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春梦-第8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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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又说笑话了,那里都要同时坐下?今儿你坐坐,明儿他坐坐,不要都坐,也不要都不坐,这只小船不是也够了么?”湘莲笑道:“宝兄弟,你戏词真熟,信口一编就成了道白了。任你怎么会说,到了摇会的时候,还得我和秦兄弟去充那两个劝架的。”宝玉道:“别瞎胡扯了,咱们正经开船罢。”
湘莲把那两翅的上下消息鼓动了,这船摇了两摇,便向空中升起。尤三姐和晴麝等初次试坐,都觉得头晕心震,慢慢的越升越高,倒平稳了。晴雯指船上三字篆书匾额问宝玉道:“那上头写的什么?”宝玉道:“那是船名,叫做‘垂天鹏’,比方他像个大鹏鸟。”晴雯笑道:“这船真像个大鸟,咱们在鸟肚子里又像个什么?”麝月从玻璃小圆窗看下去,只见一片迷茫,不知东西南北。脚底下一堆花花绿绿的,便是太虚幻境,看那溪水只像一条曲线,近处山阜只是小小的几个绿团。忙唤尤三姐和晴雯四儿同看,大家都看得呆了。宝玉湘莲二人是见惯了的,还在那里说笑。
一会儿,这船更放得高了,连太虚幻境也辨认不出,都混在迷茫烟霭之中。只觉一片一片的白云,如拖棉撒絮一般从窗外飞过。再往下看,惟见小小的几星黑点、几根黑线,余外都是白濛濛青沉沉的,一眼看他不荆先时还有云影来去,此时形影俱绝,远近空濛,真是渺渺茫茫的世界。尤三姐道:“我想那红线盗盒在空中飞行的时候,必定也是这船光景。”晴雯道:“他一个肉身人,那能飞到这船高呢。若不是亲自上来,任谁说也没人肯信!咱们总算开过眼了。”四儿道:“你看四下里没边沿岸,若万一摔了下去还找得着么?真要像二爷说的‘化了灰、化了烟,被大风吹去’呢。”麝月道:“你还以为咱们是血肉之体么?横竖只剩个灵魂,摔到那里也不要紧。”
晴雯道:“到底还是不摔的好。你是豁出去性命来的,天不怕,地不怕,我还豁不出去呢。”
宝玉听他们胡谈,不觉扑嗤的笑了。湘莲道:“怕是不怕,咱们宁可拿稳点,别再上去了。若上去碰着罡风,那就保不了险啦。”尤三姐道:“我听说离天近了才有罡风,咱们快到天上了么?”宝玉道:“虽没到,也不多远了。咱们虽不怕罡风,这船可抵当不祝万一真把他们折腾下去,事情就大了,还是慢慢往回走罢。”湘莲扳住消息,徐徐下降,到转折的时候,大家又觉得眩晕。渐渐看见云影鸟影,往下看已见太虚幻境花花绿绿的影子。晴雯道:“这可快到家了。”麝月笑道:“没上来只盼着上来,上来了又怕下不去,这是何苦来呢?”宝玉笑道:“你别笑他,世上那些禄蠹,都是这种心理,只怕比他还要胆小,骑着马也得拄拐棍呢。”尤三姐道:“我平常只想做个剑仙飞行天下。今天这一来,倒把我的高兴吓回去了。”
一时飞船下降,正落在会真园芳草坪里。大家都忙着下来,晴雯向尤三姐道:“三姨儿不到老太太上房坐坐么?”尤三姐道:“下半天我要来陪老太太斗小牌,此刻先家去歇歇。”说着,便同柳湘莲出园,自回前院去了。这里,宝玉带着晴雯、麝月、四儿,同回留春院。
一进院门,正遇着金钏儿,瞧见宝玉便笑道:“你们倒好,一早起瞒着人就去坐飞船,那是什么希罕玩意?得什么样脸子才配坐哟。”宝玉笑道:“只要你喜欢,明儿我和你两个人坐去,任什么人都不带,你说好不好?”金钏儿笑道:“我的小脸也得配?别把我折坏了,连二奶奶都没坐过呢。”宝玉拧了他一把,笑道:“你这嘴是怎么长的?叫人又可恨又可爱。”
