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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部分

憔悴三年(短篇集)-第9部分

小说: 憔悴三年(短篇集)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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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容说:“开头我想,怎麽会是M不是D呢,原来,你的名字在拉丁文正应M字为首。”

那女子说:“是。”

玉容问:“你跟着我有多久了?”

“不,不是我跟着你,相反地,是你不住念着我,我才现身。”

“我的时辰到了吗?”

“你说呢?”女子笑吟吟。

玉容低下头,“我累了,已不能照顾我的孩子,我不怕你。”

“你真的已经准备好了。”

玉容麻木地说:“是。”

“孩子,不打算交人领养?”

“我怕她吃苦。”

“你不给她机会?也许,长大了,她会是一名出色的艺术家或是科学家。”

玉容从来没想过这一点,呆呆地抬起头来。

“你不觉得可惜?”

玉容问女子:“你为何口口声声劝我活下去?”

“我不急於收录任何人。”

“真没想到你是那麽善心。”

女子也感喟,“是呀,几乎所有画家都把我们画成骷髅模样,真可怕,太不公平了。”

“我没想到你会以一美貌女子姿态出现。”

她笑着说下去:“还有,我的拍档更受委屈。”

玉容好奇,“你拍档是谁?”

“时间大神呀,人们一直把他当一个白发白胡的老公公。”

玉容一怔,“他又以什么形象出现?”

“她也是一妙龄女子。”

“为什麽选美貌的形象?”

“否则,人类又怎么会甘心受时间欺骗?”

这句话如醒砌灌顶,使玉容好好思想起来,人们那样坛於浪费时间,莫非,真是受一年轻貌美的时间大神蒙蔽?

“天快亮了,你好好补一觉吧。”

“我实在不想再醒来面对现实。”

“明天是星期天,一连三天假期,你趁此机会好好想清楚,我再来找你。”

玉容转头去看孩子,发觉高烧已经褪去,睡得很好。她把小手放在脸旁,又忍不住流下泪来。

她走到窗前往下看,家住十一楼,楼下是一个平台,看下去脚都有点辏。

她连忙关上窗,回到床上去。

再醒来时,天已经亮了。

玉容最喜欢假期,母女虽无节目,无处可去,可是能够舒服宁静地相处,也是乐事。

囡囡一觉醒来,精神好转。

褓姆打电话来问孩子情况,玉容仍然萎靡。

她不是一个能干的女人,看样子永无翻身机会。

同谁在一起都会成为负担。

致电娘家,想去串门,父亲冷淡地说:“今日跑马,我没有空招呼你们。

母亲呢?

“她到教会去了。”

是,女儿已经成年,会得结婚生子离婚,也就得会照顾自己甚至应该调转过头来帮助父母,如何还奢望在娘家得到什么。

当然—一些有条件的母亲把佣人训练好了才往女儿家送,女儿的嫁粉包括豪华公寓及欧洲跑车。

刘玉容本身也不是那种能干母亲,希望囡囡他日会得包涵。

孩子醒来,一只小小的手搭在她肩膀上。

一双眼清晰晶莹,紧紧凝视母亲,玉容深深感动,把她抱在怀中。

“我们出去玩一天。”

孩子欢呼。

那一日,晴天,有风,公路车上居然有空位,母女乘车到郊外公园,欢欢喜喜,消磨一个上午,再转车到市区,吃小食,逛玩具店。

小小孩子有点累,又有好心人士在地车内让位,玉容发觉原来世事也有顺境的时候,她的愿望与要求都十分卑微。

抱孩子上楼,放床上睡好,她自己也伸个懒腰,淋个浴,预备午睡片刻。

电话响了,是上司打来。

“李小姐,有什么事?”

“玉容,昨日那件事,真相出来了,原来不是你的错。”

玉容一怔。

“下班时,对方向我一五一十解释,这件事,也许造成若干阴影。”

“呵,没有没有,同事间总有点小误会。”

“假期後我们再谈。”

“谢谢你打来,李小姐。”

“应该的。”

放下电话,玉容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

正在这时候,有人轻轻问:“你准备好了吗?”

玉容一惊,猛地转过头去。

是她,她又来了。

玉容怔怔地看着那位女士。

半晌反问:“准备什么?”

她的声音非常温柔,“跟我走呀。”

“跟你走?”

“是,”她说:“你多次承认生无可恋,愿与女儿一起走上不归路。”

玉容低头,“是,我曾经萌过这种念头。”

“你召我前来与你相见,现在,你可准备好了?”

玉容不知如何回答。

“让我提醒你,刘玉容,上次有一少妇携子跳楼身亡;她前夫得知消息,只是淡淡地说:哦,死了吗。”

玉容耸然动容。

那位女士深深叹口气,“你看,白白牺牲生命甚至无人觉得伤心,不如好好坚强生活下去,不枉来这一场。”

玉容微笑,“你其实不愿带走任何人。”

“你说得对。”

她轻轻坐在床沿,伸手想去拍小孩。

“不不,别碰我女儿。”

“为什么,不是要一起走吗?”

