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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部分

王昭君(高阳)-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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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倒是韩文自己比较放得开。她一面想一面说:“二姊的琵琶,人间罕有,一时哪里学得会?再用功也只得两三分,画虎不成反类犬,反露破绽。倒不如藏拙为妙!”

“韩姑娘,这可不大合情理。”陈汤说道:“不唱不弹,只抱着琵琶遮面不累得慌吗?”

“陈将军!”韩文笑道:“你会错我的意思了。我说藏拙,不是不弹不唱,是另创新声,专工一曲,或者能显一日之长,勉强可以冒充得过去。”

“言之有理,言之有理!”陈汤大为赞赏:“韩姑娘的见识高人一等,佩服之至。”

陈汤为人诚恳,这几句话又非假意的恭维,所以无论声音、表情,都很能感动人。韩文不由得深深地看他一眼,不自觉地流露了情愫。

昭君心中一动,暂且不言,只附和着说:“我与陈将军同感。而于另谱新声,为了机密,不宜请教乐工,只好我来试一试。”

“好啊!”韩文很高兴地说:“出于二姊之手,一定是好的。我想这个曲子,不妨就题为‘出塞曲’。”

“好!”昭君点点头:“我就从这个题目上去构想。”

“如今再谈一件事。”陈汤换了一个话题:“需有个得力的侍女,心思要巧,身体要好,不然不能胜任。”

“是的!”昭君与林采不约而同地应声。

“这一点,我亦早就想过。”韩文说道:“我还私底下问过逸秋、秀春,她们是一样的心思,怕万里风沙,吃不起辛苦,变成一个累赘。”

诚然,这是一个不小的难题。为了掩护方便,必得从平时所了解信任的侍女中去挑人。但环顾左右,都像秀春、逸秋那样身体纤弱、难耐长途跋涉。

“这便怎么处置?”昭君皱着眉说:“只怕要奏请皇上亲裁了。”

“这大可不必!”林采平静地说:“如果真的没有人,我陪三妹到塞外去走一趟也使得。”

这话令人深感意外,不过细想一想,都觉得这是很可以考虑的一个主意。韩文心直口快,首先就说:“若得大姊作伴,那可是太好了。不过,一则,累大姊吃这趟辛苦,于心不安;第二,名份上头太委屈,亦断断不可!”

“名份上头,倒不是窒碍。”陈汤说道:“民间嫁娶,至亲送亲的亦很多。至于女眷送亲,虽说罕见,却绝非没有先例。”

“既有先例,那就不必再有顾虑。我就算姊姊送亲,将来仍旧跟陈将军回来。”

“大姊,”昭君很冷静地说:“你的身体比我们都好,不过塞外苦寒,风沙漠漠,几百里天人烟,那种凄凉苦况,毕竟不是常人所能忍受的。”

“然则三妹呢?”

“我是凭意志。”韩文答说:“原是准备去吃苦的,一切都会甘之如饴。”

“我亦是准备去吃苦的。”林采很快地接口:“三妹吃苦是报君恩,我吃苦是全私谊。姊妹之情,不能坐视,而况一路作伴,并不寂寞,苦亦苦不到哪里去。”

“回来呢?”韩文说道:“回来可是踽踽凉凉一个人。”

“回来还怕什么?归心如箭,恨不得一脚走到家,什么苦都不在乎了。”

连陈汤在内,大家都笑了。

“既如此,事情就算定局了。”韩文深深俯伏:“大姊如此爱护,感何可言?”

“自家姊妹,哪谈得到这话。不过,”林采向昭君说:“此事还须奏闻皇上。”

“皇上一定答应的。”

“那就是了。”韩文看着陈汤问:“请陈将军再往下说。尤其是快见到呼韩邪时,我们应该作怎么样的准备?”

“这一层,还须见机而作,此时亦难细说。到了那里,我自会随时密陈。”

韩文点点头不再多问。她也知道,军事上的行动,必须保密。陈汤成竹在胸,只是故意不说而已。

“今天要奉告的,就是这些,陈汤告退。”说着便要顿首告辞。

“慢慢!”昭君问道:“陈将军还要赶回终南山?”

“不!明天一早才走。”

“既然如此,不妨再谈谈。”昭君问道:“陈将军府上哪里?”

“我家住河东。”

“河东是好地方!”

出雁门关必经河东,沿途情况,正是此行所必须了解的。

因此,昭君絮絮相询,而陈汤亦不厌其详地作了解释,一直谈到四更天方散。

第二十六章

毛延寿被委任了一项差使,担任接待胡里图的专责,同时也作了胡里图与石显之间联络的专人。

“胡里图是呼韩邪派来迎亲的专使,当然要以礼相待。不过待客是一件事,交涉又是一回事,这一点你先得弄清楚。”

石显的这番话为毛延寿带来深深的捆扰,嗫嚅着说:“相爷,我不知道跟胡里图有什么交涉?听相爷的意思,似乎有交涉要我跟胡里图去办?”

