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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部分

王昭君(高阳)-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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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两个叫林采、韩文!昭君话都快要出口了,突然省悟,太后如果要加恩这两个人或者传懿旨召见,韩文的踪迹说不定就会泄露,势必反引起轩然大波。这便怎么处?

急切之间,想不出闪烁避之方。而像这样的垂问,应该毫无难答的道理。如果犹豫不答,立刻就会引起太后的怀疑,后果十分严重。

因此,她还是硬着头皮,据实回答:“一个叫林采,一个叫韩文。”

“呃!”太后问皇后说道:“你派人去看一看,倘或这两个人,人才不见得出色,不如就放了出去!”

“是!”

“还有呐?”太后又问。

“已两蒙恩典。”昭君答说:“再不敢滥叨慈恩。”

“也罢!好在还有几天,你想起来再告诉我。”

“是!皇太后恩宠格外,昭君粉身难报。”

“再别说报答不报答的话!”太后忽然叹口气:“是你命薄,又何尝不是我的福薄!”

昭君大吃一惊,急急问说:“皇太后何出此言?”

“如果我的福气好,应该生你这么一个女儿。”

这话,即令不是出于本心,亦足以使昭君感动得热泪双流,几乎呜咽出声。

皇太后一回宫便下了一道懿旨,赐王襄夫妇绮罗、珍玩、滋补养老的药物,而且特派掖庭令伴送王襄夫妇至上林苑暂住,以便与昭君叙亲子之情。

这是逾分的恩宠。王襄夫妇的感激之情,图报之念,盖没了爱女所将远离,永难再见的悲伤。尤其是老母的转变,使得昭君惊异不止。

“我也认命了,老太后这么抬举我,逼得我们只好舍了亲生女儿。”王夫人这样对林采说:“我当然很难过,不过不知道怎么,只要一想起太后的恩典,我心里的想法就变过了,唯恐我家昭君出了什么差错。失了父母的面子!所以如今我只是劝昭君,事到如今,唯有往宽处去想。林姑娘,照你看,我家昭君是不是一直觉得委屈?”

“委屈之心是难免的。不过昭君妹妹,最识大体,伯母放心好了!”

连林采都不能不这么说了,昭君愈觉双肩沉重,几乎夜不成眠。辗转反侧,思前想后,终于下了决心。

她悄悄起身,推着林采的身子喊:“大姊,大姊!”

林采倏地惊醒,映着月色,看昭君的脸上,有着一种出奇肃穆的神色,心里才安稳下来。

“大姊,我想通了。”她说:“我还是应该照我的初衷去行事。”

“初衷?”林采实在不敢确定她这两个字的涵义。“二妹,我不知道你的所谓初衷,是指哪个时候而言?”

“大姊,这话问得好。”昭君微仰着脸一面想,一面说:“在家乡初奉恩命时,说实话,当然希望能出人头地。但后来了解了和番一事,关系边险宁静,百姓平安,我就宁愿自己受苦,只求两国无事了!”

“原来你的初衷是指这件事!”林采不信地问:“那么,二妹,你不是又改了主意,要推翻陈将军整个计划吧?”

“不是我要推翻他的计划,只是他的计划可以用不着了!”

“此话怎么讲?”

“我遵懿旨。”昭君开始有些激动了:“事情很明显地摆在那里。如果我悄悄自雁门去而复返,何可为人?”

“这,二妹你过虑了,说闲话的人,或许不免。但何能理得他们那许多?”

“不!为人立身处世,总要站得住脚。我如果不出塞,便无立足之地。大姊,你想,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何能为人?”

这说得太严重了!林采骇然。“二妹!”她说:“你何苦这样子苛责自己?”

“决不是苛责。大姊,你听我说给你听——”

昭君以为许了太后,一心为国,要做到和番的一个“和”字。其实根本就不打算这么做。口是心非,不但不忠,甚至还犯了欺罔的大罪。

其次,仰体亲心为孝。如今连一向舍不得骨肉分离的老母,都期望看她能善以自处,上报慈恩。倘如去而复返,有失双亲本心,何能谓之为孝?而且这一回来,必是饱受讥讽,辱及父母。父母又觉得对不起太后的恩赐,中怀耿耿,寝食难安。不孝之罪,何可轻逭?

至于此去,如照陈汤的计划,眼前或可无事。但呼韩邪内心不服,一有机会,便图报复,倒楣的是百姓。倘或陈汤的计划,不能顺利达成,势必引起争战。呼韩邪大举入侵,兵连祸结,害惨了百姓,自然是不仁。

“二妹,”林采喘着气说:“你不必往下说了,不义,自然是觉得自己不能出塞,让三妹代替,有悖姊妹的情义?”

“是的!”昭君答说:“我还有一个关于三妹——”

她没有再说下去,却望着月光,怡悦地笑了。这使得林采大惑不解。“二妹,”她忍不住问:“你笑什么?”

