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春梦-第9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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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妇也都来与宴。宴到半席,即放起新式烟火。那烟火放至空际,便撒出五色灯光,巨如满月,细若繁星,彩光四射,分外好看。又有五层盒子,内中一屉是海屋添筹,楼台人物做得十分精致,还有一双白鹤盘空飞舞。烟火盒子放罢,又听两个女先儿说了几套新书。在家宴中总算热闹,只因规矩拘束,姐妹们未免减了兴致。王夫人宝钗见全家团聚,只贾蕙奉差在外,引起牵挂心肠,稍觉美中不足。直到花朝过后,方接到贾蕙从越裳来信。提起舟程安稳,海不扬波,深得定风珠之力,王夫人宝钗这才放心。
其时,王夫人生日已近,贾兰再三向贾政进言,说道:“孙子备位政枢,若是过于简率,也招外人浮议,使孙辈置身无地。”又道:“太太操劳了一辈子,如今也七十岁了,就是稍为点缀点缀,似乎尚非过举。”贾政因他说得恳切,只可应允,却谆嘱不可铺张。刚好二月下旬,贾兰因在侍郎中资格最深,又推升都察院左都御史,正是锦上添花之事。
此时已有亲友们陆续送礼,李纨宝钗忙不开,约探春回来帮同料理;贾兰又约了贾蓉、贾蔷、贾蓝、贾菌四人在外面支应。恐亲友全来,起坐不便,议定自二月二十九日起至三月初五日止,分日宴请。在荣国府正厅上布置寿堂,那内外客厅以及荣桂堂、嘉荫堂、缀锦阁各处,分别官客堂客,各有接待。
二十九日请皇亲国戚,三十日请各郡王世袭,初一日请各官长诰命,初二日请远近亲友。到初三本日,凡有来的官客堂客,一律接待。初四初五两日,乃是近支亲族和阖府大小人等凑的家宴,每日俱有戏场及百戏杂耍。东府尤氏婆媳和宝琴、岫烟、李纹、李绮,自二十九日起,便在大观园帮着李纨、宝钗、梅氏等款待外客,照料琐务。探春自从预备布置以及陪客收礼,都要照管,一直没有歇着,又拉着湘云帮忙,也累得人困马乏。
只惜春因辞聘在前,不愿出来露面。兰香因月分渐大,王夫人宝钗都不许他出房,仍在房中养息。收来各礼,凡是精巧工致的,俱在荣禧堂、荣桂堂两处陈列,余者由贾蓉等斟酌安排。
真是结彩连云,张灯成市;笙歌欢悦,罗绮缤纷。
到初三那天,宾客来的更多,荣宁街上车马喧阗,前车未行,后车已至。还有各郡王、世袭的执事舆仗,把一条街挤的没一点缝子。亏得周姑爷从提督衙门派来番役多名,随时指挥弹压,不致壅滞。贾政只推说身子不快,一应官客,均由贾兰贾蓉等陪同行礼、款待入席。就是那些堂客官眷,王夫人、李纨、宝钗等如何应酬得开?只有将各王太妃、王妃、公主、公侯诰命、一二品大员命妇让至荣禧堂安排戏筵,由王夫人率领李纨等亲自陪坐,邢夫人也帮着过来陪陪。其余诰命官眷,先至荣禧堂行礼,由尤氏探春等分让至园中各处坐席,也各有戏场点缀。此来彼去、东迎西送,连尤氏等要想抽空歇歇都不能够。那些跟来的人,另由家人媳妇们在别处款待。一时正客要走,又得有人传唤,以免耽误。所有家人媳妇们,先经李纨、宝钗、探春按名分派职掌:有的在帐房专管收礼登账、发给零钱;有的出入传宣、招呼来客;有的在客坐围屏后伺侯呼唤;有的传戏开席、安排茶点;有的接待随从人等;有的专管买办杂务。事有专责,却还整齐严肃,一直忙了五六天。