玉容落下泪来,“我实在走投无路。”

“你永远不知下一个转弯有什麽在等你。

玉容答:“更多的豺狼虎豹。”

女士笑,“你仍保持幽默感,好极了。”

玉容说:“你给我那么多盼望,你彷佛是希望女神。”

女士忽然略有愠意,“别提她,最喜欢欺骗人的,就是希望

玉容接上去:“还有诺言。”

女士说:“讲得太对了。”

“所有的诺言,都不知几时可实现。”

那位女士又问:“你准备好了没有?”

玉容忽然勇敢地冲口而出:“不,我没有,我愿意继续在世上挣扎'

女士放心了,颔首,“好,我就是等这句话。”

“你,你是我的苦海明灯!”

女士讶异,“你这样说,人家会取笑你。”

“我不怕。”

“放松自己,出去多结交朋友,不要太看重得失。”

玉容低下头,轻轻说:“明白。”

'这孩子对你来说,是一件宝贝,好好抚育她。'

“我知道。”

“将来,你一天会比一天好。”

玉容含泪,“请告诉我更多。”

“前程掌握你自己手中,何用假他人之手。一

“我会永远怀念感激你。”

女士双手乱摇,“千万不要想念我,最好完全忘记我,到你八十八岁之时,我自然会来接你。”

“八十八岁,”玉容吓一跳,“那麽老?”

女士笑,“相信我,时间过得比你想像中快得多。”

“那,我为何觉得度日如年?”

“事情会有好转,相信我。”

就在此际,玉容听见哗辣辣一声,一惊而醒,原来是隔壁人家在搓麻将、牌声清脆响亮。

红日炎炎,一觉醒来,玉容知道她必须咬紧牙关生活下去。

生活根本是长期抗战,像打仗,不输已经很好,如果还能赢,那真正是丰功伟绩,应乘胜追击,”步步进攻。

有夥伴当然好得多,并排上路,但像刘玉容孑然一人那般奋斗而成绩骄人的,也大不乏人。

一定不能放弃。

刘玉容下了决心。

这种坚毅是看得见的,她开始,实事求事地处事,一改往日颓风,不再怕人怕事,不再认为努力无用,只知道能做多好就多好。

上司当然第一个发觉,予以嘉许。

玉容学历有限,担任文职,再升也升不到什么地方去,从前因此深觉气馁,今日却不再小窥局限自己。

半年後,升职名单公布,刘玉容升了一级

她露出罕有的笑容。

孩子已送进幼儿班,进展良好。

一日,收到孩子父亲来电,玉容正在与同事开会,匆忙间听得他想探访孩子,她大方地答允。

事後有点後悔,但一切为着孩子着想,不愿见那人,也得见那人。

在约定的地方,他来了,环境显然比她好,有私人汽车用,身穿西装,跟从前的样子没有多大变化。

玉容知道自己已经憔悴许多。

她不禁在心中默默地念:玉容憔悴三年,谁复商量管弦。

他过来打招呼,玉容让孩子上前,孩子没有笑容,她已经不认得他。

他茫然失措。

看,世上凡事均需付出才有得到,这世界还是公平的。

他轻轻说:“我愿意负担孩子生活。”

他交一张支票给玉容,补交了过去一年开销。


  









暑假

——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选《憔悴三年》

阮承祖没考到好大学,神情有点憔悴。

姐姐惠祖嘀咕他:“告诉你是一辈子的事,偏不相信,叫那王曼怡缠住了,天天晚上在她家中留到凌晨三时,还有什么时间温习!”

姐姐说得对。

花太多时间在女友身上,自己太懒,太轻敌,根本没考虑到新移民以倍数增加,加拿大卑诗大学学位紧得很,成绩需三个A以上才能有取录把握。

只差那么一点点。

姐姐见他不出声,便适可而止,停止教训他。

最叫人难过的是,王曼怡一家拿到护照回流去了,一声再见珍重,承祖便失去女朋友,这件事叫年轻的他大惑不解。

怎么可以说走就走呢?

年轻的他那颗年轻的的心受到严重伤害。

彼此已投资了无限时间精力,一声回去,曼怡好似还顶开心,叽叽呱呱谈着未来的计划,什么一位表叔在唱片公司任职,可以介绍她去试音等等。

她一点离别的愁苦都没有。

承祖知道自己这一次是表错了情。

原来王曼怡不过利用他打发时间,管接管送,陪进陪出。

她根本没打算与他有任何长远计划,她也一早知道,父母决定一拿护照就走。

承祖在某一个程度上可以说是遭到欺骗了。

可是在这个重女轻男的社会里,女孩子受到委屈,那是有人同情的,而他,阮承祖,不过是不知自爱,疏懒,兼不知轻重的一个年轻人。

承祖几乎被打沉。

大半个暑假躲在家里睡懒觉,不肯外出活动。

父亲问他:“送你到美国去读书可好?”

