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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部分

碧血黄沙-第25部分

小说: 碧血黄沙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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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肉汁,”剑刺手在桌子的那一边高声喊,怕马上枪刺手多嘴和亲近酒瓶。

土匪虽然喝得很少,却已脸上通红,他的蓝眼睛闪着愉快的光芒。他机灵地选择了面对厨房门的位置;从那儿可以看见田庄入口和一段没有人走的路。在这条黄土路上陆陆续续走过母牛、猪、山羊,太阳把它们的影子照在路上,这就足够叫小羽毛打一个哆嗦,准备丢下匙子,拿起马枪。

他一边和同桌的人谈话,可是一边并没有忘掉注意外边,因为他已经习惯了时时刻刻准备自卫或是逃走的生活,以为不受突然的惊吓是一件体面的事情。

他吃好以后,又从牛肉汁那儿接受了一杯酒,最后一杯酒,接着就用手托着下巴,迟钝而且沉默地果看外边。这确确实实是蟒蛇式的消化:不规则地大吃一顿,然后又是长期的绝食。

加拉尔陀递给他一支哈瓦那雪茄。

“谢谢,胡安先生。我不抽烟;可是我要藏起来送给一个可怜的伙伴,他也是上了山的,喜爱吸烟甚至超过吃食。他是一个遭到坏运气的年青人,现在,要两个人一起做事的时候,他总是帮我的忙的。”

他把雪茄藏在外套里边,他记起那个伙伴,就带着凶狠的欢乐微笑着,现在他一定在离他们不很远的地方流浪着吧。酒使得小羽毛兴奋起来了。他的神气完全不同了。他的眼睛闪着使人吃惊的金属的光彩。他的肥厚的脸因为一阵痉挛绷得紧紧的,似乎改变了他平时的善良神情。大家也猜到他一定要讲话了,要夸耀自己的行为,引起款待他的主人吃惊,当作他作客的报酬了。

“你们有人听说过我上个月在到弗莱盖拿去的路上做的事情吗?你们真的一点儿也不知道吗?……我和我的伙伴断在路上,因为我必须拦住一辆公共马车,对一个时时刻刻忙着对付我的有钱人算账。他确实是一个滥用权力的要人,一贯随心所欲地指挥村长、公务人员、甚至保安队,这在报纸上就叫做‘恶霸’。我送信给他要一百个杜罗作为急用,他不但不听我的话,还写信给塞维利亚省长,甚至在马德里煽起了一阵诽谤,使他们比以前任何时期更要抓我了。因此我和保安队发生一次射击,这一次我伤了腿,他还不满足,又叫人逮捕了我的妻子,仿佛这个可怜的女人也知道丈夫的作为似的。这个恶棍因为怕碰到小羽毛,不敢走出自己的村子。但是正在那时候我忽然不见了,我走开了。我进行刚才提起过的许多次旅行之中的一次,我们的那个人自以为很放心了,有一天,就到塞维利亚去做他的生意,去怂恿当局迫害我。于是我们等着从塞维利亚回来的公共马车,那公共马车果然来了。我的伙伴,他在半路上拦住什么东西确实是个能手,他命令掌车的‘停下来’。我把头和我的马枪伸进车门。女人们尖叫,孩子们哭喊,男人们一声不响,但是脸色像白蜡一样。我就对旅客们说:‘跟你们没关系。镇静点儿吧,太太们;祝你们健康,先生们;祝大家有一次愉快的旅行……喂,那个胖子走下来。’我们的那个人儿正弯着身子,躲在女人们的裙子底下,被逼着走下来了,脸色像死人一样灰白,仿佛没有血似的,走路摇摇晃晃像喝醉了酒。公共马车开走了,只有我们留在路上。‘听着,我就是小羽毛,我要送您一点儿纪念品呢。’我实践了我的诺言。但是我没有立刻打死他。我打伤了他身上的那么个地方,使得他还可以活上二十四个钟头,等那班保安队找到他的时候,他还能够说打死他的是小羽毛。这样,事情就不会搞错,也没有人可以拿这件事情称功了。”

堂娜索尔听着,脸色非常苍白,恐怖得闭紧了嘴唇,她的眼睛里出现了那随着神秘思想而来的古怪的闪光。

加拉尔陀皱皱眉头,这个野蛮的故事使他不愉快。

“个个人都懂得他自己的业务呀,胡安先生。”小羽毛说,他似乎猜到了斗牛士在想什么。“我们两个都是靠杀生过活的:您杀雄牛,我杀人。唯一不同的就是:您有钱,受人鼓掌称赞,吸引了漂亮的女人,我却常常饿肚子,如果我有一天疏忽了一点,我就完结了,我会被子弹打成一个筛子,放在田野里让乌鸦啄食。但是讲到对于各人的手艺的知识,您也并不能超过我,胡安先生!您懂得必须在什么部位伤害一条雄牛,使它立刻倒在地上。我懂得怎样伤害一个人;或者叫他立刻就死,或者叫他再活一些时候,或者叫他吃几个礼拜苦头,牢牢记得小羽毛:他是不愿意干涉任何人的,他只知道怎样对待干涉他的人。”

堂娜索尔还是想知道他犯罪的次数。

“讲到杀人……您究竟杀过多少人呢?”

