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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部分

碧血黄沙-第40部分

小说: 碧血黄沙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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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雄牛的角刺穿肚子的时候,还要用耸跳和挣扎来娱乐观众。

这是由这样一些东西构成的一个漫长的纵队:糜烂的、淡黄的眼睛;闪亮的绿苍蝇在上面吸血的、擦伤了的脖子;毒虫在皮毛上爬的、瘦骨嶙峋的头;毛像羊毛似地捻成一绞绞的、满是棱角的两腰;被勉强的呼吸掀动着的狭窄的胸膛;似乎每跨一步就几乎折断的软弱的腿,长长的毛一直拖到蹄子上,像是穿着裤子似的。人们想叫它们壮健起来,喂它们吃麦子,它们的胃却不很习惯,消化不良,把热气腾腾的排泄物撒在嵌石路上。要骑上这种苦楚的马,疯狂发抖的马,或是软弱得立刻就会倒下去的马,真需要有跟雄牛对抗的那么些胆量。有几匹马背上一安上了那高边缘。黄坐垫的摩尔式大马鞍,外带一副母牛放牧人的脚镫,就差不多要弯下腿来了。

牛肉汁傲慢地有力地跟马老板辩论,凭他自己和伙伴们的名义说话,用狠狠的诅咒引得“聪明的猴子”也笑起来了。旁的马上枪刺手以为最好让他来对付马贩子。谁也没有他那么内行,懂得叫这种人老老实实。

一个仆役向他走来,牵着一匹低着头的劣马,这匹马有着长长的毛和可怜地凸出来的一副肋骨。

“你牵了个什么来啦?”牛肉汁对马老板叫嚷。“这是没人要的。没有一个人会梦想到骑这种蹩脚牲畜的。留给您的母亲吧!……”

行动迟钝的订约人带着镇静的尊严回答:“如果牛肉汁不敢骑上去,那就是因为现代的枪刺手似乎什么都怕了。骑上这样性格驯良的好马,卡尔台龙先生,德里哥或是别的老辈的骑士,能够一连骑着刺两天雄牛,自己可是一次也不会跌下来,那牲畜也不会受到一点儿微伤。但是现在呀!……现在是害怕越来越多,勇气越来越少。”

马上枪刺手和马老板用朋友似的态度互相辱骂,在他们看来,就是最粗野的侮辱人的话,也似乎因为说惯了,变成叫人快乐的玩笑了。

“您这个老骗子,”牛肉汁嚷着,“真是抢夺得比何塞·马里还要厉害的坏蛋。滚吧。让您的祖母骑上这匹老牲口吧,比她每札拜六晚上十二点钟以后骑扫帚好多了。”

在场的人都哄笑了,那订约人却只耸了耸肩膀。

“唔,这匹马怎么啦?”他平静地问。“好好瞧一下吧,您这牢骚大家!这一匹比旁的马好,旁的马是害鼻疽病或是阗狂病的,您骑了那些马上斗场,还没有靠近雄牛,就会把您从马头上掉过去,整个身子埋在沙里啦。这一匹马比苹果还要好。这是千真万确的,它在汽水厂拖车子拖了二十五年,老老实实地干活,从来没有人说过坏话。可是现在呢,您这爱嚷嚷的家伙,却不管它的品性,嚷呀,骂呀,好像它是一个异教徒似的……”

“总而言之,我不想要它!……如果它这样好的话,您守住它吧!”

当他说这话的时候,马老板慢慢地走到牛肉汁身边,就像一个这种谈判的老内行,从容地在他耳朵边轻轻说了些什么话。马上枪刺手似乎很愤怒,终于走到那匹蹩脚马身边。唔,他让步了。他不愿意别人把他当作一个只会妨碍伙伴的顽固者。

他把一只脚伸进脚镫,就把沉重的身体压上了这匹可怜的牲畜。然后他把刺枪夹在右腋下,把枪尖抵在一根装在墙里的大柱子上,尽力地刺了几下,恰像在刺富有威力的大雄牛一样。那可怜的牲畜,因为这几下猛烈的冲撞,全身发起抖来,腿也弯下来了。

