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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部分

丁玲文集-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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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老杨,你说得好,事情可不像你说的一样,我给你说老实话吧:你们老听干部们那一套就不成!干部们可草蛋,他们不敢得罪人。你想嘛,你们来了,闹了一阵子,你们可是不用怕谁,你们是要走的啦。干部们就不会同你们一样想法,他们得留在村子上,他们得计算斗不斗得过人,他们总得想想后路啦。嗯,张裕民原来还算条汉子,可是这会儿老躲着咱,咱就知道,他怕咱揭穿他。咱一见他就嚷:‘你抗联会主任,你到底要舐谁的屁股?’他有天想打咱,嗯,碍着了你们啦,只说:‘刘满,哥待你不差,你要拆哥的台吗?’他待咱倒是不差,还介绍咱当过一名党员啦!”

“党员?”杨亮觉得更奇怪了,他来村子后,十八个党员全认识,就从来没听到有刘满这个党员,他便追问他这个问题。

“嗯,咱还是老牌呢,打解放前就参加,背棍打旗的跑过一阵子龙套,今年春上就把咱甩了。还是张裕民说好话,才说只停止一阵。从此村上的事就没有咱的份,咱成了一个长翅膀的党员①啦。不是咱为什么不服气,那是他们向着胡槎,把咱的官司判输了不算,还到区上受了批评。如今,老杨!咱就是要把这官司判回来,这并不争那几亩地,咱就为的要争这口气,咱为的要钱文贵不舒服。嗯!钱文贵,你知道吗?”刘满一气说了这么多,他也不管人家听不听得懂,总以为别人全明白这些事一样,只管自己得了一个机会,就把心里的不平忙端出来了。他说了后却又并不显得轻松,倒像一个刚刚接触战争的战士一样,说不出的紧张,顾不到头,也顾不到尾的那么站在那里,望着杨亮。

%%%①非(飞)党员。%%%

“呵!”杨亮只微微嘘了一口气。

刘满又冲过来,夹七夹八的嚷了一阵。有时他女人听到他的刺耳的声音,怕他闯祸,跑过来站在门边瞧瞧,只见他擂拳跳脚,没有个安静。杨亮倒是很平和的望着他,总是说:“慢慢说吧,还有呢?”一直到后来,刘满气呼呼的直挺挺的躺在炕上,杨亮不断的说:“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刘满!你歇歇吧,不要着急,咱们慢慢想办法。”女人便又走了进来,站在门口也说道:“唉,要是同志能帮忙把这口气争回来,咱这日子才过得下去呀!咱们老二是个疯子,如今,你看他这样儿,也不差啥了,唉,这仇恨根子可种得长远啦!”

杨亮还陪着他坐了好一会,看见刘满已经渐渐平静了,才招呼他老婆给拿点米汤来。刘满站起来送他走,那眼睛也像他老婆的火眼一样红,周围更显得润湿,可是却很沉静,他把手放到杨亮的肩头上,朗朗的说:“你说得对!天上下雨地上滑,各自跌倒各自爬,要翻身得靠自己。你更说得对,天下农民是一家,不团结,就没有力量,就翻不了身,老杨,你是咱指路的人,可是咱也是讲义气的!”

太阳照在桑干河上 35 争论

杨亮刚走出刘满的家,就碰着老百姓告诉他,说文采回来了,四处在找他呢。他赶忙跑回去,才走到院子里,就听到文采的愉快的声音,他在述说里峪工作的顺利。杨亮走进屋时,文采只向他点了一点头,仍继续下去道:“那简单得多,明天晚上就开斗争会,四十九家斗一家,那还不容易,全村就那么一家富农,真是个穷村子。”

“能解决多少土地呢?”胡立功坐在柜子上聚精会神的听。“他一共有三十多亩地,在里峪就得算个富农,准备留给他二十亩,哈,老董还分了三亩葡萄园子呢。老董……你要了那几亩地,谁给你种嘛?”

坐在炕桌前擦他那杆橛枪的老董,也许由于包枪的红绸子映在他脸上,显得有些红。而文采同志又说起他的笑话来了。说这次一定要吃了老董的喜酒才回去,老董便赶忙分辩没有这回事。

杨亮从这些简单的言语之中,对里峪情形的看法,觉得并不能同文采一样,却也不好多说,只问:“那么是四十九家分十几亩地,老董还占了三亩呐。”

“不,”文采仍然很自得的说,“同志,你别急嘛,当然不会这样,他们种得有外村的地嘛,暖水屯就有五十几亩,龙王堂还有十几亩。这么一来,除开几家中农,平均每家可以分到二亩地了。他们很高兴,老董,你说是么?”

“是,那几个村干部可起劲。”老董也附和着说。

“咱说,那个支书比暖水屯的好,你说怎样,老董?”“差不离,那边村子小,有事好布置。张裕民也不错,暖水屯的事难办些。”老董把枪包起来,又去翻他的挂包了。杨亮又问道:“这恐怕还只能解决佃农,赤贫户还是没办法。干部起劲,不一定就是老百姓全高兴。四十九家斗一家,就只因为他是唯一的富农么?”