及至初四那天,是至亲近族的小宴。那贾氏近支宗族虽多,大半尚属寒微。有怕见场面不敢来的,也有妒忌心重不肯来的,还有衣饰寒俭想来不能来的。又有贾芹贾芸诸人,对不住荣宁两府,没脸再来、也是不来为妥。因此来者甚少,只有常来的那几家,如贾珠贾琼之母,贾蓝贾菌之妻,大家都是见熟的。
那几房的姑娘们也有十几个,喜鸾四姐儿此时已出了阁,也都来拜寿,见了探春湘云等,更觉亲热。
当下亲戚各家,如薛姨妈、李婶娘、王舅太太、梅亲家太太俱已到齐,王夫人和他们自各有一番周旋。薛姨妈道:“姨太太这两天可真闹乏了,咱们消消停停的乐一天罢。”王夫人道:“他们小姐妹们真受累,我倒还好。听说新大奶奶有了喜,姨太太又该请客了。”薛姨妈正要答话,只听王舅太太说道:“姑太太大喜!咱们好久没见,你气色比先更好了,只看得五十来岁似的,那里像七十岁的人呢!”王夫人道:“我从先也是七病八痛的,自从吃了宝玉的丹药,什么病也没发。可也禁不得烦心,蕙儿走的那几天,我着了点急,也不舒服好两天哪。”
李婶娘道:“是人都听说有神仙,谁也没瞧见过。太太眼看着儿子成了神仙,两个孙子又占了人间的富贵,这是几辈子修来的!”梅夫人道:“姻伯母只管享福才是。像您这样还要烦心;我们又该怎么样呢?”此时;台上正演的是《郭汾阳上寿》薛姨妈笑道:“这也说不定。你看郭汾阳那么大福气,家里公主驸马一拌嘴,也就抓了瞎了。什么人能不操心?”李婶娘道:“我听说宝哥儿要回来上寿,到底有这句话没有?”王夫人道:“话是有的,那会有这宗事呢?”
正说着,吴新登慌慌张张走进来,回道:“外头有个道士,说是会变戏法儿,来给太太上寿。奴才拦他拦不住,已经闯进来了。”话犹未了,那个道士已站在戏台前,约略有二十多岁,穿着秋香色的道袍,貌既不扬,衣履也甚垢敝。一见王夫人,便磕下头去,口中说道:“太太大庆!方外无可孝敬,想出个小戏法,请天上麻姑和众仙女同来歌舞献寿,愿太太福寿无量!”王夫人见他突如其来,莫知来历,只得谦让道:“多承厚意,如何敢当?”一面忙叫贾蓉进来陪他。贾蓉让那道士另席坐下,先问法号,那道士只回答“碧落”二字,又问在那个道观,道士答道在“赤霞宫”。贾蓉并不理会,却是宝钗湘云仿佛听“赤霞宫”三字,连忙回头看那道士。见他邋里邋遢,比清虚观剪蜡花的小道士还要寒碜,一点也不像宝玉,倒疑惑自己是听错了。贾蓉又问道士需备何物,道士道:“只要炉香、杯水,余者一概不需。”王夫人忙吩咐止戏,大家肃静,看他演何戏法。
一时小厮们移过檀几,几上放着香炉一座、清水一杯。那道士口中念念有词,炉内沉香即时自热,又取杯水吞了一口,向台上喷去,好象一条白龙飞过,化成一片银光。只见一个玉颜鸟爪的麻姑,穿着紫霞仙帔、碧晕仙衣,袅袅婷婷立在戏台之上。后面跟着十二个仙女,分为两排,一个个都有沉鱼落雁之容,抱月飘烟之态,同时向王夫人裣衽下拜。麻姑拜罢起来,扔起碧绡巾,变成一只青鸟,又从袖中取出一盘蟠桃,鲜红可爱,放在青鸟背上。那青鸟便向寿堂正面飞来,一眨眼间,那盘蟠桃已放在正面紫檀长案之上。看着青鸟振翅飞回,到了麻姑手里,仍化作碧绡巾,笼在袖中。少时,又向空中招手,飞下一只白鹤,鹤背上驮着玉杯。麻姑取出袖中金壶,斟满了百花仙酿,指引那鹤飞向王夫人面前劝饮。王夫人先不敢喝,那鹤只是不走,不得已举杯干了,顿觉满口芬芳,精神倍长。随后又飞下几只白鹤,照样驮着玉杯,麻姑逐一斟满,指引他飞向薛姨妈、李婶娘几位年高的面前。他们见王夫人先喝了,也都举杯喝尽,那一群鹤飞回台上,麻姑举手一挥,顿时不见。
