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箱-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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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瓦士不但怕别人看到自己的秘密,也怕自己看到别人的秘密,时间一久,他就觉得自己心里装的秘密多了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同时,他也认为别人与他一样,心里装着许多不可渲露的秘密,越是如此,他就越对别人的秘密感到好奇,他人秘密的诱惑力,折磨得他焦躁不安。最终,他对一切事物都疑神疑鬼了。
最初,他对妻子戴茜频繁地洗窗帘产生了怀疑。戴茜每过一两个星期,就把办公室的窗帘带回家来洗,夏瓦士见了,心里充满嫉妒,便不动声色地旁敲侧击地说:〃这窗帘不是很干净吗?〃
〃我总觉得上面有!〃
这样的问答重复若干次之后,夏瓦士真的对戴茜从办公室里带回来的窗帘产生了好奇。
开始,戴茜觉察到,在他们夫妻之间谈话时,夏瓦士要么闪烁其词,要么语焉不详,后来,她发现他日甚一日地神态异常,便深深忧虑起来。她琢磨,可能是他工作太劳累了,于是,便给夏瓦土备齐文房四宝,劝他从古书堆里钻出,脱离开那些枯燥的古代汉语,抽空画点国画,借以松弛一下精神。
夏瓦士望着眼前的笔墨和宣纸并没有惊讶,心里反而异常地冷静,他认准这是妻子为他设下的一个圈套,诱他就范。他想按照妻子的意态行事,来等待事情的结局。
事情的结局会是什么呢?
一支没有墨水的钢笔,一页刚打开的书,一个古陶片上的象形文字?一幅没画完的画?夏瓦士把宣纸在写字台上铺好,右手执笔,蘸足墨水,构思着画点什么。他想在宣纸上画一株兰草,抑或画一只虾,正犹豫着,笔锋已经落在宣纸上。
空间里的黑箱14
必须交待一句:夏瓦士是色盲。
因为他是色盲,在一个阶段,他把所有的景色和事物都看成红色的。比如在初夏的时候,比如杨树,他把嫩绿的杨树叶子看成一片火红,热热烈烈,如火如荼。这时候,夏瓦士情绪激昂,文思畅达。睡下后,能一夜把妻子折磨好几回,直至她死去活来,他仍方兴未艾,兴趣盎然。
戴茜一旦发现夏瓦士把杨树叶子的嫩绿看成一片火红,她就开始战战栗栗,魂不舍守。她经常问他:〃现在,杨树叶子是什么颜色?〃
〃绿色!〃
有的时候,夏瓦士为了安慰戴茜,无论自己的感觉如何,他总是毫不犹豫地说出这两个极其现实且又极其缥缈的字眼。开始戴茜还相信,后来她发现远不是这么回事,于是,她拼命地为夏瓦士烧鱼烹虾,拼命地往他嘴里塞菠菜油菜之类的东西,为他增加营养。渐渐地,夏瓦士便把杨树叶子看成一片老绿,他的情绪也就稳定下来。
由于经济上的原因,夏瓦士不能天天吃鱼吞虾;由于季节的原因,夏瓦士不能天天食菠菜嚼油菜,于是他又把所有的景色和事物都看成黄色的。这时候,夏瓦士的心绪焦躁不宁,整天坐在写字台前,什么东西也写不出来,什么书也读不进去,屁股在椅子面上磨来磨去,不几天裤子便磨出两个大洞。这时候戴茜就更加惊恐,夏瓦士也有些担心,骇怕这样地继续下去,总有一天他会把所有的景色和事物,都看成白色的或黑色的。
