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春梦-第7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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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两天便是皇太后万寿圣节。此时海宇升平,闾阎康乐,普天率土,抒忭腾欢,大有君民同乐之象。京师九城街市,全扎了灯彩牌楼。自清和园行宫直至大内,沿路各铺户人家无不张灯结彩。还有金碧辉煌的各种台阁,有仿黄鹤楼的,有仿滕王阁的,有仿金山寺、平山堂的,也有仿会稽兰亭的,争华斗丽,色色不同。一般皇会,借着庆祝万寿为名作种种戏耍,什么中幡啦、高跷啦、走绳啦、耍缸啦,还带着各种秧歌。真是处处管弦,家家锦绣。
那天五鼓,贾赦、贾政、贾珍、贾蓉、贾兰都换了品服,入朝随班行礼。刑夫人、王夫人、尤氏、李纨、梅氏也赶早起来,按品盛妆,进宫庆贺。荣宁两府门前,车轿、执事、夫马以及火把、灯笼,把一条街都挤满了。朝贺下来,文武百官各有赏赉。贾府本是国戚,又新著勋劳,那恩赐自更隆重。又有覃恩恩诏,从五凤楼上系在金凤嘴中,用彩绳徐放而下,文武百官在金水桥跪听宣读。无非是官员加级封荫,民户蠲免钱粮。
贾政的一品荫生给予嫡长曾孙贾权,贾兰的二品荫生给予嫡次子贾枢,连贾栋也得了贾珍的一品门荫。
庆典既过,朝廷因范阳地方繁要,便催贾珍早日回任。贾珍临行,又谒见东平、北静各郡王,谈了些国家大计,趁便替贾赦乞恩。东平王听了,颇有为难之色,说道:“赦老的事我们都在心上,也探过上头的口气,总不大好。上年两越曾节度请起用雨村,外面还有闲话呢,只可慢慢的想法子罢。”贾珍也不便再说。倒是北静王交情较厚,见贾珍说得恳切,颇为感动,只说道:“事情呢,原不大好办,且碰着瞧罢咧!”贾珍估量着没有多少指望,回来见着贾政,也不曾提起。
不料北静王上去一说,皇上念贾赦虽然颟顸,究竟是功臣之裔,又看在他弟侄面上,刚好出了对品仪鸾使一缺,即令贾赦补授。那仪鸾使专管銮驾仪仗,原是个摆样的官儿,贾赦借此消闲养老,也算人地相宜。邢夫人却喜得眉开眼笑,好像贾赦从此便转入佳运了。随后贾珍又请阖族诸人在会芳园开个家宴,自代字辈至木字辈,也凑了十来桌。席间贾政说起要替代儒之孙贾瑞立嗣,大家算起支派,只有贾葵最近,当下便说定了。族中老迈无依或贫寒失业的,贾珍一体量力接济。又掏出宦囊,置了一百顷祭田,作为宗祠永远基业,这才陛辞回任而去。从前秦可卿叮嘱凤姐的两件事,一是家塾学田,一是祭田,此时方算办齐了。
却说探春因添了双生孩子,一切俱要亲自照管,把他们留在家里总不放心,带出来又嫌累赘,所以这一向不曾回娘家住着。中间正值万寿庆典,他按着命妇身份,又得入宫朝贺。周姑爷忙着地方上维持弹压,无暇顾及家务,因此探春更走不开。
听见贾珍回来,荣宁两府正在热闹,恨不能回来看看。此时忙碌过了,天气已近春融,便带了哥儿姐儿和奶子丫环们来至贾府,仍在秋爽斋住下。