晴雯问道:“二奶奶在屋里么?”金钏儿道:“上老太太那屋去了。”宝玉想起还没给贾母请早安,连忙也出园前去。
从荼蘼架下走过,芳官正在那里掐花儿,宝玉问道:“怎么你一个人在这里?”芳官眼睛也不抬一抬,只说道:“你们坐飞船也不带着我,叫我和谁玩去?”宝玉笑道:“就是那只小船,若都去,那里坐得下?横竖早晚都要坐的,决不能把你撂下。”芳官撇着嘴道:“人家坐剩下的才给我坐呢,就坐了也不希罕。”宝玉笑道:“算了罢,我怕吃酸的,这点子就够受的了。”说着便往贾母处。
贾母坐在靠窗紫檀小榻上,黛玉和迎春、凤姐、尤二姐围绕说笑,正提着宝玉。鸳鸯见宝玉进来,笑道:“凤凰可飞回来了。老太太一直不放心,叫我们打发人追去,那时候你正在半空里,可怎么追哟!”凤姐笑道:“我早起看见树梢前头一个大沙雁,只道是人家放的风筝,还叫二姨儿来瞧。到底他比我知道的多,说这是宝二爷和柳二爷做的飞船,可把我蒙住了。多咱见过船会飞的?这一飞不飞到天河里么?”贾母道:“宝玉,你的飞船也试验过了,收起来罢,那不是闹着玩的。”宝玉笑道:“老太太没坐过,看着怪悬的,实在不相干,比咱们池子里的小船还要稳呢。老太太若不放心,只坐一回便知道了。”
一时侍女们回道:“秦大爷要见。”宝玉忙即出去见秦钟,众人仍陪着贾母说笑。贾母又对黛玉道:“宝玉那牛性子,我说他不听,还是林丫头劝劝他,他倒听你的话。什么不好玩?何必单要玩那个呢。”黛玉答应了。贾母留大家同在上房午饭,吃完了,然后各散,贾母自歇中觉。
此时夏日渐长,紫鹃拿着针线至含晖水阁廊子上做活,一则因那里地方敞亮,省些眼力,二则借此乘凉。刚好金钏儿从上房取果碟下来,顺路至此闲逛,看见紫鹃,笑道:“你倒会寻舒服!这里过堂风儿,又临着水,有多么凉快!我也舍不得走啦。”歇了一会,便往湘春馆取来花样粉笔,也在竹几上仔细描画,一面和紫鹃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谈,问道:“这活计是你梯己的么?”紫鹃道:“我那里用得着这些细活计,还不是二爷和姑娘用的么?天长了,不做活也是白闲着,借他解解闷儿。”金钏儿道:“我们二爷什么事都随和,单是这些活计不肯用外头做的。从先袭人一个人忙不开,时常找姑娘们帮忙,如今又添上二奶奶的一份,只靠你一个人如何忙得了?”紫鹃道:“他们不是不会做,就是懒得动手,白央求也不中用,只可我笨手笨脚的赶碌罢。”金钏儿道:“若说手工,得数晴雯是个尖儿,偏不肯正经干。从先在怡红院,轻易也不动一针一线,如今还是那个样。天天只找好玩的,也没个腻,你们搀和搀和就好了。”紫鹃道:“这也是各人的脾气,我素来就不喜欢那些。他们今儿早起找我去坐飞船,我还不去呢。”
金钏儿道:“那飞船坐一回开开眼也就算了。我看看二爷二奶奶时常家去,倒觉着眼热。我家里还有娘有妹子,那年我跳了井,把他们可坑苦了。你替我求求二奶奶,多咱再回去,把我带了去,看看他们娘儿俩,我也没别的牵挂了。”紫鹃道:“这是你的孝心,姑娘没有不答应的。我听说宝姑娘一半天就要来了,也许打发你送他回去,借着到家里瞧瞧,倒是个机会。”
金钏儿笑道:“他们真方便,今儿我来明儿你去,跟在家里住着也差不了多少,是怎么修了来的?”紫鹃道:“饶这么着,太太见二爷回去还哭得了不的。若在世上,到远省做官,一辈子还许见不着一面,那又怎么样呢?”