“暂时不告诉你,将来你就会知道,实在是一件很有趣的事。”

“好!我就不问。”林采此时关心的是昭君,不是韩文:“二妹。你是这么个想法,我不能说你不对,不过,还有一个人,你也应该想到。”

“皇上?”

“是!你对皇上应该有交代啊?”

“那可是没有法子的事。我不能陷君于不义!”

“照这样说,竟是连皇上亦对得起了?”林采茫然地说:“二妹,我自己觉得我平时度人料事,大致也都还差不到哪里去。如今听你所说,竟是我一句都想不到的。可是细想你的话,却又无一句驳得倒。这是什么道理呢?”

“大姊,我说实话。这些想法,来之不易,好几天晚上通宵不能合眼,痛苦异常。为了解除痛苦,逼得我要自己想法子。苦苦思索,终于想出这番道理。如今,我是心安理得!”

“二妹,”林采很吃力地问道:“你是说,仍旧要出塞,以宁胡长公主的身份,去做呼韩邪的阏氏?”

这有点明知故问。而昭君仍是正正经经答一声:“是的!”

“那么,一切计划都要改变了?”

“也不必变多少。”昭君答说:“到了雁门,我跟陈将军说实话,请他仍旧带着三妹回来。”

“这,”林采仍摇头:“二妹,你把这件事看得太容易了!

陈将军是奉旨行事,怎能听你的话?”

这一说昭君愣住了。望一望月光,又低头想了好半天。抬起头来时,眼中充满了平静与自信。

“大姊,我有个绝妙的办法。不过一时还不能告诉你。”

“也罢!我就不问,我只看着好了。”

“对了,大姊,”昭君很兴奋地说:“你不但会亲眼得见,而且,我还得请你在旁边帮忙。大姊,你送我到雁门好不好?”

“怎么不好?太好了!”林采又说:“其实,我送你出塞亦无妨。大漠落日,风光绝异,能开开眼界,亦是人生难得的际遇。”

“算了,算了!大姊,你别想得那么美,你只送我到雁门,然后,你伴着三妹,让陈将军护送你们回来。”

“这么安排,就像游览一样,谁也不愿意放弃这种机会。不过,”林采紧皱着眉说:“雁门一别,只怕我们姊妹之间,都会哭得不知道怎么才能各自上路。”

这是预支了离愁,不说还好。一说,触及了昭君的痛处,顿时心乱如麻,觉得浑身虚脱似地,不由得就倒在林采怀中。

“怎么了?”林采惊呼着。但话一出口,立即发觉是自己说了一句大错特错的话。懊悔加上歉疚,不由得着急地说:“二妹,二妹,我是瞎说。人生没有不散的筵席,凡事没有过不去的。我说的是废话,你莫当真!”

昭君了解她的心境,但更了解自己的心境,而感想是恐惧,深以自己在紧要关头不能克制感情为忧。不过她并不服气,自觉是经得起感情的考验的。

为了证明她自己具此力量,不顾一切地仰身坐正,由于动作太骤然,抬头时,将林采的下颏,狠狠地碰了一下,令人痛不可当。但林采能够忍受,甚至忘了痛苦,因为昭君的神态,消释了她的不安。

“大姊,人孰无情,不过要看得开!”昭君沉静地说:“我是看得开的。”

“是的,是的!”林采急忙答说:“连老伯母都看开了,难道你还看不开?”

昭君笑笑不答,尽力收拾杂念,只从理智上去考虑怎样才能善尽自己的责任。

“大姊,”她想停当了说:“明天我要进宫去见太后。”

“喔!”林采很谨慎地问:“是跟太后去辞行?”

“辞行是表面文章,我有话跟太后面奏。”昭君答说:“还有一件事,我要去求太后,准你伴我到雁门。”那又何用面奏太后?要一个掖庭女子作为女伴,是一件太小太小的小事。林采心知昭君必另有目的。不过,她不肯说,自己亦不宜多问。

只点点头说:“好的!我待命就是。”

第二十八章

第二天一早,昭君一面请上林苑丞亲自到长安为她奏报,请求觐见太后,一面不待有何懿旨,便带着秀春上车了。

这一去到傍晚才回来。双颊生春,颇有中酒的模样。问起来,果然,是太后赐宴,命宫眷拿玉觥劝酒,不由自主地多喝了些。

“太后恩准了!”昭君很兴奋地说:“大姊,准你伴我一起到雁门。回来论功行赏,另有恩命。大姊,你倒不妨说,你想要什么?我还有机会跟太后面奏。”

“还有面奏的机会?”林采很注意地问说。

“是的!”昭君毫不含糊地答说:“动身那一天,太后还要在慈寿宫会见,算是送我的行。”

“是的!”林采在想,不知昭君陈奏了什么,但一定颇中太后的意,是可想而知的。

“大姊,”昭君笑道:“太后很夸奖你呢!”