“它还算听话,”牛肉汁带着同意的音调说。“这匹蹩脚马是比我猜想的中用一点。它的嘴巴灵活,腿也强壮……您说得很对,把它牵到一边来吧。”

于是马上枪刺手下了马,他准备听了订约人一次神秘的耳语以后,就接受订约人提出的全部意见。

加拉尔陀离开了愉快地看着这次谈判的一群斗牛迷。斗牛场守门人陪着他走进关雄牛的院子。他走进一扇小门,就到了围场里。肩头一样高的炼瓦墙围着三面。这一道墙是用许多粗柱子间隔地排起来的,柱子上高高地承住一座阳台。每隔多少步,围墙就空出一个狭窄的缺口,一个人要侧着身子才通得过。在这个大院子里有八条雄牛,有几条弯腿躺着,有几条站着,低下头嗅着吃着放在前面的几堆干草。

斗牛士沿着围墙外边的过道走,一边检验这些牲畜。他隔一会儿就走进狭窄的缺口,溜进院子去。他挥动胳膊,挑战似地狂喊,使雄牛惊动。有几条受了刺激跳了起来,低下头来攻击这一个胆敢闯进围墙来吵扰它们的人。另几条坚定地站着,抬起头,显出怀着敌意的沉着,等待着,看这个闯入的人是不是敢走近来。

加拉尔陀很快地溜到围墙后边,他打量着勇猛的牲畜的模样和性格,却没有决定要选择哪两条雄牛。

牧人领班陪着他;他是一个大力士,套着腿套,装着踢马刺,穿着厚呢衣服,戴了一顶阔边帽子,帽带子结在下巴底下。他的外号叫做小狼,他是一个粗鲁的骑者,他差不多整年生活在田野里,就是到马德里来,也像一个野蛮人,他不愿意去看看马德里的街道,从来不离开斗牛场的附近。

在他的意识里,西班牙的首都不过是在一块开拓地中的斗牛场,斗牛场的周围是沟渠,荒地,和在远处、他从来不想去探看一下的那一簇神秘的房屋。在他看来,马德里最重要的店铺就是斗牛场旁边的那一家母鸡酒店;这是一个快乐的地方,一座迷人的宫殿,他在那儿吃喝,由经理付钱,一直吃到他回到草原上去,那时候,他骑上他的马,马鞍前边是一块暗色的盖毡,马鞍后边是几只粮食袋子,肩头上是一把刺枪。他一走进酒店,看到自己的友谊的招呼就够仆役们吃惊,感到很高兴:这是可怕的握手,使得他们骨头格格作响,痛得尖叫起来。他微笑着,因为自己那么有力,别人把他叫做“野兽”,感到心满意足。接着他就在吃食面前坐下来,吃食包括一大堆肉和马铃薯,满满地盛在浴盆般深的一个盆子里,外加一两壶酒。

他专管经理买来的雄牛,有时候在木诺匝田庄的牧场里,有时候,碰到天气太热,就在瓜达拉拿山脉的高原牧场上。在斗牛两天以前的半夜里,他和牧人们和业余的骑士们一起,经过阿勃罗尼加尔河和马德里近郊,把雄牛带到院子里来。每逢天气恶劣不能斗牛,因此这群牲畜只能住在斗牛场里的时候,他因为不能够立刻回到放牧着大群雄牛的安静的荒野里去,就暴跳起来了。

