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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部分

火葬-第15部分

小说: 火葬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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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莲看着他走出去。她的身子立不起来,也忘了怎样说话,她好似受了催眠术。

她的心跳得很快,可是也很有力,很痛快,就象看着耍真刀真枪的武戏时,刀或枪刺过去,而并未真的刺着的那样。她觉得她也有了事作,她自己会跳上台去,耍一套刀枪。她已不是梦莲,一个没办法的,可怜的梦莲,而是一个必须作些什么的角色。抗战的热气充满了她的全身。

 二十二

石队长甚忙,可是也很自在。他的心里极忙,忙得象刚开春的蜜蜂。他的脸上和身上可是沉稳的象个老牛。王宅所有的人都喜欢他。他不常说话,可是只要一开口就招人笑。他的嘴很甜,一张嘴不是“二叔”就是“四大妈”。他的手又很勤,人家的眼睛向茶壶那边一转,他马上端过茶去;人家刚要欠身,他过去把火添上。他有力气,又不偷懒,他一个人作了三个人的事。

他并不教大家起疑心,因为他替他们作事,并非故意的讨好,而自有他的打算——一种狡猾的诚实。他常常念道:“俺可就是吃的多咧!”大家放心了他,他的热心帮忙,敢情是为多吃一口。于是,四大妈在餐后,还给他藏起两个大饼子来。

他不爱多说话,可是抽冷子也会说个顶放肆的农村间的笑话,招得大家把肚子笑疼。别人笑,他板着脸。女人们脸红了,他满不在乎。连男带女都善意的指着他说“真是活宝!”

在他的种种工作中,他最喜欢挑水。自从他上工,王宅的水缸,坛子,罐子,永远是浮着沿儿的水。一看缸中空了四分之一或五分之一,马上他挑起水桶就走。他不仅到离王宅最近的井去汲水,他各处去找井,他的理由是试一试各井的水,看看哪一口井的水最甜。

当他挑水桶在街上走的时候,他的眼睛给同他来的弟兄们点了名。他们谁也不招呼他,大家的眉毛往上一挑便彼此会意。有的面向南,手抓抓头,他知道了:这家伙是住在南门外。有的用手摸摸鼻子,他知道了:这家伙已住在城内。他不用向他们作暗号,因为他的水桶上有很显明的“王宅”两个字。他把水桶换换肩,他们知道了:要小心。他把水桶放下,休息一会,他们晓得等候命令。

他真勤,真爱挑水,王宅的人都晓得了他有挑水的瘾。看他,当挑出空桶的时候,他故意的教水桶左右的摇摆,口中哼唧着又象老鹰叫,又象是一种什么古怪的梆子腔,他的快活简直象每顿都吃肉馅的饺子似的,当把水挑回来,离朱漆大门不远的时候,喝,他一手扶着一头的绳子,水桶纹丝不动,他的大脚象在地上弹似的,快步如飞。直到晚上入寝,他才摸着肩上红肿起来的肉,偷偷的说几声:真要命!

他不敢早睡,也不敢晚起,他怕夜里说梦话,教别人听去。别人都睡了,他才睡;别人都没起来,他先起来;这样,他才放心自己。他很疲乏,有时感到焦躁,可是他须管住自己的脾气——真要命!

在井台上,他遇见了李德明——也挑着一副水桶来打水。石队长一边汲水,一边下命令:“你回去报告这里的情形,赶快回来!不容易进城,就到老郑那里去,他会帮忙!”李德明迈步就走。石队长急切的说:“水桶!真要命!”

文城的人这几天颇有点死而复活的样子,而敌人的检查与防备也就更严的,所以石队长告诉李德明“不容易进城,就去找老郑。”

文城的人们不晓得军情,但是敌军一调动,他们便想到国军来反攻。他们的苦痛无法解除,他们的耻辱无法洗刷,他们的生命无法得到安全,除了国军反攻。在最初,他们怕敌兵。后来,他们恨敌兵。现在,他们觉到敌兵是应当被杀死的东西。敌兵的调动多半是在夜里,文城的人们在晚上九点钟就不敢出门,可是他们的耳朵并没有聋。他们听到城外火车的不断的响声,城内路上的马嘶与车声。他们不能入睡,不约而同的想到“里应外合”。假若国军真攻到,他们愿意破出命去参加战斗。他们觉得唐连长虽死而并未曾死,他永远活着,光荣的活着。他们才是真死了呢,虽然还带着一口气。他们收纳了石队长带来的人,冒脸!但是他们愿意冒险,只有冒险才能救活他们自己。他们没有打听,而自然的认识了王宅的新来水夫。他装得那么象;但是他瞒不了大家:大家久希望来个英雄;现在,英雄来了!