“不错!我想让你去办一个交涉,汉家的公主,身份尊贵,下嫁呼韩邪实在是太委屈了。所以迎亲之礼,应该格外隆重才是。”

“原来是这么一个交涉!”毛延寿释然了:“相爷请吩咐,这交涉该怎么办?我一定尽力。”

“好,你先看这张单子!”

单子上列着呼韩邪为了报答汉家恩泽,所应贡献的礼物,羊一万头,马四千匹,兽皮五千张,美玉一百方。凡是呼韩邪有的特产,都需索到了。

毛延寿一看就知道,这个交涉难办,觉得话不能不说在前面。

“相爷,”他说:“这张单子,只怕胡里图作不了主。如果他说,要送回去请示,一来一往就是两个月的功夫,我该怎么说?”

“他如果作不了主,叫他回去,用不着来迎亲了。”

毛延寿愕然!何以石显说话如此不讲理?但他不便替对方说情,且先敷衍着再作道理。

“是的。如果胡里图作不了主,我就照相爷的话答他。”

辞出相府,转往宾馆,胡里图行装初卸,正要出门拜客,一见毛延寿,顿时改变了计划,寒暄过后,低声问道:“石中书怎能让你自由行动?”

“我奉命来照料足下,还有交道要打。”毛延寿说:“如今跟你交谈,不必有什么顾虑了。”说着,向里呶一呶嘴。

胡里图会意,将他引入最隐秘的一间屋子,又命随行的胡儿守住进出路口,方始拉着毛延寿并排坐下。

“我先问一句话,汉家下书,通知单于派人来迎亲,究竟是不是真的拿王昭君嫁给单于?”

“是的。不过是件很勉强的事。”

“喔,这里面想必有许多曲折?”

“一点不错。”

于是毛延寿将石显与陈汤设计,预备派兵大举讨伐,以及太后震怒,迫得皇帝降旨偃旗息鼓,不能不将昭君下嫁的经过,从头细叙,足足说了一个时辰才讲完。

“如此曲折,真有闻所未闻之感。”胡里图将前后经过情形细想了一遍,不放心地问:“这一次是真的了?”

“你是说昭君出塞?”

“是的。”

“这可不敢说。反正到时候你看好了。”

胡里图想了一下又问:“你讲的这些情形,是听来的,还是看来的?”

“也有看来的,也有听来的。不过,耳闻中重要的一部分,是呼木告诉我的。”

“哪一部分?”

“太后大发雷霆。”毛延寿紧接着说:“也就是他告诉我这话的那两天,满街的兵,忽然都不见了,其中的道理,你去想想看!”

“这就是了。”胡里图很欣慰地说:“没有想到这次是这样子顺利!”

“你先不用高兴。你看看这张单子。”

单子开头,大书“贡礼”二字,胡里图看不到几行,双眉就拧成一个结了。

“这要得太凶了,”他说:“呼韩邪力所不及。”

“你的意思是不肯照这单子送?”

“不是我不肯,是我作不了主。”

“那你就回去好了!”毛延寿扳着脸说。及至胡里图勃然变色,他却又从从容容地加说了一句:“这不是我的话,是石相爷让我这么跟你说的。”

“他?”胡里图犹有些气愤:“我家单于待他不错,何以如此不讲交情?”

“我也觉得奇怪!”毛延寿说:“照我想,一定是皇上的意思。憋了一肚气,无可发泄,有意难一难你们。”

胡里图深深点头,“说得是!”他比较沉着了:“你看,这个麻烦该如何应付?”

“少不得还是那句俗语,得人钱财,与人消灾。”

胡里图本就是这样想,所以听毛延寿这一说,立即作了决定,走石显的门路,将这张礼单大大打一个折扣。

“老毛,石相爷对你与以前大不相同,是不是?”

“你以为他饶了我了?不!不!”毛延寿乱摇着手:“只为一时奈何我不得,也还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所以暂时放松一步。等这次喜事完了,我的命也就完了!”

“何以见得?”

“为了昭君不能不下嫁单于,皇上恨不得吃我的肉!”毛延寿满怀委屈地说:“只望将来单于别忘了,他的艳福是我拿性命为他换来的。”

疏通石显是个铁定不移的主意,可是做起来不容易。主要的是,胡里图此来,除了照例应该进献的贡礼及馈赠中朝大官的仪物以外,并无特别珍贵之物可以取悦石显。

“我想只有就地取材了!”毛延寿说。

“何谓就地取材?”

“召集藁街上的富户,看有什么精金美玉,奇珍异宝,暂时借来一用,随后补偿。”

“不行,藁街上的情形,我很清楚。”胡里图摇摇头,“若说藁街上有什么奇珍异宝,只怕就是一个乌娜诺。”

这是戏言,但生心里邪的毛延寿却有歪脑筋可动,盘算了一会,脸上浮起了得意的笑容。

“怎么?老毛!”胡里图不解地:“你笑得好玄。”

“你说乌娜诺是奇珍异宝,这话一点不错。我听说她生具异香,但只有在枕席之间,香气才会发露。倘或她肯牺牲色相,能让石相爷真个消魂,又何事不可商量?”