夏瓦士是变幻形的色盲。
这足以证明夏瓦士永远也不会成为一个美术家,或者是一个美术评论家。要命的是,经过戴茜的引诱,夏瓦士却迷恋上了国画。
无论画什么画,都要求艺术家的视觉要准确,可夏瓦士并不这么想,他觉得如不用丹青之类,只要用好墨,仍能分出层次和色彩,这全靠感觉。正如他感觉到戴茜每过一两个星期,就从办公室里带回窗帘来家里洗,内里充满着秘密一样。
夏瓦士就是凭着这种感觉画国画的。
通过画国画,夏瓦士发现自己对颜色也有一种深刻的认识,他暗暗地思忖着,这种认识是别人无法认识的,正如戴茜不能认识他所看到的杨树叶子是一片火红一样。这样,夏瓦士便产生一个极自信的观点:事物的质是固定的,而人们的认识却无法固定。他想,如果所有的人把杨树叶子看成是火红的颜色,而戴茜一个人却看成是绿色,他就会得意地大喊一声:她是色盲!基于这种观点,夏瓦士惶惶地认为:别人都是真正的色盲,他不是……
空间里的黑箱15
夏瓦士在宣纸上面画一株兰草或是画一只虾,他的思绪却一忽儿被色盲的事情萦绕,一忽儿又被那个缥缈不定的结局萦缠。他懊恼地抬头看看女儿卧室的门,那扇门已经紧闭很久很久了。
那扇女儿卧室的门,紧闭了有多久?这时候,夏瓦土才开始认真地想这个问题。他清楚地记得,他最后一次进女儿卧室,是在他与戴茜在地板上做爱被女儿发现之前,女儿的卧室里有一张单人床,一张写字台,一个书橱和一个衣帽架,室内整洁明亮,散发着一种三色堇花的馥郁气息。女儿的卧室给他印象最深的是,一尘不染的写字台面上,时常敞着一部新书。
女儿写字台的某一个抽屉里,装着一些女儿喜欢的东西,譬如一只布熊、一张明信片、一块造形美观颜色鲜艳的橡皮、一小团红色的毛线……后来,他与妻子便被女儿拒之门外了。那年,夏天十八岁。
按说,十八岁的姑娘该有自己的秘密。十八岁的姑娘拥有自己的秘密,也是能使人理解的。可是,夏天把所有的一切都隐藏起来,十八岁的心事,十八岁的感情,十八岁的语言,十八岁的烦恼,等等一切,她都当作一笔财富,珍藏在她的卧室里。使夏瓦士感到悲哀的是,他们做父母的,还不如女儿卧室里的那只白猫。
女儿的卧室是一块禁地,女儿的卧室是一只黑箱,女儿躲在里面,不与任何人接触,不与任何人交流,她只与白猫朝夕相处,心心相印。夏瓦士在宣纸上画一株兰草或是画一只虾的时候,他呆呆地想,每一个人的心都是一块禁地,每一个人的心都是一只黑箱。我,妻子,女儿。这时候,夏瓦士隐隐地看到,有一种危机正远远地奔来。
空间里的黑箱16
白猫,你都看到了一些什么?
一个平淡无奇的故事。
告诉我,故事的开头是什么样子?
父亲、母亲,还有一个女儿,他们组成了一个家庭。父亲在一所大学里教古汉语,母亲在政府机关里作秘书,女儿在一家出版社里当美术编辑。他们相安度日,无争无吵,互尊和睦。这是一个幸福的家庭。
就是这样的一个故事吗?
后来,女儿长大了。她像其他女孩子一样,开始谈恋爱。
故事的结局呢?
女儿要出嫁了。父亲和母亲开始忙着刷房子,他们要把房子粉刷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使女儿从一所干净漂亮的房子里嫁出去……
就是这样的一个故事吗?
就是这样的一个故事!
白猫,你还能告诉我什么?
