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昭君(高阳)-第34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胡将军,你这么说,情理周至,我很赞成。不过,匡少府胆子小,看见此人如此阴险,自道如同有条毒蛇在身边,寝食难安。这便怎么处?”
“这,请放心!”胡里图拍胸担保:“交给我!我来看住他,不叫他蠢动。再说,他也没有必要对匡少府下什么毒手。”
“原是这话,无奈匡少府不是这么想。”石显欣快地说:“既是你这么说,我想,匡少府也可以放心了。”
果然,匡衡听得有胡里图“保驾”,宽心大放,第二天高高兴兴地护送昭君上路,直往河东而去。
第三十章
出潼关,渡黄河,到蒲州,自此北上,历经河东的大邑。
每到一处,地方官亲迎亲送,执礼甚恭。经过城市镇甸,夹道围观的百姓,拥挤不堪,都说从无此种盛况,而且亦都觉得不枉了这番挤轧的辛苦。
看热闹的目标有二:一是长公主的嫁妆,花团锦簇,都是民间任何富室嫁女所比不上的;再是昭君本人。风沙扑面,她总是深藏在车帷后面的时候居多,偶而一现真相,有幸识面的人,那份兴奋,与津津乐道,数日不息的劲儿,可真是自己都会惊奇,不知何以竟能如此!
终于到了代州了,州北便是雁门关。预定在此地留驻五日,时间相当从容,所以昭君一到行馆,便即传话:长途劳顿青年黑格尔派见“外国哲学史”部分“青年黑格尔派”。,需要好好休息,这天什么人都不见。
可是有一个人却非见不可。事实上故意宣布什么客不见,就是要腾出功夫来见这个人——韩文。
要找韩文很费周折,昭君只能托匡衡,匡衡又只好找石敢当,石敢当去找代州衙门的一个掾吏,辗转传信息,直到黄昏才有着落,说要夜静更深才能来。
于是昭君嘱咐秀春,摒绝行馆中执役的僮仆侍女。入夜与林采枯望相待,等人最难耐,一个更次真比一年还长。
好不容易到得三更过后,只见窗外有个影子,穿的是卫士的服饰,昭君不由得诧异,定睛向暗阴中凝视,一点不错,是个卫士悄然进来了。
“什么人?”昭君威严地呼叱:“此是何地?怎能擅自闯了进来?”
那人不答,脚步却加快了,竟一直踏进厅来。秀春、逸秋二人闻声赶来,想拦阻而又不敢。就在这大家紧张得手足无措的当儿,那卫士起手往头上一抹,去了军帽,露出一头长发,妩媚地笑道:“大姊、二姊,是我!”
原来是韩文。昭君又惊又喜,愣在那里只是含笑相视。林采便急步迎上来,握着她的手问道:“三妹,你何以作此装束?”
“无非求其隐秘。大姊,”韩文笑道:“我听说你也要来,太高兴了。我有好些话要跟你、跟二姊说!”
“我们也是一样。相隔的日子虽不久,要讲的话,要谈的事,三天三夜都说不完。”
在这彼此情绪激动,悲喜交集,而风尘劳顿,疲倦不堪,却又亢奋异常之际,昭君使劲地挥一挥手说:“反正今晚上是都不睡的了,大家换了衣服,慢慢儿谈。”
果然,这一句话有镇抚情绪的功效,林采与韩文都欣然同意。昭君不但自己换了只有在姊妹面前才穿着的寝前便衣,而且命秀春、逸秋亦不必拘束。
姊妹三人都赤着脚,在锦裀上随意倚坐。韩文心直,忍不住便说:“这好像就是我们又在掖庭了!”
在掖庭,多的就是闲功夫,姊妹情深,每日晚上都是这样聚在一起要谈到夜深人静才归寝,有时就索性偎倚在一起,似寝非寝地度过一宵。如今韩文一点破,昭君与林采都觉她的感觉不错。
“我好想吃杂煮粥!”韩文又说:“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晌我老记起我们从前一起在掖庭的日子。”
昭君知道,她是因为在雁门暂作逗留,不久便将出塞,此去恐无生回汉宫之日,所以对过去的日子,格外怀念。如今事虽中变,她可以不必有那一段惋惜的追忆,但昭君却愿意为自己重温旧梦,好为出塞以后多留一段可资回想玩味的材料,所以很兴奋地说:“对了!我也好想杂煮粥的滋味!”
说着,已站了起来,竟是亲自要去调制杂煮粥。那也大可不必,所以林采把她拦住,将秀春找了来,吩咐她去预备——原来在掖庭的时候,饭菜向例每人一份,有那亲密到片刻不可离的姊妹,将剩下的饭菜留了下来。到得夜深杂煮成粥,用来果腹,寒冬天气,得此一盂中吃不中看的杂煮粥,真能暖到心头,所以能令人如此向往。
“好些日子未尝杂煮粥了,”昭君自疑地问:“我不知道味道是不是还会跟从前一样?也许粥仍旧是那样的粥,只不过我们的口舌变过了。”
“二姊,”韩文答说:“口舌也不会变的!心尚且不变,口舌之欲是尝惯了的,怎么会变?”