文采觉得杨亮老欢喜挑岔子,他有点不高兴,冷冷的说:“要不够条件还能斗他?你要是有兴趣,明晚去参加他们的会去吧。咱们全布置好了。”

杨亮还想说:“靠布置不一定办得了事。”但还没说出,文采却问起这几天暖水屯的情形了。胡立功和杨亮便一件一件的汇报着。胡立功把张裕民,赵得禄来商量卖果子的事也谈了。

文采坐在那里耐心的听着,做出一副只有他才能掌握政策的样子,他很不喜欢这两个人轻易发表自己的一知半解,和坚持一端。他心里想:“你们做做调查工作是可以的,可是要决策于千里之外的才干却没有。”他总是做出一副最老练最懂政策的样子,常常引用一些书本上的话,可是他其实是并没什么办法,照他自己的真心话,他这人是一个谨慎的人,不致犯多大错误的。他就是一个常常以为自己看准了,在事后才来批评,而且是很会发议论的人。

“聪明人”是不容易碰钉子的,即使在群众运动面前,也常常会躲闪,会袭击,事情出岔子的时候,便插科打诨,轻松的把责任卸在别人头上,不论在什么时候,都要摆出一副自己很正确的架子。这种人表面上常常是很积极,很灵活,也很能一时的把少数人蒙混住,以为他倒比较有用,但在群众眼中,常常觉得很难与那些隐藏在革命队伍里的投机者区别开。

“唔,刘满那个人,我知道,”文采想起那天在路上遇到他的情形:“完全像个有神经病的;既然他哥哥是个疯子,很可能有遗传。老董,他家里还有什么人有神经病的么?”“没听见,”老董答应,“他春上那场官司,咱知道,村干部怕是有些马虎,这里面说不定钱文贵、江世荣都有鬼。他过去的确是个党员,啥时把他停止了,连区上也不清楚呢。”

文采认为当甲长总是赚钱的,都是汉奸,如今听说有人当甲长是被强迫的,是为仇家所陷害,结果破产,成了极贫的农民,还逼疯了,怎么会有这回事呢?他不大相信这种话。钱文贵在村上包揽词讼,出出歪主意,一定是可能的,可是,从经济上来看,他三口人只有十多亩地,把他分给儿子们的五十亩划开了,顶多是个中农,纵使出租,也不是什么大事,从政治上看,他是一个抗属。对一个革命军人家属,在社会上不提高他的地位,已经不对,怎么能打击他呢?因此他觉得干部们不提出他来作为斗争对象,完全是对的。他反而不赞成张裕民,在会上不提,会后叽叽咕咕,这是种什么作风!这只有扰乱目标,也就扰乱了阵容。而这两个同组的工作者,很能接近群众是真的,但分析能力不够,容易被片面的事实所迷惑。文采还特别向他们指出黑板报那件事,明明是群众起来说话,他们却听信了李昌的话,以为这是坏分子的破坏活动,李昌不是和李子俊同姓么,这些干部都有些耍私情!偏偏这两个少不更事的同志,却相信干部的意见。

老董以他的对村子上的了解,和他用一个农民的直感,他觉得不管李子俊也好,顾涌也好,分他们的土地,大家也会乐意。但如果要斗争,那么就很少有人发言了,甚至会有人同情顾涌。而李子俊平日的某些小恩小惠,也会使人觉得对他太过了。他的思想常会不约而同的接近张裕民,但却比张裕民更小心,更多犹疑。他觉得在文采的理论政策的渊博学问之下,就不敢坚持一个一定的主张,就不得不采取些模棱两可,含混的语句了,虽然这是同他的性格完全不调和的。

一些纠缠不清的争论,继续着,一些夹七杂八的所谓群众观点,空洞的语言,使胡立功不能忍受了,他跳起来说:“咱们的工作,如果老这样吵下去的话,只有一个前途,就是垮台!我也曾经做过减租减息的工作,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做法!”

“是的,我也认为工作组的意见太难于统一了!”文采慢吞吞的答道,“枝节太多,民主也太多,很难集中。主要还是由于我们对政策理解的深度不一致。不过,至于工作,我想还不至如你所希望——就说是担心也可以——那么的坏吧。

哈……”

杨亮简直觉得只有用痛苦两个字来形容自己的心情了。像李子俊那样的封建地主,应该被清算的,而且应该很彻底。但农民还没有阶级觉悟以前,他们不清楚恶霸地主的相互关系,他们恨恶霸比恨地主更甚,如果不先打倒这种人,他们便不敢起来。他觉得如果这样搅不清,倒不如先回区上去一趟,或到县上去,让他们来决定这工作吧。可是他又压制住自己,他责备自己的办法太少,自己不善于与人合作,他想:“这恐怕是给我的一个最好的锻炼吧。”他又想:“何必在形式上争上下呢?先做一两件事,从事实上来说明我们的想法,让实际来决定行动吧。”于是他提议,根据要红契失败的经验,再进行一次有把握的胜利的战斗,用小小的胜仗来鼓舞士气,磨练斗志,在大的决战之前,小的胜仗是有它的作用的。