“您会憎恶我的,侯爵小姐;可是那到底有什么关系呢!……相信我吧,我并不全数记得了,虽则我很想记起来。也许他们的数目是在三十三和三十五之间;我事实上也说不正确。过着这样不安定的生活的人,难道还能够计算正确吗?……但是我是个不幸的人,侯爵小姐,是个很不幸的人。我成为恶汉得归罪于那些最先逼害我的人。杀人是像摘樱桃一样的,如果你搞了一颗,跟着来的就是一串。我要活下去就不得不杀人,如果我们可怜别人,别人就把我们吃掉了。”

接着是长久的静默。太太注视着土匪强壮粗糙的手和损伤了的指甲。但是小羽毛没有留心她。他的全部注意集中在剑刺手身上,因为他接待他吃饭,很想向他表示谢意,消除他的话似乎已经引起的恶劣的印象。

“我尊敬您,胡安先生。”他接着说。“从我第一次看到您斗牛起,我就想:‘这是一个有胆量的男子。’您有很多爱您的替您捧场的人;但是不会像我那么爱您的!……试想一下,为了看您,我许多次乔装改扮,冒着被人抓住的危险,混进城市。这不是着了迷吗?……”

加拉尔陀微笑了,点着头,因为这些话满足了他的艺术家的骄傲感。

“而且,”强盗往下说。“谁也不能说,我曾经到过棱科拿达来要过什么,就是一片面包也没要过呀。有许多次当我在这儿附近走过的时候,饿着肚子,或者需要五个杜罗,可是到现在为止,我从来就没有打算走进您的农场的篱笆。我觉得胡安先生是可敬的,——我总是想:‘他的钱跟我一样是拚出性命赚来的。在这一方面,我们是伙伴……’因为您也不会否认,胡安先生,虽则您是一个有钱的名人,我是作恶的人之中的一个可怜人,可是我们两个还是一样的,我们两个都依靠跟死开玩笑活下来。现在我们在这儿安安静静地吃喝,但是有一天,如果上帝讨厌我们了,他不再帮助我们了,别人就会把我丢在路边,仿佛一只打成碎片的狗;您呢,不管您的全部财富,别人会把您两脚向前抬出斗场,虽则报纸上会一连四个礼拜净是谈论您的不幸,可是您已经是另一个世界上的人了,怎么也不会对那些谈论表示感激了。”

“这是真话……这是真话。”加拉尔陀说,听了土匪的这些话,脸色突然发白了。

他的神色显出了迷信的恐惧,这种恐惧是每逢危险临近的时候,就来袭击他的。他觉得,他的命运正和这可怕的土匪的命运相同,他也一定有一天必然要在他那力量悬殊的战斗中倒下来的。

“可是,您以为我正在想到死吗?”小羽毛往下说。‘不,我走我的路,什么也不后悔。我也有愉快,也有小小的骄傲,跟您在报纸上读到,您跟某一只雄牛玩得极好,得到雄牛耳朵做奖品的时候一样。想一想吧,整个西班牙都谈到小羽毛,报纸上讲述着关于我的最大的谎话,甚至有人说要将我的事迹在戏院里表演呢,而在马德里,在议员们集会雄辩的宫殿里,差不多经常谈起我的抢劫。此外,我还有那么一种骄傲:整个军队跟在我的脚后跟,我却单枪匹马,驱使成千上万赚国家薪俸、拿刀挂剑的人发狂……不久前,一个礼拜日中午,我走进一个正在举行弥撒的村子,在一个空场上,几个唱歌和弹六弦琴的瞎子旁边,停下马来。大家带着敬佩的眼光出神地瞧着唱歌人拿着的一张画片,上面画着一个长着胡须的漂亮男子,戴着一顶尖顶帽子,穿着华丽的衣服,骑一匹威武的马,马鞍前边挂着一支‘大口枪’,后边一位好看的女人。我过了很多时候才知道这个健美者原来就是小羽毛!……这真使我快活。当一个人衣衫褴褛地来来去去,而且常常挨饿,别人却把你想象成完全不同的一个模样,这是一件愉快的事。我把他们正在唱着的歌纸买了来;我把它带来了。这是小羽毛全部事迹,包含许多谎话,全部编成韵文。真是美丽的故事呵。当我在山坡上休息的时候,我就念念,准备把它念到能够背诵。这一定是一位很有才智的先生写的。”

可怕的小羽毛一边讲自己的名声,一边显出了孩子气的骄傲。他刚进田庄来的时候的那种谦虚的沉默现在已经消失了,要别人忘却他的真面目,把他只当作一个因为饥饿才进来的过路客的那种意图,现在已经丢掉了。想到他的名字谁都知道,他的行为立刻普遍传扬的那种光荣,他感到兴奋。