又歇了一会儿,麻姑引着那十二个仙舞将起来,口中还唱着歌曲,抑扬应节,声声清脆,如鸾吟凤翙,不同凡调。先是雁舞,次是鹤舞,最后是撒花之舞。那花儿五光十色,灿如彩霞,撒到台上随即隐灭。少时,舞酣歌紧,一片光彩迷离,瞧不见霞帔云裳的影子。
大家正看得出神,只听那道士唱道:
刚刚是庆金萱高堂万春,又恰遇艳阳辰。望朱门,祥光一道氤氲。只见那连枝蕙、秀根兰,回翔凤津;又谁知有星官省觐来频?借玉醴,献慈亲;舞青禽,还与彤帏厮近。况歌钟列锦茵,梦回时,更准备珠幢暗引。算如今,黄冠犹是彩衣人。
唱时声调低昂,字字明晰。座中王夫人和薛姨妈等并未听懂,宝钗湘云从曲词仔细寻绎,早已猜出了八九分,却不便说破。
又听那麻姑唱道:
斑筠影,罗屏认;啼鹃泪,空帘莹。前因远,说假还真,双飞返,绣陌生尘。愿慈庥永甄。眼前怜娶年时雏燕依人。
宝钗湘云只听得前四句,心中便已了然,彼此瞅着对笑。
探春见那道士来得离奇,他们笑得更奇,再仔细看那麻姑面庞,七八分颇像黛玉。他本是绝顶聪明的人,岂有不猜透的?也只佯做不懂。
又听得那道士和麻姑合唱道:
玉河滨,碧霄清露点绡巾,凤骖过处千花润。喜归来辽鹤,未换铜驼,坊巷春风重认。缀锦诗痕、沁芳画境、流波还到旧琼津。赚北堂欢笑,舞霓裳曲谱翻新。仙羽飞回、蟠桃劝醉、华筵燕喜、簪舄盛如云。红帘近,问尊前谁识弄珠人?
唱到末一句,宝钗、探春、湘云瞧瞧那道士,又瞧瞧麻姑,向他们点头微笑。那道士、麻姑只作不曾看见,仍旧唱他的曲子。
紧跟着又合唱尾声,唱的是:
华胥旧梦应难讯,喜花底长留锦样春,愁则愁红烛当筵欲别人。
唱完了这段,麻姑带着十二个仙女,又朝着王夫人盈盈下拜,王夫人忙要还礼,那道士笑道:“太太还和他们客气么?”
踌躇间,麻姑和众仙女已拜罢起来。王夫人凝神一看,那麻姑宛然黛玉,前一排六个仙女,个个脸熟,原来便是晴雯、紫鹃、麝月、金钏儿、芳官、藕官,不觉吃了一惊,忙唤道:“大姑娘,你。。”刚说到“你”字,那台上麻姑、仙女登时俱隐,踪影全无。再看那道士,也不知何时去了,坐处炉香犹袅。
探春瞧那檀几上似有纸张,连忙抢过一看,却是留下一张冰绡笺,似丝似楮,不知什么制成的。那上头写了一首绝句,是:宝瑟生尘又几秋,玉台愁说旧风流来时鹤背天风紧,也似当年茂苑游。
探春只当是游仙诗,拿给宝钗湘云同看。湘云念了一遍,笑道:“这上头分明嵌着‘宝玉来也’四个字,他还怕咱们看不透!我听他唱那段《锦缠道》,早就明白了。”宝琴道:“他们何必这样藏头露尾的?就现出本相来,又怕什么?谁能把他们留下来呢?”邢岫烟道:“这就是‘真人不露相’那句话了。”
王夫人见大家抢着看那纸条,忙要过来看,也念了一遍,笑道:“这不是宝玉写的么?他说要回来,倒真回来了。好容易来了一趟,为什么弄这些把戏?娘儿们也没得好生说说话儿,还是跟没来一样。”说到此,眼泪汪汪的,不能再说下去。李婶娘劝慰道:“这就看出哥儿的孝心,做了神仙,还忘不了父母。我们隔壁华家那孩了,到了外洋,沾了坏习气,写信回来,管父亲叫‘仁兄’、母亲叫作‘仁嫂’,把他母亲气得要死。