象蚂蚁相遇,彼此碰一碰头上的须,象蜂巢有什么危机,蜂儿们马上都紧张起来,文城的人们虽然没有任何显明的表示与动作,可是全城都有一种不活动的活动,不言而喻的期待,安静的紧张。象听见树叶飘落,便知秋已来到似的,王举人的心里也有些不安。他知道的比大家更多一点,可就也更多一些不安。他知道敌兵是出去消灭山下的军队,可是他知道出去的敌军已经有不少已经回来——带着彩,或已经一声不出了。

他常常无缘无故的出一身冷汗。假若国军攻到,他怎么办呢?是的,他是为保护他的生命财产才投降的;但是,这是个可以邀得谅解的理由吗?他觉得自己是已立在悬崖上,一阵风便能把他吹下去——粉碎他。他没有从什么气节,名誉上着想而忏悔,他只后悔投降了敌人而仍不能安全。这种后悔慢慢变成愤怨,恨老天爷为什么把他放在这个地方,这个时间,教他前怕狼,后怕虎的受罪!

正是在他这么怨天尤人的时候,石队长把带来的信交给他。

“怎么?你——”王举人的脸上白得象张纸。

“我是石队长,请你写回信!”

“写回信?”

“到了你将功折罪的时候了!”石队长的话象预备了许多时候的,简单扼要的。

“我并不知道多少他们的事,你看……”他说不下去了,他的喉中被一股怨气噎住。

“从今天起,你得设法多知道点他们的事,告诉我!”“干什么呢?”

“我们好反攻!”

“反攻?又打仗?又——”他以为日本人既攻下城来,文城就从此不会再有战事,一直到他整整齐齐的入了棺材。他死后,日本人是永远占据着文城呢,还是国军再打回来呢,便与他一点不相干了。

“当然!快写信!我给你半天的限,你要是想陷害我呢,我还有许多同伴呢,会在一点钟内要你的老命!我挑水去啦!”石队长很有礼貌的走出来。

王举人足足的发了半个钟头的楞。弄来弄去,原来他自己的家里就是个战场——两边的人都有,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动手打起来,怎么办呢?

他不敢多在家里,谁知道什么时候石队长一变脸,就把他打死呢!

他也不敢多到维持会去。平日,他只截三跳两的去一会儿,有什么要紧的公事,自有人送到他的家里来。现在,假若他天天去,而且东看看,西问问,岂不教日本人疑心他么?没办法!

这时候,梦莲来了,他吓了一跳。他仿佛已经不大认识了她,他很喜欢看见她,可是又觉得她很疏远,疏远了已经好久好久。

她很瘦,眼上有个黑圈,好象刚才病过一场似的,可是,她的脸上带着一点琢磨不透的笑意。

“爸爸!”她的确是笑了。

“干什么?”

“二狗这两天怎样?”

“什么怎样?”

“那件事!我想啊,爸爸,一山大概是死了!”她低下头去。

“怎么?”

“老没有来信了!”她抬起头来,赶紧又低下去。“噢!”他燃着了火纸,想了一会儿。“你想明白了?二狗不坏!”

“我是这么想,咱们跟二狗亲密一点,他好多帮你忙!这两天,”她望外打了一眼,把声音放低,“外边好象又乱。他要是多告诉咱们消息,兵来将挡,咱们好有个准备呀!”“好孩子!对!”举人公要笑,但只抿了抿嘴,表示出自己有涵养。

这时候,大门内有人发威——二狗的声音。

二狗进大门。石队长挑着满满的两大桶水也进大门。他往旁边一闪,为是让开二狗,可是水桶一歪,洒得二狗的皮鞋与裤腿上全是水,二狗的小眼瞪得无法再大一点,“混账!混账!”

石队长放下水桶,解开破袄,脱下来,跪下,给二狗擦鞋嘴中唏唏的干出气,他说不出什么来。

二狗的气消下去一点,口中还骂着,可是没有前两声那么有力了。“滚开!越擦越脏!”

“我叫石头,乡下人!”石队长羞惭满面的慢慢往起立,轻轻抖着破袄。“老爷!你要教俺赔,俺可贴不起咧!”梦莲在二门里向外探了探头。二狗立刻摆出宽大与漂亮:“谁教你赔?赔得起!”说罢,疾步往里走,希望追上梦莲。她已经走出相当的远,但是忽然立住,回了头,二狗的眼晕了一小下。

 二十三

真要命!就是那么故意的把水洒在二狗的皮鞋上,石队长教二狗认识了他。

拿好了时候,他又找到梦莲:“给我个戒指,要金的!”他指着她的手。

她把小手垂下来,象要把它藏起来似的。她手上的戒指是一山给她的。

愣了一小会儿,她极快的打开梳装台上的小抽屉,拿出个金戒指来,交给他,她完全信任石队长,不想细问什么,她是书香门第的女儿,她丢得起一个戒指,即使石队长是有意骗她。

石队长用手掌掂了掂戒指,笑了一下,走出去。

借了一件干净的蓝大褂,石队长去拜访刘二狗。到了刘宅大门,他很客气的求门上给他传进去:“王举人那里来的人,王小姐派我来的!劳驾了,你老!”