“是的!”昭君深深点头:“心是不会变的,也不应该变的!”
“这是就我们姊妹来说。别人就不一定这样子了。”
“三妹!”昭君突然眼睛发亮,很有兴味地问:“这一路来,陈将军对你的态度没有变吧?”
听她这一问,韩文的脸颊耳根都红了。昭君越觉有趣,不由得就笑了,而越是如此,越使得一向善于词令的韩文无法开口。
“说啊!”昭君催问着。
“我不知道。”韩文将脸扭了过去。
“这样看来,越发证明我的推测不错了!”
幸好杂煮粥解了韩文的围,连秀春、逸秋在内,人手一盂热粥,啜吸有声,形状不雅,而滋味却以各人都加进了怀念长安与掖庭的因素在内,觉得格外醇厚。这样口无二用,只顾吃粥。无法讲话,将陈汤就搁起来了。
韩文一面吃粥,一面思量自己,觉得自己是大错而特错了,此行与陈汤相共,既是勤劳王事,又是成全姊妹,极其光明正大的一件事,而况一路发乎情、止乎礼,不欺暗室,可质鬼神,何以昭君一提到,羞得那样子不可开交,倒像作下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实非自己作贱自己?
悔恨之余,自然要设法弥补,唯一的办法是尽量公开,处之泰然。因此,吃完粥反是她先谈陈汤。
“陈寿——”刚说了这两个字。自己便觉好笑。“陈将军路上改名叫陈寿,叫惯了竟不易改口。”
“怎么?”昭君问道:“你一路都叫他陈寿?”
“不!在别人面前我称他——”韩文硬一硬头皮,不带表情地说:“‘我家陈寿’。”
“喔,你们扮的是夫妻。”昭君笑着问道:“当了面呢?”
“那还不是穷家小户的习惯,只叫声,“喂!’他自会马上转脸来答应。”
这些见得陈汤是时时刻刻关注在韩文身上,听到这一点,林采也感兴趣了,“三妹!”她问:“那么,他管你叫什么呢?”
韩文撇一撇嘴,“好肉麻!”她说:“叫‘娘子!’”
“想来叫得很亲热?”昭君插嘴问说。
“不亲热也不行。”韩文索性装得毫不在乎地:“不然就不像了。”
“这样说,总还是亲亲热热的情形?”
“有的!都是做给人家看的!一到了卧室里,就没有什么话说了。”
“这样说,你们正好跟俗语所说的相反。”林采说道,“是‘上床君子,下床夫妻’。”
“‘君子’亦不见得连话都不说。”昭君率直说道:“我就不能想像,两个人一灯相对,你看我,我看你,一句话都没有!”
“话当然有的。”韩文想了一下,态度又一变,是真正姊妹谈“悄悄话”的模样了:“他倒是总想跟我说话,一双眼睛,亦跟着我转,脸上是随时预备摆出笑容来的神气。”
昭君与林采相视而笑。只是昭君的笑容一直不消,而林采却忽然变得忧郁了。
“怎么啦?”昭君突然发觉,不安地问:“大姊,你想到了什么?”
她是一时的感触,昭君一出塞,像这样姊妹欢乐的日子,是再不会有了。由此一念又想到赵美,死别生离的滋味,都尝到了。
韩文亦是关切地催问,要知道她是何心事?林采无奈,只好这样答说:“我是忽然想起四妹。”
这一说,将昭君与韩文亦带来了抑郁不欢。林采大为懊悔,但无从弥补。不过,赵美去世已久,悲痛已为时间冲淡,所以沉默了一会,各人皆能自我排遣,以淡淡的落寞的心情,又追忆起掖庭的旧事。
就这样一直到曙色初现,方始觉察到时光过得好快。“真要睡了,今天还有好多事。”昭君将在打瞌睡的秀春、逸秋唤来吩咐:“午前必得把我叫醒了,别忘记!”
到此时候,林采才得有机会将藏在心里已经半夜的一句话,趁韩文不在眼前,悄悄问昭君:“二妹,仍旧是你出塞,三妹复回长安这件事,你该告诉她了。”
“我自有道理。此刻告诉她,徒然引起争辩,无补于事。”
“喔!”林采问说:“你是要召陈将军宣示了懿旨,再告诉三妹?”
“也可以这么说。”昭君神秘地一笑:“事实上,宣懿旨时,三妹也不妨在场。”
“这与她什么相干?莫非懿旨中也提到了她?”
“到时自知。”昭君笑道:“大姊快睡去吧!回头有得热闹呢!”
午前被唤醒来的昭君,第一件事便是派秀春传话出去,请匡衡去约陈汤来,听宣懿旨。
“这可是怪事了。”陈汤大惑不解:“怎么还有懿旨?匡公你可知道是什么事?”