那种儿子活在世上,倒不如没有的干净。”梅夫人道:“我们老爷可是老翰林,未免迂点,最恨的这些事。说是拿了许多钱送出去玩,简直就是送掉一个孩子!至少也要各人干各人的去,丢下父母不管,你若饿死了是活该,他还乐他的呢。”王夫人道:“我们老爷气起来,恨不能把宝玉活活打死,骂起来也口不择言,把弑父弑君都加在他的头上。弑父弑君的尽有,咱们这样人家的子弟,何至于学那些枭獍呢?”大家议论一回。天色已晚,摆上晚席,重整戏文。李纨宝钗揣知王夫人心中难过,特为拣些热闹有趣的戏演了几出。薛姨妈、李婶娘也将贾兰贾蕙少年得意,家道复兴,以及作善降祥、子孙逢吉等语,哄着王夫人喜欢,才把想宝玉的心事岔了过去。
次日,是阖府大小人等凑的公宴,并无外客,王夫人倒舒服享受了一日。这几天宝琴在宝钗处住下,纹绮姐妹随李纨住在稻香村,探春和喜鸾四姐儿都说得来,便留他们在秋爽斋同住,大观园中顿觉热闹。
过了初五,宝琴和李纹李绮因家中有事,都要回去,探春留他们不住,便向喜鸾四姐儿道:“园子里花儿都开了,这几天大家都忙着,没工夫逛逛,你们也难得来的,索性多住几天,逛了园子再去罢。”喜鸾等正要联络探春,自是愿意。探春同他们到园中各处都逛了一逛。那天想起稻香村一带杏花此时开得正好,要同去看看,又打发人去请湘云宝钗。湘云回说有事不能来,宝钗答应准来,等了许久,也未见来到。探春道:“二嫂子向来周到,就是临时去不了也该回覆咱们一声,别是有什么特别的事罢?”喜鸾道:“也许事情挤住了走不开。你想闹了这些天,那一堆乱摊子都得他收拾。保不定那里冒出一股子要开发的。把他正经事办了,才能来呢。”四姐儿道:“我还没到过宝二嫂子那里,咱们先去寻他,坐一会再去看花也还不晚。”探春道:“这么好的天气,多走走也好,我也要看看那院里的海棠呢。”当下便同喜鸾四姐儿往怡红院去。
先至海棠树下,见那花儿正在半开,可惜这年赶上歇枝,开得稀稀拉拉的,未免减兴。转身进了抱厦,却见一个老婆子倚廊柱站着,连哭带数不知说些什么。宝钗在屋内正和秋纹莺儿嘁嘁喳喳的说话,见探春等走进,便将话截祝探春料知有事,问道:“二嫂子,你怎么不去看花?忙什么呢?”宝钗道:“又是你二哥哥做的事,顾前不顾后的,叫我怎么对付?”探春道:“到底是怎么一件事?说出来也好想个正经主意。”宝钗道:“那回到太虚幻境,颦儿叫我把春燕五儿要了回来,将来还服侍你二哥哥去。我照他的话办了,这两天太忙,也没得考查他们,谁知道两个人都丢了。大门上并没见他们出去,那颦儿的鹦哥也不知去向,这不是他们干的么?如今春燕的妈哭吵着不依,柳嫂子还不知出什么故事,你说可怎么办呢?”探春道:“这有什么为难的?他女儿又不是三岁两岁的小孩子,若不是自己愿意,谁能拐了他去?你有的是寻梦香,把那两个婆子带到太虚幻境,让他女儿自己和他说去。他见了女儿,自然不能再说歪话。若在这府里,他敢出来借端讹诈,都交给我了。”宝钗笑道:“真是我被他闹糊涂了,一时没想到。也只有你辖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