冒出来的第一个奇怪念头——这回忆是如此深刻,出现得如此意外,仿佛突然扇来的一个耳光。在萨罗尼湖。
他们什么时候去过那里——一蓟犁领地北部美丽的萨罗尼湖?罗兰已经记不清了。他只记得当时自己还很小,那儿有一个美丽的大沙滩,他在那里玩耍,那片沙滩对于他这个激情澎湃的小沙雕家来说,简直棒极了。这就是那天他到萨罗尼湖游玩时做的惟一的事情(那天是假期?是假期吗?我的父母居然度过假?)这时,某个东西——可能只不过是盘旋着从湖面飞过的嬉叫的鸟儿——牵动了他的注意力,他抬起头,眼前是他的父亲和母亲,斯蒂文和佳碧艾拉·德鄯,他们背对着他站在湖边,互相搂着腰,欣赏夏日湛蓝的天空下的一片碧蓝湖水。他的心中曾经充满了对他们多么强烈的爱!爱是多么的无穷无尽,在希望与记忆中相互缠绕,如同三股粗粗的头发编成的麻花辫,它像每个人生命和灵魂中的光明之塔一样无限崇高。
如今他感受到的不是爱,而是恐惧。当他跑回峡谷尽头的时候,站在他面前的两个人不是蓟犁的斯蒂文和佳碧艾拉,而是他的同伴,库斯伯特和阿兰。他们也没有相互搂着腰,但他们紧握着彼此的手,如同童话故事里在可怕的神秘树林里迷了路的小孩。鸟儿在空中盘旋着,但那不是海鸥,而是一群秃鹰;两个男孩前的薄雾笼罩、闪着微光的东西也不是湖水。
那是无阻隔界,正当罗兰注视着他们时,库斯伯特和阿兰开始朝它走去。
“停下!”他喊道,“看在你们父亲的分上,停下!”
他们没有停住脚步。两人手拉手走向那片白边包围的嚎咙绿光。无阻隔界欢乐地鸣响着,低声表达着喜爱之情,许诺着对他们的奖赏。它麻痹了他们的神经,控制了他们的大脑。
追上他们已经来不及了,罗兰惟一能想到的办法就是举起一支枪,朝他们上空开火。枪声在峡谷里回荡着,暂时压过了无阻隔界的声音。两个男孩终于停住了脚步,他们离那片恶毒的光芒只剩几步之遥。罗兰希望枪声能把他们的神经抓回来,如同他们曾在夏目的月夜来到这里,用枪声抓住了一只低飞的鸟儿一样。
他又朝空中开了两枪,枪声撞在峡谷的谷壁上,弹了回来。“枪侠们!”他嘶声喊道,“到我这儿来!到我这儿来!”
首先转过身来的是阿兰,他恍惚的眼睛仿佛在布满尘土的脸上漂浮着。库斯伯特继续往前迈了一步,他的脚尖已经消失在无阻隔界边缘银绿色的泡沫中(这东西的嗡嗡声顿时提高了半个音阶,仿佛充满了期待),阿兰猛地拽着他的披肩流苏把他拖了回来。库斯伯特被一块硕大的岩石绊倒,重重地摔了一跤。当他再抬起头时,眼神完全清醒了。
“神啊!”他自言自语道。当他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时,罗兰发现他的靴子尖不见了,被齐刷刷地切去了,好像是被园艺大剪刀剪掉的一样,他的大脚趾露在外面。
“罗兰,”他气喘吁吁地说着,和阿兰一起蹒跚着走向罗兰。“罗兰,我们差点完了。它向我们施咒了!”