“喔,”林采自然也绽开了笑容:“太后怎么说?”

“说你很稳重。这一次伴我从雁门归来,立刻放你出宫,而且,还要挑选一个英俊有为的郎官,把你许配给他。”

一听这话,林采又羞又喜,眼前立刻浮起侍从在皇帝左右,那些服饰鲜明,仪表俊伟的郎官——汉朝的制度,大臣的子弟得“纳赀为郎”,在御前供职。所以郎官的家世,无不高人一等。蓬门碧玉,托丝萝于高门,而又出于皇太后的恩命,能有这样的收缘结果,实在是一无所憾了。

心里高高兴兴地这样在想,口头上少不得还要做作一番,“二妹,”她薄嗔似地说:“何苦拿我开玩笑。”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趁早自己物色吧!趁我未出关之前,可以替你代奏。”

“越说越得劲了!”林采记在心里,而乱以他语:“太后还跟你说了些什么?”

“谈得很多!”昭君想了半天,毅然决然地说:“大姊,我给你看样东西。”

这样东西是连秀春、逸秋都不能看的。昭君将她们两人遣走,亲自去关了殿门,才将放在手边的一个锦袱解开,里面是黄丝绳所扎的一个木简。

“是敕命!”

“轻点、轻点!”昭君急忙拦住她。

“二妹,你见了皇上了?”

“没有啊!”昭君诧异地:“大姊,你何出些言?”

“我是说,这敕命——”

“喔!”昭君抢着说:“这是懿旨。太后亲笔写了第一次的懿旨。”

“给谁的?”

“你想呢?”

“我想不出,总不会是给二妹你的吧?”

“虽不是给我的,却与我相关,是给陈将军的。写得很好。可惜已用‘封泥’缄识了,不然我可以拿给你看看。”

“你只告诉我好了。”林采问说:“必是不准陈将军拦阻你出关?”

“意思是这样的意思,不过说得很婉转,最后有句话很重。陈将军大概不能不听。”

“懿旨虽可抵消皇上的诏令,不过,二妹,你要知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何况是太后给外臣的懿旨?”

“太后给外臣的懿旨,说来不大合礼,不过事非得已,陈将军亦不会胶柱鼓瑟。”

“只要二妹有这个自信就可以了。”

“我的自信,出自最后的一句话:‘毋贻君以不孝之名、终天之恨!’”

“终天之恨?”林采大吃一惊:“皇上的终天之恨,不就是老太后宾天了吗?”

“太后的说法,正是如此。如果陈将军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为借口,擅动干戈,太后忧急愤懑,因则成疾,竟致不起。大姊,你倒想想,这是闯的多大的一场祸?”

林采有些心惊肉跳,“这可是太严重了!”她说:“陈将军决不敢再出关了!”

“正是,我想他亦不敢冒这个天下的大不韪。”

“可是!”林采仍有些不放心:“陈将军的性情刚强。万一一意孤行,可又怎么处?”

昭君微笑不语。眼中又充满了那种难以形容的喜悦,带着点憧憬、带着点狡猾,竟不知她是想到了什么?

“二妹”林采有些失望:“我也算是会猜心思的,哪知道这会儿竟一点都摸不着边!”

“大姊,你先纳闷些日子,将来会有补偿。”

“好吧,我不知道你说些什么,反正不想问了。言归正传,说陈将军吧!”

“你不说他性情刚烈吗?大姊,我有把握,把他的百炼钢化作绕指柔。”

“当然!二妹你做得到,可是你也别忘了你的身份!”

听得这话,昭君陡生不安。林采是误会了,误会得很深,必须及早解释,即时解释。

“大姊,难怪你误会,是我不好,话说得暧昧了。”昭君收敛了笑容,但也不是神色凛然,只是很认真地问:“不知道看出来了没有?陈将军对三妹颇有仰慕之意。”

“啊,啊!”林采细想一想:“果然,你提醒我了,确有那么一点点意思。”

“不止一点点,你跟陈将军见面的时候不多,不知道陈将军对三妹如何倾倒。”昭君想了一下说:“可以下这么一个大胆的结论,三妹说什么,陈将军都会听。”

“原来你说的百炼钢可化绕指柔,把握在此。”林采襟怀开朗地说:“这倒真是我误会了。二妹,你不会生我的气吧?”

“笑话!”

行期终于定了,是三月初一。由于太后的主张,派定匡衡为送亲的专使,毛延寿亦是随行的执事之一。

这对他来说,是个好机会。送亲的专使在未派定以前,毛延寿一直惴惴不安,怕遇到一个难伺候的,一路上处处不便。

如今见派的是匡衡,他的愁怀一宽,因匡衡忠厚无用,加以曾有渊源,不但易于相处,而且易受摆布。将来见机行事,定要教他言听计从,则不但性命可保,亦许富贵可期。

为此,他使尽解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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