说着,又见芳官藕官走来,向金钏儿道:“那里不找到了,谁知你在这里纳福!”紫鹃道:“你们俩这两天倒空闲。”芳官道:“旧的都会了,新的还没编,可干什么呢?”藕官道:“大热的天,你们在这里闷着头做活,吃了饭也不消化,跟我们划船去罢。”金钏儿道:“太阳还没下去,船上也晒得怪热的,还不及这里坐着凉快。”芳官道:“我们把船划到阴凉的地方,看看荷花,吃吃莲蓬,高兴再哼上几句,不比闷坐着强么?”金钏儿被他们说动,当下将花样收起,便同去泛舟。紫鹃仍旧做活,直到天快黑了方回留春院去。
晴雯问他:“这半天到那里去了?二奶奶找了你一回也没有找着。”紫鹃道:“我在水阁那边做针线呢。”晴雯笑道:“你太勤谨了,大长的天,也不疏散疏散。”二人谈了好一会,又吃过晚饭,宝玉黛玉方从贾母处下来,紫鹃晴雯同迎出去。
黛玉说起宝姑娘今晚来,你们不拘那个到界坊外去接一趟,晴鹃二人答应了。
晴雯又回道:“三姨儿送了四盆兰花来,这屋里摆的就是。”
黛玉走过去,见每盆都开着许多双花,幽香袭袭。陡然想起那年王夫人给自己和宝玉每人一盆兰花,也是双花满放,当时以为是个吉兆,那知道转眼就成了生离死别,经过生离死别,以为是绝望的了,不意又有此番团圆,好似兰花有知,预为始离终合之兆。思前想后,不觉得呆了。宝玉见他如此,不知又触起什么心事,连忙拿话打岔道:“妹妹那回要弹的‘猗兰操‘也没有弹,今天有这么好的兰花,不可不酬他一曲。”黛玉只愣愣的说道:“我那有闲心思弹琴呢。”宝玉又央及道:“好妹妹,弹着玩玩。你从前怪我不知音,我跟师父研究,也懂得了好些,如今可不是老牛了。”黛玉知他曲意慰藉,便道:“那‘猗兰操’是成调,没多大意思,我另弹个‘海山操’罢。”
宝玉连忙取下壁间瑶琴,亲自拂拭,放在琴案,看黛玉抚弦按曲,只在旁端坐静听。原来,他前此在大荒山常见渺渺真人弹琴,也略得其传授,所以听得进去。起先只听得叮噔之声,弹过一两段,那琴声渐渐高了,听到中间,顿觉苍凉满耳,好似一片天风海涛之音奔凑指上,不由得击节赞叹。
正在凝神领略,忽见紫鹃掀起湘帘,晴雯搀着宝钗进来,笑道:“这屋里好香,正该在花下弹琴,不用点香了。”黛玉忙歇下琴来,迎前相见。宝钗道:“妹妹索性把这曲弹完了,咱们再说话儿。”黛玉道:“也就剩末段了,等我弹完,姐姐也弹上一曲,让我学学。”宝钗笑道:“大远的来了,什么话都没得说就弄起丝桐,你唱我和,未免可笑。”黛玉道:“你横竖要见了老太太才回去,这一半天决走不成,说话的时候尽有呢。”宝钗道:“也好。我前儿刚谱了一阕新曲要寄给你的,因为要来,就搁下了,等一会弹给你听罢。”宝玉道:“妹妹,你先弹你的。”黛玉重新就坐和弦,把‘海山操’末段弹完了。
余音渺然,更觉苍凉无荆
一时推琴起立,笑对宝钗道:“这可要听姐姐的阳春雅奏了。”宝钗笑道:“你这一说,我更弹不下去了。人说三日不弹手生荆棘,我岂只三年没弹,只怕连工尺都记不准呢。”宝玉笑道:“姐姐,你在家里还这么客气,说给谁听哟!”宝钗推托不掉,只可就案试抚。他是弹惯了的,虽然搁下多时,到底与生手不同。渐渐弦和指协,黛玉细听,他弹的是:
山遥遥兮海水深,美人天末兮思同心。
感所思兮何许?佩幽兰兮盟素襟。
歇了一会又弹道:
望太虚兮为乡,驾飞鸾兮从子翔。
之子所居兮云阿桂堂,银河渺渺兮风露凉。
黛玉一面听着,悄悄的说与宝玉。宝玉字字领略,微笑道:“这第二叠意味更深,‘太虚为乡’不就指的咱们这里么?我虽不大懂琴理,也觉得他做得好。”黛玉道:“别尽着说话,且听他怎么接的。”一会儿又弹道:
昔之遇兮何郁骚,今之遇兮心陶陶。
惠而好我兮招我由敖,情耿耿兮天月高!