虽则他说话缓慢,思想迟钝,这一个发出皮革和干草气息的“半人半马神”,还是能够流畅地、甚至富有诗意地谈说他跟牲畜一起的畜牧生活。在他看来,马德里的天空似乎比较低,而且星也比较少。他稳重地、用富有画意的警句描写了草原的夜,连同那睡在柔和的星光下的雄牛,和只被森林里的神秘的微声打破的深沉的寂静。山里的无毒蛇用古怪的声调在这寂静里歌唱。是的,先生,无毒蛇在歌唱。这一件事情谁也没有权利跟小狼辩论:他听到过一千次,谁怀疑这一点,就等于说他是骗子,是个说谎的人,谁就有危险体验一下他的拳头究竟多么沉重。正跟爬虫会歌唱一样,雄牛是会谈话的,不过他还没有能听懂它们的语言的全部秘密。它们真是跟人一样的,不过它们四条腿走路而且有角罢了。它们在天亮醒来的时候是值得看看的。它们愉快地跳跃,像孩子们一样;它们并不当真地相互攻击,把它们的角交叉起来;它们在吵吵闹闹的欢乐中互相追逐,互相倾压,仿佛是在问候太阳的升起,因为太阳原是上帝的光荣呀。然后他谈起在瓜达拉拿山脉沿着小溪的辛苦的旅行,这些玻璃一般透明的小溪从山峰上流下融化了的雪,喂饱了河流;谈起绿草上缀满花朵的牧场;谈起鸟儿,停在差不多熟睡了的雄牛的两角之间,拍着翅膀;谈起一到晚上就远远地嚎叫的狼,总是那么远远的,仿佛是害怕跟着领班牲畜的铃声走的勇猛的雄牛行列,它们可怕的山居寂寞跟铃声互相抗争……他不愿意听人说起马德里,住在那儿就透不过气来。他在那么一大堆房屋中间,就只爱母鸡酒店里的好酒和滋味极好的饭菜。

小狼帮助剑刺手选择他的两条雄牛。牧人领班对于这些有名人,虽然群众对他们那样崇拜,他可是既不表示惊异,也不表示尊敬。正好相反,这位雄牛守护人差不多是瞧不起斗牛士的。这些人用种种骗术诡计杀死了这样高贵的牲畜!他才真是一个有胆量的人呢,他一生一世生活在雄牛中间,独自一个在雄牛的大角丛中跑来跑去,除了两条胳膊以外没有别的防卫武器,也并不想到别人为他鼓掌。

当加拉尔陀离开院子的时候,另外有一个人走过来了,非常尊敬地向大师问候。他是一个负责扫除斗牛场的老头儿。他干这个职务已经许多年了,他认识他这时代里的全部最有名的斗牛士。他衣服穿得很褴褛;但是指头上常常戴着几个漂亮的戒指,要揩鼻子了,就从长罩衫口袋里抽出一条麻纱手帕来,手帕镶着很值钱的花边,绣着大大的字母,还发散着幽雅的香气呢。

没有别人帮助,他整个礼拜独自个儿扫除这个庞大的斗牛场,包括包厢和看台,从来不埋怨这繁重累人的工作。如果经理不满意他,想惩罚他一下的时候,就打开大门让在斗牛场四周流浪的那些野孩子进来,于是这个可怜人就绝望了,立刻答应改正自己,免得这一班侵略者进来接替他的工作。

他只偶然接受五六个野孩子来帮他工作;他们大都是斗牛士的练习生,对他很忠实,条件是要他答应他们坐在“狗包厢”里看斗牛;这是雄牛房旁边的一扇铁栅门,受伤的人就是从这儿抬出去的。这些清洁助手在铁栅外边看斗牛,像一些笼子里的猴子似地争夺着,想占第一排。

老头儿巧妙地给他们分配了一礼拜的工作。孩子们扫除向阳看台;这是肮脏贫穷的群众坐过的,他们走掉以后,留下他们到过场的证物,常常是大堆的橘子皮、纸屑和香烟蒂头。

“好好地注意烟草!”他警告他那一队人。“谁只要偷藏了一个香烟蒂头,就不让他看礼拜日的斗牛。”

他自己耐心地扫除斗牛场的背阳看台,像一个寻宝者,俯着上半身,在包厢的阴影里拾起那些神秘的发现品来藏在自己的口袋里:太太们的扇子,戒指,手帕,钱币,女人的衣服装饰品,一句话,一万四千人的侵人可能留下的一切。他收集起香烟蒂头,晒干切碎,把它们当作好烟草卖掉。比较值钱的东西就落到一个女贩卖员手里,她一向愿意收买这些曾经属于健忘的或是过分激动的观众的东西。