“是的,我听到了。来吧,我们没时间了。”
他带他们来到峡谷壁的缺口处,暗暗祈祷着,希望他们能及时爬过去,以免被子弹打得浑身窟窿……如果拉迪格赶到时他们还没爬过一半,他们就难逃厄运了。
一股酸苦的气味开始充溢到空气中——像是煮杜松子浆果的气味。这时一阵灰白的烟雾从他们面前飘过。
“库斯伯特,你先爬过去。阿兰,你跟在后面。我在最后。伙计们,动作快点,这可是为了逃命。”
21
拉迪格的队伍涌入灌木丛的缺口,如同水注入漏斗一般,那缺口渐渐被走过的人群撑大。其实最底下一层枯萎的枝叶已经着火了,但由于士兵兴奋不已,没有一个人看到那一小簇火,即使看到了也没人去留意。刺鼻的烟味也在悄悄地蔓延着,士兵的鼻子已经被燃油的恶臭熏麻了。拉迪格在队伍的最前面,亨德里克斯紧随其后。他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那几个字在他脑子里重重地锤击着:围住峡谷!围住峡谷!围住峡谷!但当他驾马继续深入爱波特时,胜利的喜悦开始遭到侵袭。马儿敏捷地越过地上的碎岩石和
(骨头)
那是白花花的一片牛颅骨和胸腔骨。峡谷中传来一种低沉的嗡嗡声,这种类似昆虫叫声的声音连续不断,令人发疯发狂。声音弄得他流泪不止。但尽管那声音很强烈(如果它是一种声音的话;它仿佛发自他的内心),他努力把注意力转开,继续打自己的如意算盘。
(围住峡谷,围住峡谷,围住峡谷把他们一网打尽)
这场冲突结束后他得面对沃特,也可能是法僧本人。他不知道油罐车遭毁会给他带来怎么样的惩罚……但那都是以后的事。现在他惟一要做的就是杀了这几个坏事的杂种。
前面的峡谷高低起伏地向北面延伸着。他们可能在峡谷的那一头,也许就在不远处。他们逃到峡谷的尽头,没有了退路,只能躲到周围的岩石缝里。拉迪格将召集所有的枪支,用跳弹把他们一个个逼出来。他们也许会举起双手走出来,希望得到宽恕。但他们的期望都是徒然。他们已经闯下了这样的大祸——拉迪格越过峡谷围壁的一个弯角后,瞄准了手枪,他的马开始大声嘶叫起来——像个女人似的尖声嘶叫——同时翘起前腿。拉迪格抓住马鞍角,把身子稳住,但马后腿的脚蹄在碎石路上往旁边一滑,倒了下去。拉迪格松开手,整个儿摔了下来。他已经意识到,钻进他耳朵的那声音突然放大了十倍,嗡嗡声振得眼球在眼窝里乱跳,把他下身刺激得难受,把他满脑子的得意算盘掩埋得严严实实。
无阻隔界那持续不断的微妙声音远远超出了约翰·拉迪格的承受能力。
他四脚朝天摔倒在地,马匹纷纷在他身边闪过,它们无奈地被后面的马推挤着,被双双挤过树缝的骑士们赶着往前跑(接着,三个人并排穿过了灌木丛的空隙,那儿的火势正越烧越旺,正往四处蔓延),一穿过树丛的瓶颈缺口,他们又立刻散开,但没有一个人清醒地意识到,其实整个峡谷都是瓶颈。
拉迪格昏昏沉沉地扫视了一番,眼前闪过黑色的马尾、灰色的马前蹄和斑驳的鬃毛。他看到了很多士兵和工装裤,还有塞在马镫里的靴子。他想爬起来,这时一块马蹄铁踏在他的后颅骨上,幸好他戴着帽子,才没有昏过去,但他艰难地站了起来,感觉头很沉,于是他耷拉着脑袋,仿佛一个正在祈祷的人;他眼睛里仍然冒着金星,飞奔而去的马蹄在他头皮上划出一道又长又深的口子,鲜血流满了他的颈背。
他听到比刚才更多的马嘶声,还有士兵的尖声喊叫。他重新站了起来,被马群越过时扬起的灰尘呛得不停地咳嗽(空气中混杂的刺鼻的烟尘哽住了他的喉咙)。他看到亨德里克斯正奋力要调转马头,向东南方向飞驰而去,这与后边马队的前进方向正好相反,可是,他无法做到这一点。峡谷后面三分之一是一片类似沼泽地的地方,那里满是绿滢滢的水雾,水下面可能还有流沙,因为亨德里克斯的马好像陷进去了。马又嘶叫起来,想翘起前腿,可这时它的后腿歪到一边,没能站稳。亨德里克斯用靴子不停地踢着马,企图让它跑起来,但那马不听使唤——或许它已经动不了了。那个饥渴的嗡嗡声灌进了拉迪格的耳朵,仿佛要传遍整个世界。
“后退!回过头来!”