“不知道!我也在纳闷不过,由长公主带一道懿旨来,这件事不能算意外。”
“匡公!”陈汤大摇其头:“我可不去,拜托转陈长公主,为将在外,怎么样也谈不上跟皇太后有何关涉。我可以不必听宣了。”
“好罢,”匡衡想了一下说:“其实不会有什么紧要的话,无非叮嘱你善为保护长公主而已。”
“正就是为此,我不能听宣懿旨,因为我保护的是韩文,不是长公主!匡公,你想,我不知道犹可说,知道了,而所保护的不是长公主,岂非变成违旨了?”
“这,”匡衡一时无法分辨是非:“这也不致于那么严重。”
“这样吧!”陈汤说道:“请匡公先去见长公主,问明究竟。如果与我无关,我就不去听宣了。”
“那也好!”
说着匡衡起身而去。行馆都集中在一处,相距甚近,去不多时,匡衡复又回转,脸上的神色,颇为严肃。
“长公主说:是关于出塞的大事。又说:皇太后面谕:倘或陈汤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话违抗懿旨,要给他知道:君命固可不受,并没有准他太后的话亦可不听。在边关固奈何他不得,回到长安,问他可畏廷尉衙门的办法?”
陈汤伸一伸舌头,“好厉害!”他说:“既是出塞之事,我就去听听。”
于是相偕来到行馆,只见院子里已摆设了香案,代州的地方官亦在伺候。一看匡、陈二人已到,随即通报,请长公主宣旨。
不久,里面抬出来一架胡床,上面摆着一个锦袱,供在香案后面,全副盛装的昭君,步履稳重地踏了出来。面容肃穆地亲手解开锦袱。内中的简册,用封泥封固,击碎封泥,取第一块简册在手中,高声说道:“听宣懿旨!”
匡衡、陈汤及所有在场的官员,都跪了下来。昭君便用清朗的声音念道:“宁胡长公主传谕匡衡、陈汤知悉……”
懿旨中说,应呼韩邪国单于之请,以宁胡长公主昭君和亲,此是两国交好,长治久安的大事,无论如何,必须践约。
除了命匡衡送亲以外,并责成陈汤保护出塞,不得违误,“毋贻君以不孝之名,终天之悔!懔之,懔之!”
俯伏在地的陈汤,听到前面的那段话,气愤多于一切,不知道是谁泄露了整个计划,以致太后作此令人措手不及的干预!心里不断在想,非将此人找出来,奏明皇帝,治以应得之罪,方解心头之恨,但听到最后那几句话,心头大震,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
抬眼看时,匡衡与他的表情,亦复相似,栗于太后的警告之严重,都有些茫然不知所措了。
见此光景,昭君将竹简放下,同时站到侧面说道:“匡少府、陈将军,请起来!”
“是!”两人同声答应着,站起身来,面面相觑。
“陈将军,”昭君问道:“懿旨听清楚了?”
“是的。”
“有何话说?”
“我能有什么话说?皇太后以此相责,就是皇上亦不敢冒这个大不韪。”
“皇太后是为国为民。”昭君平静地说:“陈将军须仰体慈恩。”
陈汤不答。只问:“请长公主告诉我,如今我该怎么办?”
“懿旨上不是说得很清楚吗?”
懿旨是责成陈汤护送昭君至塞外,他当然也知道,所要问的是韩文的出处。原想昭君会有指示。此时却不能不明说了。
“我是指韩姑娘。”
“喔!”昭君很高兴地笑道:“皇太后另有一道懿旨,是专为处置我那义妹韩文的。与陈将军,亦有关系,应该一起宣!”
说着转脸吩咐,召韩文来领旨。
韩文已经得到消息,事情起了绝大的变化,心里乱糟糟地,不知是悲是喜,只觉得困惑万分。正在向林采探询,未得要领之际,听说太后特为下达关于她的懿旨,更觉惊异,神色就不免踌躇了。
“快去吧!”林采推着她说:“皇太后一定是因为你吃了一趟辛苦,加恩赏赐什么,快去,是好消息。”
林采还只猜对了一半,加恩固然,却非有何赏赐。是赞赏陈汤忠心耿耿,韩文深明大义,特为主婚,将韩文许配陈汤为妻。
竟是这样一道懿旨,所以在场的人,无不大感意外,亦无不觉得这是世间最有趣的一件事,唯一的例外是韩文,当时,便忍不住呜咽流涕。
这好像太离奇了,但细想一想便不难明白,是韩文感激涕零之故。当时林采便赶上去相劝,而另一面匡衡与州官亦笑容满面地向陈汤致贺,一时记不起还有长公主在,倒将昭君冷落了。
昭君照预定的步骤,有一件很急需之事,必须即刻交代,便喊一声:“匡少府!”
“匡衡在。”
“请你即刻看管毛延寿。”
“啊!”这下提醒了陈汤。没有功夫请示,甚至没有功夫交代下,急步如飞地迎身则去,怕迟得一步就会让毛延寿逃走。”
韩文竟是哭不停了,一开头是感激涕零而哭,先感激太后,次感激昭君,便是两场哭。
然后想到昭君出塞,从此再难相见,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