他又不想离开熟悉的朋友与环境,踌躇不已。

毕竟是才只得十九岁的男孩子。

“做不做暑期工?”

“一小时才只有几块钱工资。”

“小阮先生,你倒底想怎么样呢?”

他自己也不知道,失恋兼失意,这是他生命中最可怕的一个暑假。

那一天,他睡到十一点,实在不能再睡了,勉强起床,到厨房找东西吃。

姐姐在讲电话。

她们女孩子一打电话就是半天,是最佳消遣。

只听得姐姐说:“呵,是吗,刚刚抵涉,尚未考到驾驶执照,那太不方便了,在香港有司机?,那当然,在这里是差好远,不过,有一种褓姆车,每天管孩子接送,应运而生,是是是。”

又说了半日,才挂断电话。

看见弟弟坐在她对面喝咖啡看报纸,不禁叹口气。

惠祖说:“离乡别井真不容易。”

承祖问:“又是哪一家?”

“伍春明的表姐。”

承祖说:“都来了。”

“是呀,一到暑假,每一家都有亲戚前来会合,家家挤满了人。”

“温埠将成为一个华人社会。”

“不会的,”惠祖笑,“华人对治权不感兴趣。”

“他们终于找到香港以外的乌托邦了。”

“你看这华丽秀美的夏季,要山有山、要水有水,真是没话讲。”

“姐姐你可成为温埠的宣传部长。l

“宋家就住在我们附近。”

“哪个宋家?”

“伍春明的表姐。”

“原来还在说他们。”

“来,陪我去探访朋友。”

“我才不去。”

“你在家又有什么事可干?”

“睡觉。”

“还没睡够吗?”惠祖瞪着他。

承祖无奈,只得更衣沐浴,先陪姐姐去买了水果饼食,再去挑选玩具。

双手捧满礼物才上门去。

“为何如此客气?”

“春明于我有恩。”

“那你算是好人。”

“自然,得人恩惠千年记,受人花戴万年香。”

可是,这个暑假仍然是阮承祖生命中最闷的暑假。

他驾车送姐姐到宋家,姐姐两年来始终没考到驾驶执照。

“你要走之际我来接你。”

“一起嘛。”

“放过我,听太太们聊天会闷死我。”

正在拉扯,忽然有一辆小小三轮车自斜坡冲下来。承祖眼明手快,连忙接住。

惠祖吓得呱呱叫。

“小心小心,哟,你又没戴护膝又不戴头盔,这太危险了。”

三轮车夫是个五岁左右的小男孩,不但不怕,且嘻嘻笑。

主人家在门口出现:“是阮小姐吗?”

承祖一抬头,怔住。

他见过不少新移民太太,毫不起言,真是庸俗的多,大花套装,大颗宝石,配大屋大车,还有,大嗓门,时常叫本地人吃不消。

可是这位宋太太与众不同。

她脸上没有夸张化妆,衣着素净,手臂上抱着个幼儿,大约三岁。

秀丽的她看上去似哪一个文艺片女演员。

年轻人看人,总以外表为重,阮承祖便是一个这样的年轻人。

宋太太招呼,”请进来,”又歉意道:“刚搬到,家里一塌糊涂。”

原来以为她客气,进得屋来,果然如此。

一只只大纸盒堆得倒处都是,一个佣人模样的中年妇女正在忙收拾,沙发暂时打横放着。

惠祖介绍过弟弟,“有什么叫他担担抬抬,不用客气,他正放暑假。”

那宋太太在百忙中却维持一股闲逸之气,“我先生有事回香港去了,这屋里没有一个人拥有驾驶执照。”

惠祖抢着说,“承祖,你还不问宋姐姐什么时候想用车?”

承祖这个时候,又不介意做义工了,只是腼腆地笑,“我全日都行。”

宋太太大喜过望,“每日上午载褓姆及孩子们出去兜个圈子,到麦当劳去坐坐,好让我收拾这个家。”

“一言为定,承祖,你每天早上十时正到。”

就这样,结束了阮承祖睡懒觉的好时光。

“明天开始?”

离开宋家,承祖取笑姐姐,“卖弟求荣。”

惠祖说:“据春明讲,宋家环境有点复杂,宋先生在香港另有女友。”

呵。

“宋太太,一人支撑这头家,是为着两个小孩。”

承祖不语。

“所以尽管锦衣美食,她的心情也不会太好。”

承祖说:“每个人都有烦恼。”

姐姐揶谕他:“你又有什么烦恼,你无脑才真。”

承祖为之气结。

“替你报了名到加州上大学,你知道吗?”

“我不去。”

“咄,太没出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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