二狗的卧室很大很低很黑。屋子很大,但是没有什么空气。门关着,窗户都用厚纸糊得严严的。屋子很大,可是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床上,地上,桌子上,全乱堆着东西,而且应当在地上的是在桌上,应当在桌上的反倒在床上。在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中,颇有几件玩具,什么兔子王,铁片作的小炮车,和走马灯,都占据着较比重要的地位。二狗喜爱玩具。他也喜欢动物,壁上挂着四五个鸟笼,有碧玉鸟,小黑八哥,和画眉;鸟们由食罐中弹出来的谷粒和谷皮洒满了地。桌上,有一玻璃缸金鱼;缸上扣着二狗的一顶帽子,小金鱼因为缺乏空气,都斜着喘吸着最后的呼吸。地上,在痰盂夜壶果子皮脸盆之间,爬着一条大狼狗。这是个有家具与玩物的小动物园,腥臭,杂乱,黑暗。这里的最重要的动物是二狗,穿着洋服。

石队长一进门坎,眼前一黑,几乎呕吐出来。他还什么也没有看清,手上已觉得有个什么湿渌渌的东西在舐他。“夜司!”二狗的声音,在呼叱那条大狼狗。他只知道说一个英国字,“夜司”。狗是外国种,当然得有洋名字,因此它便成了有毛的“夜司”。

夜司——假若“狗象主人”的话是真的——是狗中的坏蛋:它永远先舐人家的手或向人摇尾求怜而后冷不防的咬住一口肉不撒嘴。它连三岁的娃娃也照样的咬。

“夜司!”二狗赶过来。

夜司向它主人翻了翻白眼,喉兀兀的响了一阵,才又爬在盆子罐子之间,端详着石队长的大脚。

“你?”二狗没想到梦莲会派这个愣家伙来。

“就是俺!那天俺太对不起咧!”

“你出去!谁稀罕你来道歉!”二狗指着门,夜司的耳朵又竖起来。

“王小姐教俺来的!你看!”石队长用戒指晃了二狗一下。“王小姐跟俺姑父好,俺是她的心腹人咧!”

“你坐下!”

“俺不敢咧!”可是,石队长把倒在地上的一个凳子扶起来,大大方方的坐下了。“俺家小姐可想你咧,这不是她的戒指?”他把戒指端端正正的放在手心上。

二狗混身的每一个汗毛眼都炸了一下,伸手抢那个戒指。石队长的大手一扣,把戒指扣住,“你老坐下!听俺说!”二狗被催眠了过去,乖乖的坐下。

“丁一山是怎么死咧?”石队长的黑眼珠象钉子似的,把二狗的灵魂钉牢。

“她知道了?”二狗问。

“她怎会不知道呀!她没疑心你,你是她的好朋友咧。”“一定不是我!”二狗心中松了一口气。

“她爱的是你和丁一山;一山死啦,她不爱你还爱谁?可是,你得告诉我,谁打死一山的?”

“我,”

“你听着!”石队长越来越起劲。“你听着!你要是知道谁是凶手,把他逮住,给一山报了仇。教城里的人都知道一山死了,王小姐才好大摇大摆的跟了你,是不是?看,”他把大手打开,又露出一次金光,“王小姐说咧,把一山的尸首找到,好好的发送,她就眼你定婚咧!”

二狗沉默了好大半天,他决定牺牲田麻子。

“梦莲是真心实意吗?”他问。

“给你!”石队长把戒指拿起很高,手指一松,戒指落在二狗的手掌上。

二狗觉得手掌上似乎落了一滴烧滚了的油!

“想想吧!”石队长继续训话:“人家一位千金小姐,把戒指给了你,是闹着玩的事吗?”

二狗看看手上的金戒指,看着看着,手指一拳,紧紧的握住它。“好!田麻子!”

“开烟馆的田麻子?”

二狗点点头。

“好!俺走咧!”石队长立起来。“俺走咧!”石队长立着不动。“俺走咧!”石队长反倒凑到二狗的身旁。“大爷!不给俩酒钱吗?你大喜咧!”

二狗掏出来一块钱。石队长笑着把钱放在桌上。“俺走咧!”二狗把一块钱收回,换了一张五元的票子。“给你!”石队长还往外走。二狗赶过来,塞给他两张五元的票子。“道谢咧!”石队长走出来。

在路上,石队长看见一位弟兄,石队长和他碰了个满怀,把两张钞票换了手:“买几斤肉吃,不准喝酒!”

石队长把田麻子调出东门来。在关厢外大槐树那里,他埋伏下两个人。

田麻子很有些武艺,十年前,他还能客串武戏呢。酒、色、烟、毁坏了他的身体,但在必要时,他还能手疾眼快的应付两下子。高身量,长脸,三角眼,脸上有些细麻子,他的嘴唇老在颤动。

一见石队长,田麻子的心里就明白了一半。他知道,假若不跟着这个家伙走,马上就得出岔子。他的三角眼是不揉沙子的。

快到了大槐树,田麻子的长而黄暗的脸上出了汗,嘴唇颤得更厉害了。“你到底要干什么?”他烦躁的问。

“到时候告诉你!”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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