“这个办法,”胡里图有些茫然:“行吗?”

“一定行,”毛延寿说:“事不宜迟,今天就布置起来。只请石相爷一个,备酒只要乌娜诺一个人。”

胡里图考虑了好一会说:“试倒不妨试一试。不过先得跟乌娜诺说好。这件事如果她不愿,固无从谈起,就稍微有点勉强,亦不会有好结果。”

“诚然!所以胡将军,你必得设法说服她。据我所知,乌娜诺吃软不吃硬,喜欢戴高帽,最好你降尊纡贵,亲自登门去求。”

“言之有理,我此刻就去。”胡里图矍然而起。

“你请!”毛延寿安坐不动:“我在这里静候好音。”

胡儿亦很讲究尊卑长幼,所以藁街上最受尊敬的是,一个年逾八旬,在中国待了五十几年的琴工。胡里图每到长安,不去藁街则已,一去总是先访那老琴工。唯独这一次例外,直接便来到乌娜诺所经营的酒家。

例外还不止于此。一进门便朝上顿首,这是有求于主人的隆重礼节,以致所有在那里饮酒作乐的胡儿,无不诧异莫名。乌娜诺则是困惑多于一切,只俯在一边,有如待罪的样子。

“请大家散一散!”胡里图的从人高声说道:“胡将军与主人有正事商议。”

听这一说,酒客们逡巡各散。乌娜诺到此时方始问说:“胡将军何故如此?逾分的举动,震惊世俗了。”

“我是为所有呼韩邪的族人来求姑娘。务必请姑娘许我所请。”

就此时又来了一拨酒客,见是胡里图在座,有的退了出去,有的索性走来问讯致敬。看来此处竟无法深谈。

于是胡里图问道:“姑娘可能暂抽身片刻,随我到宾馆。

我有要紧话奉告。”

乌娜诺有点踌躇,一则无人看店,再则怕惹起闲话。想一想说:“后面有间屋子还算僻静,就怕有人闯进来,不妨请胡将军带来的弟兄们挡一挡。”

“这也可以。请引路。”

于是乌娜诺带着胡里图到她卧室。入门便隐隐闻到一种似兰似麝,莫可名状的异香,不觉心头一荡,赶紧眼观鼻,鼻观心地收摄心神。

“胡将军,有话请吩咐。”

“久闻姑娘深明大义。”胡里图将想好的话,念书似地背了出来:“如今有个难题,要靠你的大力。”

“汉家以昭君许婚单于,这件事,你是知道的,如今汉家天子虽已应允照婚约行事,其实心中不愿,有所刁难,开来一张贡礼单子,是我们力量所万万及不到的,倘或拒绝,便将失和,说不定大兴兵戎。如今要请姑娘救一救呼韩邪的族人。”

听到这话,乌娜诺顿觉双肩沉重,负荷不胜。但勇气还是有的。“胡将军,”她说:“只要我做得到,我一定做。”

“做你一定做得到,就怕你不愿意。”

听这么一说,乌娜诺不免狐疑,不过话已说出口,她亦不愿更改,只说:“请胡将军说来听。”

“是这样,”胡里图放松了声音:“此事的关键,全在中书令石显一个人身上。只要他肯帮忙,自然无事。如今就是要你设法,能劝得他肯帮忙。”

“喔!”乌娜诺沉着地问:“我能有什么法子?”

问到这话,胡里图有些碍口,答语就有些结结巴巴了,“我想请石中书来赴宴,只请他一个人,另外要请人劝他的酒,也是一个人。就是,就是姑娘你。”

乌娜诺完全明白了,是不是能答应还待考虑。不过有句话非得先确实求证不可。她想了一下,含蓄地问:“都是一个人,他也是一个人,我也是一个人?”

“对了!”难出口的话已经出了口,以后就容易了,所以胡里图答得很快:“如果不是一个人对一个人,那些关系重要的话,怎么会有机会说?”

想想也是,乌娜诺觉得自己的话问得多余,略有些不好意思地一笑,笑得极甜。

“姑娘,”胡里图的口舌忽然变得很伶俐了:“凭你这一笑,石中书就会听你的话,不信你试试。”

“果然只是笑一笑,对大家便有那么多好处,我又何乐不为?无奈——”她叹口气,没有再说下去。

这是在犹豫,胡里图心想,不必逼她,静静地等待,让她考虑周详,结果会比用言语逼她更为圆满。

果然,乌娜诺怎么样也找不出拒绝的理由,但也不十分甘愿,想了又想,算了又算,只有一个做法,比较有意思。

“我可以答应。不过,请胡将军亦答应我一件事。”

“好!好!”胡里图一连声地:“你说!你说!”

“除非你把毛延寿杀掉。”

“这——”胡里图一愣,旋即想到一个极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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