“如果我不离开我的村子,”他接着说,“谁又会知道我呢?……我仔细想过这一点。对于我们穷人说来,除了愁眉苦脸地替别人工作,或者走上能够获得名利双收的唯一的职业——杀,是没有别的办法的。我不适合杀雄牛。我的村子在山里,那儿没有勇猛的牲畜。而且我又生得笨重不够灵活……因此我就杀人。这就是一个穷人能够使得别人尊敬,并为自己打开一条出路的最好办法。”

国家一直非常严肃地听土匪说话,现在觉得有插嘴的必要了:

“一个穷人所需要的是教育:懂得念书和写字。”

国家的话引起向来知道他的狂热信仰的人们一阵哄笑。

“您的主张早发表过啦,伙伴,”牛肉汁说。“让小羽毛继续讲他的故事吧,他告诉我们的真妙极啦。”

强盗轻蔑地对待短枪手的插嘴,他由于他在斗场上小心谨慎,的确对他估价很低。

“我也懂得念书和写字。可是这对于我有什么好处呢?当我住在村子里的时候,念书写字有用处,可是因此别人对我也就格外敌视,我的命运也就格外悲惨……一个穷人所需要的就是公道:原来是他的东西就应该给他,如果不给,他就自己拿。一个人必须变成一只狼叫人害怕。别的狼都会尊敬你,被抓住的东西还会乐意地让他们自已被吃掉呢。如果别人看到你又胆小又孱弱,那么就是绵羊也会欺侮你了。”

牛肉汁已经喝醉了,他高兴地同意了小羽毛所说的一切。他对于他的话并不确切了解,但是透过朦朦胧胧的醉意,他似乎已经看到超级智慧的光芒了。

“这是真理,伙伴。对所有的人都是一顿棒打。往下说吧,因为您说对了。”

“我懂得世界是怎样的了。”强盗往下说。“世界是分成两个阶级的:被剪羊毛的和剪羊毛的。我不愿意做个被剪羊毛的;我生来就是个剪羊毛的,因为我是一个男子汉,什么也不怕。对于您,胡安先生,情形也是一样的。我们凭着奋斗已经从底层爬上来了;但是您的路比我平坦。”

他向剑刺手看了几秒钟,然后用满有把握的声调往下说。

“我相信,胡安先生,我们生得太迟了些。像我们这样勇敢进取的男子汉,如果是在古代,是会做出一番事业来的!您也不会杀雄牛,我也不会像一只凶恶的野兽似地漫山遍野被人追赶了。我们可能是海外的总督、王爷,或是别的什么大人物。您没有听人谈起过毕萨罗①吗,胡安先生?”

①毕萨罗:从一五一九年起,西班牙开始在南美洲殖民。毕萨罗是西班牙以残酷著名的南美洲殖民者,一五三六年率领二百人,经过十二年的冒险,征服当时住在秘鲁的印加人。

胡安先生做了一个捉摸不定的手势,因为他不愿意承认他不知道这一个神秘的名字,虽然这名字他还是第一次听到。

“侯爵小姐知道这个人当然比我清楚,如果我什么地方说错了,请原谅我吧。当我做圣器保管人的时候,从一个神父收藏的一本旧小说里,我知道了他的历史……唔,毕萨罗是一个像我们一样的穷人;他坐船渡过大海,带着十二三个同他一样善战的男子汉,走进一块比天国还要富庶的大地……走进一个王国,在这个国家里就有许多波多西的矿山;想象一下吧。他们对美洲用弓箭做武器的种族作战许多次,终于征服了他们,夺来了他们的国王的财宝,发财最少的那一个也是满屋子金块一直装到屋顶,他们没有一个不是获得了侯爵,或是将军,或是高级审判官的地位。跟这些人同样的还有许多别的人。想象一下吧,胡安先生,如果我们生活在那时候的话……那是多么容易呵,您和我带着在这儿听我说话的几个勇士,就会干出那么多的奇迹,或者会超过那个毕萨罗……”

田庄里的人还是不声不响地听着这富于幻想的历史,当土匪讲话的时候,他们的眼睛都兴奋地发亮了,一边点头同意土匪的想法。

“我重说一次,我们生得太迟了,胡安先生。所有的大门都向穷人们关上了。我们西班牙人,现在真不知道向哪里去,或是怎么办才好。已经没有一块土地留给我们了。世界上值得掠夺的地方,英国人和别的外国人都已经占为己有了。门已经关上了,有胆量的人都被逼在院子里腐烂,或者因为我们不肯听天由命,就得听别人辱骂。我,也许可以在美洲或者别的什么地方做到国王的人,现在可是被人当作强盗甚至叫作贼。您呢,您是一个勇士,现在在杀牲畜,接受别人鼓掌,但是我知道,许多人还是把斗牛士的行业看作是下贱的行业的。”

堂娜索尔插嘴询问土匪,他为什么不去当兵。他可以到遥远的发生战争的国度里去,到那儿正正当当地发挥他的能力。

“是的,我原可以这样做,侯爵小姐。我也常常想到过这件事。当我睡在田庄里,或是在家里躲藏几天的时候,我像一个基督徒似的,在床上睡觉或是像在这儿似的靠着桌于吃热东西,我浑身感到舒适,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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