如果你感到幸福的时候,那一切都是真实的;如果你感到痛苦的时候,那一切只不过是梦幻而已。
空间里的黑箱17
〃我们离婚吧!〃
戴茜的脚下有一个大提包,她边往里面装毛巾、牙刷、牙膏、卫生纸之类的杂物,边平静地说。
这是在夏瓦士的书房里。因为要粉刷房间,前一天就把三个书橱挪到门厅里,四壁空荡荡的,房间的中央只放着一张写字台,写字台的一头书籍狼藉稿纸零乱,另一头铺着一张宣纸,宣纸上画着一笔似兰草不是兰草似虾须不是虾须的东西,墨迹未干。下午的阳光从窗玻璃上射进来,映在妻子的脸上,极其辉煌。她的脸很平静,平静得就像什么也没有说过似的。
夏瓦士并没有惊讶。
凭着夏瓦士的感觉,他也不会惊讶。他早就感觉出他与妻子之间出现了一条隙缝,他早就等待着这条隙缝裂变下去。夏瓦士了解妻子的脾性,她平静地说出这番话一定有来由,也必然会成为事实。
当时,夏瓦士正站在写字台前,右手执笔,想在宣纸上画一株兰草抑或画一只虾什么的。这时候,隔壁的小邱子家便传来一阵哗哗啦啦摔碟子砸碗的声音,接着是一阵厮打,接着是一阵对骂:
一个男低音:〃不过了……〃
一个女高音:〃离婚……〃
这些嘈杂的声音漫过阳台溜进夏瓦土的书房里,夏瓦士正右手执笔,呆呆地望着宣纸上刚画上的那一笔,他忘记想画…株兰草还是想画一只虾,这时,戴茜平静地又说:〃已经起诉了。到时候,法院会下传票的……〃
夏瓦士听得出妻子说这些话时,口气挺轻松,于是他心里有一种快意感,因为他很早以前等待的那种结局,已经开始向他逼近,他长期追悔的那种东西,已经开始向他围剿。他的眼前有一些乌七八糟的东西乱飞舞:苹果绿色的窗帘,窗帘上的渍痕,厕所里的诗歌,脖颈上挂着的大牌子……
当初,大牌子挂在他的脖子上时,他就有了一种预感,他预感到从苹果绿窗帘上所演绎下来的一系列故事,将会影响他一生,使他的人生道路走向悲惨的结局。
大牌子从他的脖子上摘去后,他曾心安理得地生活过不少时候,由于预感久久没有得到证实,他那种忡忡不安的心情也曾一度趋向平静,没想到十几年后,那久久没有得到证实的预感终于成为事实。
前一阶段,学校里恢复了终止二十多年的职称评定工作。夏瓦士私度,与其他同仁们相比,自己的教研成绩也算是辉煌,再加上自己干了二十多年的副教授,这次评教授职称,论资排辈也该轮到他。他胸有成竹地填完各类表格,便满怀信心地等待着。初评下来后,夏瓦士听到消息说,有人在初评会上揭他的老底,讥诮他为〃厕所文化〃做出过贡献。夏瓦士听到这消息后,并没有恼火,心中只不过有些隐隐的悲凉和追悔。终评工作结束后,职称评委会主任微笑地拍着他的肩头说:〃夏老,这一次名额有限,你是不是再等下一次呀!〃
夏瓦士心中一惊。他惊愕的不是自己没有评上教授,而是有人称他为〃夏老〃了,蓦地,他仿佛看到自己的头发斑白起来,也觉得自己一下子老态龙钟了。他惴惴地问:〃是不是因为那首诗?〃
〃看看,你想到哪儿去了。那是什么朝代的事呀!再说,我也不会相信你写过那样的诗歌嘛!〃评委会主任轻松地说。
〃我确实写过……〃夏瓦士悔恨地说。
〃哦哦,就算你写过,也算不了什么大错,丝毫影响不了你评教授职称,这次主要是名额有限嘛?〃
评委会主任微笑着开导着夏瓦士,然后,拍拍他的肩头,握握他的手。
夏瓦士习惯了逆来顺受,多少年来,他在生活的漩涡里挣扎,并常常超越自我。当时,夏瓦士沉静地把手里的毛笔架在笔架上,搓一下手,认真地把那幅或画兰草或画虾类的宣纸审视一番,然后又把他所积蓄的一得阁墨汁全部找出来,汩汩地灌进一只大碗里。倒墨汁的时候他很谨慎,竭力不让一滴墨汁溅出碗外。