他用力喊叫,但发出的声音低哑得几乎听不见。骑兵们从他身边汹涌而过,扬起的灰尘浓重得已经不单单是灰尘了。拉迪格深深吸了口气,憋足了劲放大声音呼喊着——他们必须调回头,爱波特大峡谷里出了可怕的问题——但他只是吐了吐气,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马儿嘶叫着。
烟雾弥漫着。
世界的每个角落都像精神错乱似的充满了嗡嗡作响的微妙声音。
亨德里克斯的马继续往下沉,它的眼珠无助地转动着,被马嚼子分开的牙齿用力咬着灰蒙蒙的空气,嘴里冒出白色的唾沫。亨德里克斯摔进了那个冒着水汽的死水潭——其实那里面并不是水。不知怎么,他刚撞进去,那水就活了起来,还长出一双绿手和一张扭曲不定的绿嘴巴。那绿手抓到他的脸颊,融去了他的皮肤;它抓到他的鼻子,把它扯掉了;它抓到他的眼睛,从眼窝中掏出他的眼珠。它把亨德里克斯卷入漩涡,但在他消失之前,拉迪格看到一个被剥下的颚骨,不禁尖叫起来,那东西血淋淋的。
其他人看到了亨德里克斯的惨状,纷纷没命地想要调头逃开绿潭的魔掌。那些及时反应过来的人一转身,就与下一拨人撞了个正着——一些紧跟而来的人不可思议地继续拉直了嗓子放声吼着助战的口号。越来越多马和骑兵被卷入那片绿色玄光之中,它正热切地迎接他们的到来。拉迪格惊愕地呆呆站着,血像仓惶逃窜的人(这也正是他目前的状态)似的流淌不止,他突然看到不久以前用过自己手枪的那个士兵。这个家伙听从了拉迪格的命令,为了唤醒其他人,开枪杀了他的一个战友。只见他从马上摔下,痛得大声哀嚎起来,他的马继续向前冲进那片绿水中,但他竭力从它的边缘爬了出来。正当他要站起身时,两个骑兵向他冲来,他下意识地用双手捂着脸。不一会儿,他就被活活踩死了。
受伤或垂死的士兵们不停地惨叫着,叫喊声回荡在硝烟弥漫的峡谷里,但拉迪格几乎充耳不闻。他满耳朵都是那个可恶的嗡嗡声,听上去像是模糊不清的说话声,绿水正在召唤他跳进去。在这里终结。为什么不呢?一切都完了,不是吗?一切都完了。
但他还是从中挣脱出来,慢慢向前走。这时,一群正在涌进峡谷的骑兵放慢了步伐,而一些距拐角五六十码的骑兵已经恢复了神志,他们调转了马头。但是,这一切景象仍旧笼罩在浓重的烟雾中,模糊飘忽,犹如幽灵一般。
这些狡猾的狗杂种乘我们不备在灌木丛放了火。苍天啊,大地啊,我想我们是被困在这儿了。
他没有办法发出命令——每次当他吸足气想要尝试时,就不停地咳嗽,咳得话都说不出来——不过,他还有力气逮住一个正要从身边经过的骑兵,一把把他从马上拽下来。这个男孩看上去最多不超过十七岁,他一头栽到地上,撞在一块岩石上,把额头摔破了。男孩的脚还在抽搐着,拉迪格却已经骑上了他的马。
他牵着缰绳转过马头,往峡谷口奔去。但是当他骑了还不到二十码,烟雾就变得越来越浓,空气里弥漫着一片让人透不过气的白色浓烟。而眼下的风势又加强了这股浓烟的势头。拉迪格几乎已经看不见那头荒凉的灌木丛中熊熊燃烧的火焰了。
他转了一百八十度,原路返回。还有一些马匹纷纷从烟雾中跑出来。拉迪格和一匹马迎头撞上,五分钟后又撞了一匹,这次他被撞下马来,膝盖磕在地上。他挣扎着站起来,顺着风向摇摇晃晃往回走,一边走一边咳嗽不止,同时他还觉得恶心反胃,两眼通红,不停流着泪水。
峡谷北面转角的地方空气稍微好些,但也持续不了多久。在无阻隔界边缘,马群混作一团,很多断了腿折了肢,可怜的士兵们费劲地在地上爬行着,绝望地狂呼着。拉迪格看到好几顶帽子漂浮在绿茵茵的水面上,这玩意占满了整个峡谷后方。他还看到了靴子,腕套,和颈巾,看到军号手那凹痕累累的乐器依旧拴在磨损的皮带上。
请进,绿光邀请着他,拉迪格发觉那嗡鸣声具有异常的吸引力……几乎到了亲密的程度。进来拜访一下,蹲下盘腿而坐,平静地安眠,平和宁静,和谐一致。
拉迪格举起手枪,准备向它开枪。他不相信子弹能毁灭它,但他回忆起父亲的面容,平静情绪,然后开枪。
但是他没这么做。枪从他松弛的指间滑落下来,他执著地往前走去——身边的其他人和他一样——走进无阻隔界去了。嗡嗡声响了又响,直到占满他的整个耳朵,把所有一切都排斥在外。
其他一切都不存在了。
22
罗兰和他的伙伴在距离顶部二十英尺的地方停住,从峡谷的缺口中目睹了那里发生的一切。他们看到一片混乱的嘶叫,看到了惊惶失措的逃蹿,和那些被蹂躏践踏的士兵,还看到被无阻隔界拖走的士兵和马匹……最后,他们看到一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