果然,这个提议立刻为大家所接受,这不会有妨碍于任何人的自尊心,和新的行动的布置的。为着消弭适才争吵的厌倦之感,新的问题,具体的准备工作,是比较容易得到一致的。因此房子里的空气有了转换,大家在这个问题上谈得很融洽。

合作社里的郭富贵的印象,在胡立功脑子里活跃了起来,他笑道:“父亲打了败仗,那么,让儿子去打胜仗吧。”“是的,这不是一个孬种!可以上阵的角色!”大家同意这个想法。

老董说江世荣是个大滑头,应该先告诉佃户们,怎么去算账,该不该算账。这个意见也很对,上次就因为事先没有使佃户们明白,为什么要去拿红契,这不是讹人抢人,只为去算还自己被剥削了的血汗!

文采在对于分配果实上,也提出了意见,也被赞同,并补充了些办法。总之,在重新拿红契这件事上,大家思想倒很一致,这给了人很愉快的感觉,大家又有了信心。那么,就先来把这件事办好再说吧。他们立刻一同动身去合作社找张裕民、程仁他们,商量着开始这工作

太阳照在桑干河上 36 果子的问题

合作社门外的街头上,靠墙根阴处,站了好些人,平台的侧边树荫下,也蹲了不少人。他们都在那里交头接耳。杨亮看见董桂花的男人李之祥也在这里,知道他心里有事,还没得到解决,一时积极不起来,便走过去问他这几天干什么活,葡萄快下来了没有?李之祥回说,他的园子已经找了他的一个老寡婶去看着,白天他老婆去帮忙收拾,葡萄已经快熟,过十来天就好下了。他因为眼前没吃的,给人打短工,跑沙城,卖果子呢。

“你们都是卖果子的么?”杨亮把眼睛扫到旁边去。“不是的,”旁边一个老头答应了,“咱是看园子的。”

“你看的谁家的?”

“他叫李宝堂,就是李子俊的看园子的。”李之祥代他答应了。

“呵!”杨亮便仔细的打量这个老头儿,继续问道:“李子俊怎么跑的呢,他说过什么没有?”

“没有,他啥也没说,就卖果子,打你们来就卖起,那会儿果子还没全熟呢。一天要出脱七八百,千来斤。”

“他走的头天夜里,村子上有人去找过他呢。”李之祥又补充道。

老头子却用肘子碰了他一下,只说:“卖果子的已经不只他一家,要是村干部不管这回事,暖水屯的胜利果实可就去了一大半呢。今年是个大年,近十年也没这样好过。”

“要是把大同拿下来了,果子还会马上涨价呢。以前咱们不只往西去,还往东销呢,哪趟火车不运上几车厢的果子。”

蹲在旁边的另外一个人也说了。

“你也是卖果子的?”杨亮看见他是一个年轻小伙子。“不,咱哥有一亩半葡萄园子,听说农会要把果子都卡起来,咱哥害怕要清算他的果园,急得要死,自己又不敢来问,叫咱来打听。杨同志,咱哥一共才五亩地,三亩半是水地,三口人,日子过得还可以,也算不上什么富有,你说会均他的地吧?”那年轻人便趁机会问开了。

“你哥在村上做过坏事么?”

“哈,好事坏事全没他的份,忙自己几亩地就忙不过来。

他哥也是个老实人。”李之祥又替他答应了。

“那怕什么,又不是地主,又不是恶霸,着什么急?一个庄稼人,同大伙儿站在一起,不分得点地,分点浮财,穷人掌权,自己也有好处啦!你告诉你哥,说不要怕,要是谁欺侮过他,他还可以报仇啦。你们大家看,该不该这样?”

“对啦,有几亩地也算不了什么,地又不会自己长出谷子来,还不是吃的自己的一把汗一把血的。”大伙儿都笑着说了。“他哥可给人吓唬的够呛。别人吓唬他,说他是中农,说扳倒了地主扳富农,扳倒了富农扳中农,说如今只有穷光蛋才好过日子,穷光棍又不劳动,靠斗争,吃胜利果实,吃好的啦。他哥不服气,把一口猪也杀了,说自己也开开荤吧,别到往后看见别人吃了心痛。”是谁也挤过来抢着说。

“真的不会卖他的果子么?”那年轻人还追着问清楚。“唉,看你这人,同志不是刚说过,看大家的意见么!”“嗯,大伙儿有个啥意见么,农会说要卖,大伙儿也不敢说不卖,要是同志说一句,那才顶事。杨同志,请你跟农会说说吧。”那年轻人更凑了过来。

“农会是大伙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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