一到园里安排好了,忙带同翠墨来寻宝钗,听秋纹说道“二奶奶被姨太太请去了”,未免扫兴。正要折回,只见里屋有人靠窗子底下做针线,脸庞颇似袭人。心想袭人万不会再进来的,这人到底是谁呢,和他会这么像?又见那边一个人坐在榻上,和做针线那人说话,却是湘云,心中更觉诧异。且留神听他们说些什么,先是那人唧唧哝哝的说了好些话,声音甚低,听不清楚。又听湘云说道:“你也犯不着生那闲气,他们轻嘴薄舌的当得了什么,只当没听见就完了。”那人又道:“我何曾不这么想,若果真有点气性,还能在这屋里苦挨么?我只怨自己命苦,谁叫我走错了道儿,让他们有得说的。”果然是袭人的口气。又想道:宝二嫂子向来慎重的,怎么把他弄回来,难道还好算二哥哥屋里人么?便想叫出湘云问个分晓,因隔着窗扇,叫了一声云妹妹。湘云只当是宝钗回来,说道:“宝姐姐,你回来的倒快,姨太太什么事找你哟?”说着忙迎出来,方知是探春,笑道:“你是从那里飞了来的?”探春道:“我刚到就来寻二嫂子,偏他不在家,倒碰见你了。”又把嘴向里间一努,道:“他怎么来的?”湘云道:“说起来话长着呢,你到我那里慢慢说给你听。”就拉着探春同往栊翠庵。一路走着,将蒋玉函家产荡尽做了倒卧,袭人穷苦无依,宝钗叫他进来补了老陈妈的缺,备细述了一遍。探春也觉袭人可怜,说道:“你不说我真想不到。这正合着那两句话,‘一失足成千古恨,再来不值半文钱’了。”
一时走进庵门,惜春正在院内看花,笑道:“三姐姐真是稀客了。”三人同进屋坐定,湘云笑对探春道:“你有了小哥儿、小姐儿,把老姐妹们都不要了。难得你还想着回来,为什么不把他们带了来,也好多住两天。”探春道:“就是为他们,倒把我管住了。带出来固然累赘,不带出来,就交给奶子们也不放心,到底还是带了来啦。”惜春道:“做个人真难,像史姐姐这样,未免太孤寂,你们有孩子的,又嫌麻烦。怎么着才算好呢?”湘云道:“倒是太虚幻境那班人,一点挂累也没有,成天家只是寻乐,真教人羡慕。”探春道:“刚才太太说起梦见二哥哥,还是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他们那么乐,倒教人家替他伤心,是怎么说呢!”湘云道:“你既来了,咱们也得乐一乐。眼看就到三月三,不说修禊罢,也想个法子玩玩。”探春道:“玩什么呢?翠墨倒有个傻主意,要把凹晶馆一带全种了兰花,坐在卷蓬底下正好闻香。我听了怪可笑的,谁家种兰花种在水里呢。”湘云笑道:“兰花可不容易服侍,太干了又不好,太潮了又不好,还最怕蚂蚁伤他的根。若种在水边,就不淹死,也活不了。”惜春道:“翠墨那丫头那懂得这些?倒也无怪。我见过一部书,也是这样说法,难道做书的人,这点子学问也没有么?”湘云问是什么书?惜春尚未回答,人回宝二奶奶来了。
只见宝钗扶着莺儿进来,喘息微微,大有不胜之态,说道:“我刚回家,他们说三妹妹和史妹妹一起走的,我料定必是往这里来了,果然这一卦没有算错。”湘云笑道:“宝姐姐累得这样,有什么大事,巴巴的把你找了去?”宝钗道:“他们因为万寿覃恩,我哥哥替妈妈请了封诰,要想唱戏请客。我说请封也是例牌子的事,太张扬了叫人家笑话,显得暴发户似的。
他们只不肯信,幸亏蝌兄弟还懂得大体,说了半天,才说明白了。”探春道:“乡间捐个例贡也要竖旗杆,这种事不足为奇。
倒是京城里头从来没见过。”宝钗道:“他们正是乡曲之见,没什么可说的。我倒听见一段有趣的新闻。”
湘云忙问是何新闻?宝钗笑道:“你可记得红毛国会做诗的美人,还想见他不想?”湘云惊讶道:“难道他来到中国不成?”宝钗道:“差不多也和他自己来了一样。这回来中国的贡使,就是他的男人,特为带诗来给琴妹妹,不是一件新鲜事么?”探春道:“他带来的诗呢?”宝钗道:“还在琴妹妹手里,我虽见过,可背不上来。改天叫他带了来,大家赏鉴罢。”