宝玉听黛玉说了,笑道:“这词意分明指的是你,就看出你们俩的情分了。”黛玉道:“这里头也有你呢。”宝玉道:“我听着真有趣。就是骂我,我也爱听。”黛玉微笑道:“你这话就是外行,琴曲里那有骂人的?”又听他弹道:
生生死死兮双缠绵,天上人间兮永相怜。
永相怜兮共怀抱,寸衷如环千万绕!
黛玉听完了,忙向宝钗道:“此情相喻,惟我两人。等我闲了,也谱一曲奉酬,以志永好。”宝钗站起来说道:“这是前儿晚上独坐无聊随意自写的,今儿还是头一次试弹呢。”
黛玉叫紫鹃将雪梨茶沏来,和宝钗一面喝茶,一面闲话。
宝玉问道:“云妹妹的事,姐姐问了没有?”宝钗答道:“若没问,怎么来回话呢?他说起妹夫姓林,名成璧,也是一个秀才,老太太大事前一天过去的。”宝玉笑道:“这倒好,他也姓林,别和林妹妹是一家罢。”宝钗笑道:“你说的是笑话,外头真有人说他是林姑老爷同族,还承继给姑老爷做儿子呢。”
黛玉道:“这是那里来的话?我们家几代单传,连过继的都没有,我还配有兄弟么?”说着,眼圈儿便红了。宝钗道:“妹妹,不是我说你,到底还是心眼太窄,这有什么伤心的?姑老爷成了神道,江淮人家,家家尸祝,比子孙还靠得住呢。”
又问宝玉道:“史妹夫的事你托谁办去?”宝玉道:“只有秦老大最妥。他和地府书差都熟识,只要准知生卒年月就查得着。
如今有了姓名,更好办了,明天就请他去一趟。若找着了,就接史妹夫同来。你告诉云妹妹,在家里听喜信罢。”宝钗道:“我把这话告诉云儿,他感激的了不得,还不住的掉眼泪。我见他怪可怜的,林妹妹托我带的话倒不好意思和他取笑了。”
宝玉笑道:“咱们要说正经的了,我有个好玩意等着你呢。”
宝钗道:“不是那新造的飞船么?居然造得这么快!”宝玉道:“这是谁多这个嘴?我要叫你希罕希罕,说穿了,就没意思啦。”黛玉道:“老太太再三嘱咐我,不许你再坐,你还不收了么?”宝玉笑道:“我好容易造成了,还不让我玩玩?等玩够了才收呢。别看老太太这么说,过天请他老人家坐上一回,就放心了。”
正说着,麝月、金钏、芳官、藕官等都来见宝钗,另有一番说笑,方把话截祝麝钏等走后,晴雯紫鹃又进来服侍钗黛二人洗脸卸妆,宝玉只歪在一旁笑嘻嘻的瞧着他们。黛玉笑道:“姐姐不许你闹他,还不到那屋里早些歇着去?”宝玉嗤的一声笑道:“咱们昨儿晚上怎么说的?你又来扯后腿,谁能听你的哟。”说得黛玉也笑了。紫鹃候钗黛卸妾已毕,趁空回道:“金钏儿求求姑娘,明儿宝二奶奶回去派他送了去,借此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