加拉尔陀回答了老头儿的奉承的问候,给了他一支雪茄,就向小狼告别。他刚才跟这牧人商量定了,叫他把两条选定了的雄牛替他关进特定的笼子里。旁的剑刺手不会反对的。他们是好脾气的孩子,充满青年的热情,无论什么雄牛放在他们面前都会杀的。

加拉尔陀再走进还在试马的院子,看到在场的一群人里边出来一个高高瘦瘦的人,橄榄色的皮肤,穿得像一个斗牛士模样。他黑皮帽子下边露出几股铁灰色的头发,嘴角边有很多皱纹。

“您好吗,卖鱼的?”加拉尔陀说,带着诚恳的愉快握了他的手。

他是一个老剑刺手,在他的青年时代他享受过荣誉,但是现在,连他的名字也很少有人记得了。别的屠牛手不断出现,盖掉了他那倏忽即逝的名声,因此,卖鱼的在美洲斗牛,受了几次角伤以后,他就退隐了,依靠节省下来的一点儿资本生活。加拉尔陀知道他在斗牛场附近开着一家小酒店,他过着苦日子,差不多没有跟斗牛迷、斗牛士发生关系。胡安没想到会在斗牛场里碰到他,但是卖鱼的带着伤感的神情回答他:

“唔,旧习难改呀。我不能常常来看斗牛,但是,您知道,这个职业还是在吸引我,我作为一个邻居,偶然也来看看。现在我只是一个小酒店老板呀。”

加拉尔陀瞧着他那寒酸的模样;他记得这位声名显赫的卖鱼的,在儿童时代就认得他,是他最赞赏的许多英雄之一;他那时候又豪华又神气,受女人们爱恋,他一到塞维利亚,就在铃儿咖啡店露脸,戴着天鹅绒的圆帽子,穿着葡萄酒色的短上衣,五颜六色的绸腰带,拄着一根金柄的象牙手杖。他自己如果退隐了,那么也就会跟他一样寒酸,而且被别人忘掉!……

他们谈了好一会儿斗牛艺术上的事儿。卖鱼的像所有的运气不好的老头儿一样,是一个厌世者。出色的斗牛士已经很少了,再也看不到有胆量的人了。“货真价实地”杀死雄牛只有加拉尔陀和很少的几个人。就是雄牛也似乎不及以前有威势了。这样抱怨了一通以后,他又硬生生邀请他的朋友到他家里去。因为是老朋友碰到了,屠牛手又没有什么事情,应该去瞧瞧他的店铺。

加拉尔陀同意了,跟他一起到了斗牛场附近一条小街上,走进一家跟别家酒店相像的小酒店,门面漆成红色,窗子上挂着同样颜色的窗帘,一个大橱窗,里面陈列着满是灰尘的盆子装着成块的炸牛排,油煎鸟儿和盛着醋渍蔬菜的小瓶子。店铺里有一张锌制的柜台,许多小桶和瓶子,周围放着木凳子的圆桌子,墙上有许多着色的画片,画着许多著名的斗牛士,和这种国家娱乐里最动人的几个场面。

“我们喝一杯蒙蒂拉葡萄酒吧,”卖鱼的对一个年青人说,他正站在柜台里边,一看到加拉尔陀就笑眯眯的。

加拉尔陀打量着他的脸貌,右手的袖子是空的,别在胸口。

“看来我是认识您的,”屠牛手说。

“您当然认识他,”卖鱼的插嘴说。“他就是鸟儿叫。”

这一个外号立刻使加拉尔陀记起了他的历史。他是一个勇敢的孩子.插短枪插得极好,也曾经被斗牛迷叫做“未来的斗牛士王”。不幸得很,有一天,在马德里斗牛场上,他的右胳膊受了严重的角伤,必须截掉了,因此他就不能够再斗牛了。

“我让他住在我家里,胡安,”卖鱼的往下说。“我没有家里人;我的妻子死了。我把他当做我亲生的儿子……困苦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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