湘云道:“咱们要在上巳那天做一局,正愁没有好玩的,可巧有这西方美人来凑趣,就是那天请他入社罢。”宝钗道:“我听琴妹妹说;他们红毛国买去的中国书很不少;还把《四书》翻译了,印成袖珍本,人人出门都要带着看。只怕将来孔孟之学要行到外洋去了。”探春道:“咱们不希罕的,人家检了去就是宝贝。你看那些旧瓷旧玉,年轻的看不上眼,三文不值两文的,就卖给打鼓的了。一转手到了外洋,大家抢着买,一万八千也是他,十万八万也是他。人家不见得都是睁眼瞎子,到底是他们上当,还是我们自己吃亏呢?”湘云道:“上当也罢,吃亏也罢,管那些闲事做什么?咱们难得凑在一起的,想法子玩玩乐乐是正经。”
又说了一句闲话,探春惦记着哥儿姐儿,要回秋爽斋去看看。宝钗道:“我也要回家去,和三妹妹同走罢。”刚走出庵门外,却迎面遇着李纨,把宝钗探春拦了回来。不知为的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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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回 镜漪园泛舟从御赏 栊翠庵草表却恩纶
话说贾兰在军机有年,皇上见他少年练达,又是元妃亲侄,眷遇甚渥。此时,万寿庆典过了,圣驾又移驻清和园,每日即在园中办事。贾兰和梅氏母子只得移居海淀住宅,李纨因枢哥儿太小,放心不下,也两边住祝一日驾幸镜漪园,宣召近臣三人,赐令随驾同游,一个是周侍郎,一个是江学士,那一个便是贾兰。皇上从静澜堂登舟,御舟前后三层,仿佛似三卷殿座,雕窗画槛,非常精致。皇上坐在中舱,只带了两个小太监,赐他们三人同坐在船头上,一路泛去。此时,苑柳摇青,东风尚劲,吹着液池的水,碧鳞鳞的更见清澈,水中荇藻游鱼分明可见。御舟行处,经过武陵春馆,杏花春雨楼,那一带桃杏花虽已半残,还有三四成盛开未谢,轻红淡白,望如含烟。到了湛碧轩、鉴水斋、评诗堂各处,皇上俱命靠了船,带着周贾诸臣上去逛逛,指着汇春院一片梅林,道:“这还是去年新种的,上回卿等在渊鉴堂做诗,那时尚未及布置。”诸臣奏道:“皇上恺泽如春,万物咸遂,乃至卉木之微得沾雨露,也分外茂盛。臣等何幸,生兹盛世,及瞻醲化。”皇上又降玉音道:“北方所见梅花,类皆弱植。若像浙东安澜园那些老梅,都是一二百年的树,才见得古姿逸致。
闻说兵燹之后,那园子也残毁了,令人叹惜!”因江学士是钱塘人,便问起超山的宋梅,江学士奏道:“那宋梅前两年尚在,新近听说寺僧因游客频繁,有妨静修,把最古的一棵伐了,未免太煞风景。”皇上叹息道:“这是地方有司之过,若果知爱护名迹,俗僧何敢出此?”贾兰奏道:“诚如圣谕。臣以为爱物仁民,本于儒术,似宜澄汰仕途,重用儒吏,乃为制治之原。”
皇上听了,甚为动容。降旨道:“卿主铨衡,即当妥议具奏。”
一面又带同他们重上御舟,从绣漪桥一带撑去。
过了桥,只见两岸地势平衍,一半都是绿畴,正种着春麦。