空间里的黑箱18
《天演论》的作者赫胥黎的孙子阿道斯·赫胥黎曾经在《美丽新世界》这部书的前言里说过这样一段话:〃长久的追悔,是最可厌的一种情绪,这是所有的道德家都同意的。如果你犯了错,就忏悔、努力改正,争取下回做好就是了。绝对不要沉溺在自己的错失里。在污泥中打滚可不是最好的净身办法。〃
好几年之前,夏瓦士就读过阿道斯·赫胥黎的这段关于追悔的论述,那时,他正在长久的追悔里不能自拔,当他读到赫胥黎这段话时,顿时耳目一新,他便试图走出自己的过失,试图忘记那天下午他带着他的女学生,参观他的新居时所发生的事情,没过多长时间,他发现他并没有成功。他明明知道在污泥中打滚不是最好的净身办法,但却不能自已地要在污泥里滚爬。
原因就是戴茜越来越勤快地洗窗帘。戴茜又买来几丈苹果绿色的窗帘布,做成一套备用的窗帘。每个星期天早上起来第一件要做的事,便是把旧窗帘摘下来,堆在一旁待洗,把备用的窗帘挂上,渐渐地,星期天换窗帘成了戴茜的规律。后来,戴茜自己掏钱,为办公室也买来一套备用窗帘,只是她把换窗帘的时间稍微改了一下,改在每个周末的下班之后。戴茜的这一洁癖,把夏瓦士折磨得神魂颠倒。
那时候,人们脸上的微笑一夜之间消失了,他在痛苦与烦恼中,发现还有一张花似的脸微笑地向着他。记不得从何时开始,王丽霞来他家串门次数频繁起来。她每次来,总是在夏瓦士的书房里坐一会儿,脸上的微笑一直挂着。
夏瓦士初见她的微笑的时候,就感到亲切,并有一种心心相印的感受。在那个年代里,王丽霞的微笑,无疑像一阵春风,吹着夏瓦士的心扉。但夏瓦士把这一微妙的情感,深深地藏在那只黑箱里。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若干年。
一天下午,夏瓦士正在家里写讲义,听见有人敲门,他打开门,见王丽霞微笑着站在他的面前,他把王丽霞让进书房里,问:〃怎么没去上班?〃
〃身体不舒服,病假。〃王丽霞坐在沙发里,又道,〃在家闷得慌,来你这儿找本书看看。〃
〃请便!〃
夏瓦士看了那张微笑的脸一眼,继续坐在写字台前写讲义。王丽霞并不急着找书看,她听说夏瓦士因为在厕所里写过那首诗,这次职称评定没评上教授,她丈夫比夏瓦士还年轻,就评上了教授的职称,心中有些不平,她想,夏瓦士现在一定很苦恼,便想来安慰安慰他。这就是她来夏瓦士家里的真正目的。她望着夏瓦士那认真做学问的样子,轻轻地问:〃这次评教授没有你?〃
〃没有。〃夏瓦士头不抬笔不停。
〃是因为那首诗?〃
〃不是不是,〃夏瓦士抬起头放下笔,望着王丽霞否认道,〃是因为名额有限。〃
王丽霞惨然一笑,她觉得夏瓦士呆傻得可爱。夏瓦士发现王丽霞的笑很美丽,便痴痴地看,看得王丽霞双颊绯红。
突然,夏瓦士想起什么,便径直地朝王丽霞走去。王丽霞微笑着迎着他,并没有动。夏瓦士从王丽霞的屁股下扯出一幅窗帘,这幅窗帘是戴茜昨天早上刚换下来的。夏瓦士在扯窗帘的时候,发现王丽霞浑身悸动,丰实的胸局促地起伏,她的脸上始终带着迷人的微笑。
这种迷人的微笑在夏瓦士眼前晃来晃去有多少年了?那种微妙的情感在他的黑箱里积蓄多少年了?此刻,夏瓦士手里拿着窗帘,望着那张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