岸旁有一座引溪亭,亭外密林环绕,又有许多新种小树。皇上命太监上岸,采了些荔枝、枇杷,赏给贾兰等尝尝。传旨道:“此树系南方所产,朕因此处密迩温泉,地气较暖,每样试种了几十棵,居然都活了。结的果比南方熟得还早,你们尝尝味儿如何?有老亲的尽管带些回去给老人家尝尝,也叫他们希罕希罕。”贾兰等接过,即在船头叩谢,随又传旨开船。正值春序晴和,湖渌融融,水风习习,一路撑过宝珠桥,便望见那座月地云居殿,翠峦交融,碧瓦凌宝。殿前两大株西府海棠,都开得十分绚烂,远远的已瞧见花梢。
太监传旨在牡丹台停舟赏花,御舟至柳阴下拢住,贾兰等俱随驾上去。走过了清晖阁、蕙芬楼,不及细赏,便到了牡丹台。贾兰是初次来此,见那院里全是高高低低、玲珑皱瘦的太湖石,其间随石为池,种着各色牡丹,大半尚含苞未放,只银粉面、御衣黄开了两丛,却是乍开未开的,那颜色分外娇艳。
皇上在花前驻驾,随意赏了一回,传旨道:“今日不令卿等赋诗,且各畅怀游览。”那牡丹台后,又是一处大座落,抱厦上挂着黑地金字的御匾,是“醲春启瑞”四个大字,中间钤着“几余宸翰”御玺,两旁抱柱,也是黑地金字御笔楹联,那句子是:云锦重霄涵湛露;霞绡五色捧祥晖。
殿座内正面是镶玉嵌花围屏,前列宝座,左右分列宫扇香炉。圣驾进殿升坐,又传旨赐诸臣坐,又指东西两壁字画,命他们瞻览。东壁是先朝尚书沈文昭写的《南巡赋》,贾兰等从头略看一遍,奏道:“前辈书法,工美中别见拙厚,犹见盛世矩之遗。”皇上降旨道:“先朝屡次南巡,都为的治河勤民,亲临勘度。所至蠲租免赋,又严诏不许扰累民间。究竟万乘巡行,岂能一无烦费?圣心颇以为悔。上年淮河决口,朕也想亲去看看,念及民生凋敝,正该休养生息,因此就搁下了。”贾兰等奏道:“皇上视民如伤,无微不至,真是社稷苍生之福。”
皇上又指西壁挂的一幅“镜漪园全图”,说道:“这还是先朝供奉李宗白画的,你们看画得如何?”贾兰等步至图下,仔细看了,那图虽是工写,楼阁亭台也画得十分精致。周侍郎、江学士都是善画的,奏道:“此图工力深至,上追宋元,非臣等末技所及。”
皇上又对贾兰道:“朕曾闻贤德贵妃奏述大观园风景之胜,如今都还照旧么?”贾兰奏道:“前几年略经荒废,近来重经修葺,已复旧观,皆出主上之赐。”皇上天颜含笑道:“如此甚好。朕幼时仰读太宗仁皇帝宝训,说是士大夫之家,都应该有个好园子,给他们养闲娱老。仰绎圣意高深,不仅君臣同乐而已。”周侍郎奏道:“《洛下名园记》说的‘园林盛衰关系天下治乱兴废’,真是名言,与先朝圣训正相发明呢。”皇上又问大观园可有全图?贾兰奏道:“臣姑惜春曾绘过全图,存在家里。”皇上降旨:明日入朝带来呈览。贾兰领旨遵命。是日又在佳荫轩赐他们三人茶点,又赏每人一个白地青花瓷瓶,满插着红白海棠。随后命太监另传船只送贾兰等出园,三人同谢恩而退。
贾兰回至海淀住宅,向李纨回明此事,便要写禀帖给王夫人,打发人飞马进诚去龋李纨道:“四姑娘那别扭脾气摸不准的,万一坚执不肯进呈,倒要弄僵了。还是我亲自回去一趟,和二婶子史姑娘商量着办罢。”当下便吩咐小厮们,将朱轮后档车拉至垂花门外,李纨稍为收拾,忙即出来坐上车,驾上菊花青驯骡,小厮来喜骑马前引,素云碧月另坐小车跟着,一路进城。
赶回荣府,打听宝钗探春都在栊翠庵,心想这可巧了,有他们在一起,究竟好说得多。不料刚走近庵门,正遇见探春宝钗出去,李纨忙把他们拦住,重进庵中,将此事细说一遍。惜春道:“我那画儿只好自己家里人看看,怎够得进呈呢?你们只说一时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