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吉诃德-第6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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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尔西内亚夫人身体健康,精神愉快,那么咱们尽可以放心,继续征咱们的险,过些时候就会好的。时间是这些病以及其他比这更严重的病的最好医生。”
唐吉诃德正要说话,忽然从路上横出一架木板大车,车上有一些形状极其奇怪的人,而且赶着骡子的车夫竟是个丑恶的魔鬼。这辆敞篷车没有围栏。首先映入唐吉诃德眼帘的是一个面如死神的怪物,旁边是一个戴着两只巨型彩色翅膀的天使。她的一侧是一位头顶金制皇冠的皇帝。死神脚边是人们称为丘比特的神。他的眼睛并未蒙着,还带着弓、箭和箭囊。还有一个除了没戴面盔和顶盔以外,真可以说是全副武装的骑士,他的头上只有一顶插满五颜六色羽毛的帽子。这些服装不同而且形态各异的怪物的突然出现使唐吉诃德不免感到有些惊慌,桑乔也从心里感到害怕。不过,后来唐吉诃德又高兴了,他觉得这又是一次新的征险机会。这样一想,他立刻摆出不惧任何危险的架势,挡在车前,大声喝问:
“车夫,魔鬼,或者不管你是谁,趁早告诉我,你是什么人,到哪儿去,还有车上拉的是什么人!”
车夫不慌不忙地停下车,说道:
“大人,我们是安古洛·埃尔马洛剧团的演员。今天是圣体节的第八天,上午我们在那个小山丘后面的一个地方演了一部劝世短剧①《死亡会议》,下午还得到前面那个地方去演出。因为比较近,我们想免去脱衣穿衣之劳,所以就干脆穿着演出服。那个小伙子演死神;那个女人是剧团领班的夫人,演女王;另外一个人演士兵;那边那个演皇帝;我演魔鬼。我是剧团的重要人物之一,因为我在剧团里经常扮演主要角色。如果您还想了解其他什么情况,就问我好了,我都可以准确地告诉您。我是魔鬼,什么都瞒不住我。”
“我以骑士的名义发誓,”唐吉诃德说,“刚才我看到这辆车是如此样子,还以为是遇到了什么巨险呢。现在我要说,凡事不能只看外观,要亲手摸一摸才知虚实。愿上帝保佑好人,去演你们的戏吧,如果有什么需要我效劳的尽管吩咐,我十分愿意帮忙。我从小就喜欢戏剧,年轻时总是追着剧团到处跑。”——
①一种根据《圣经》故事编的剧目。
他们正说着话,剧团的一个小丑打扮的人恰巧走过来。他身上带着许多铃铛,手里的一根棍子上还拴着三个吹鼓了的牛膀胱。他来到唐吉诃德面前,挥舞着手里的棍子,把牛膀胱使劲往地上摔,一边还跳着,使身上的铃铛叮当乱响。这下可把罗西南多吓坏了,立刻沿着原野拼命奔跑起来,唐吉诃德使劲勒着它嘴上的缰绳,也不能让它停下来。桑乔怕主人从马上摔下来,连忙从驴背上跳下,跑过去救主人。可是等他赶到时,唐吉诃德已经被摔到地上了。罗西南多也同主人一起摔倒了。每次罗西南多一发狂都是落得这种下场。
桑乔刚刚离开驴去救唐吉诃德,那个拿着牛膀胱的小丑就跳到驴背上,而且用牛膀胱拍打驴。用牛膀胱拍打并不痛,可那声音和恐惧却使得驴沿着原野向剧团下午演戏的地方飞奔而去。桑乔见驴跑了,主人又摔到地上,不知先顾哪一头好。不过他毕竟是个好侍从,对主人的忠诚战胜了对驴的感情,尽管他每一次看到牛膀胱在空中举起又落到驴屁股上的时候,都难过得要命。他宁愿那牛膀胱打在自己的眼珠上,也不愿让驴尾巴上哪怕是最细小的毛受到损伤。他又气又急地来到唐吉诃德身旁,见主人摔得够呛,忙扶他骑上罗西南多,然后说道:
“大人,魔鬼带走了我的驴。”
“什么魔鬼?”唐吉诃德问。
“就是那个拿牛膀胱的魔鬼。”桑乔说。
“他即使把驴藏到地狱最深处,我也要把驴找回来。”唐吉诃德说,“跟我来,桑乔,那大车走不快,我要用他们的骡子抵偿你损失的驴。”
“已经没有必要了,大人。”桑乔说,“您先消消气,我看见那个人好像已经把驴放了,驴又按原路回来了。”
果然如此。原来那个魔鬼同唐吉诃德和罗西南多是一样的下场,跟他骑的驴一起摔倒了。于是,魔鬼步行到前面的村庄去了,驴也回到了主人身边。
“即使这样,”唐吉诃德说,“我也得从那车上找个人,让他替那魔鬼接受我的惩罚,就是皇帝来也饶不了他。”
“您可别这么想,”桑乔说,“听我的劝告吧,千万别去碰那些滑稽演员,他们都很受宠。我曾看见一个滑稽演员因为杀死两个人被抓起来,可是后来又放了,什么钱也没花。您该知道,他们是给大家带来欢乐的人,所以大家都偏向他们,保护他们,帮助他们,尊敬他们。特别是那些皇家剧团和得到正式批准的剧团①,所有人,或者大部分人,都生活得很富裕。”——
①17世纪时,为限制喜剧剧团的发展,仅批准少数几家剧团演戏。但后来这项规定并没有认真执行。
“虽然如此,”唐吉诃德说,“即使你再夸他,即使大家都护着他,我也饶不了那个魔鬼演员。”
说完,唐吉诃德向大车走去,大声说道:
“站住,等一等,你们这些逗乐的人,我要让你们知道该怎样对待游侠骑士侍从的坐骑。”
唐吉诃德的声音很高,车上的人都听到了,也都听明白了。他们明白了唐吉诃德的用意,死神就立刻从车上跳下来,皇帝、魔鬼车夫和天使也跟着跳下来,连女王和丘比特也没有留在车上。大家拿起石头,排成一排,准备用碎石迎接唐吉诃德的进攻。唐吉诃德见他们已经摆出如此壮观的阵势,并且高举着手臂准备将石子狠狠地掷过来,便勒住了罗西南多的缰绳,思索该如何在向他们进攻时减少自己受到的威胁。正在这时,桑乔来了。他见唐吉诃德想对那排列有序的阵势发起攻击,便对唐吉诃德说道:
“您若是这么做,那就真是疯了。您想想,我的大人,对于如此猛烈的雨点般的石子,世界上还没有任何可以用来防御的手段,除非是躲进铜钟里。而且您还应该考虑到,一个人进攻一支包括死神在内,有皇帝参加战斗,而且善恶天使都为之助威的军队,并不能算是勇敢,那只能算作鲁莽。如果这样还不能让您罢休,那么您应该注意到,那些人当中虽然有国王、君主、皇帝,却没有一个是游侠骑士。”
“到现在,桑乔,”唐吉诃德说,“你才让我改变了我本来已不可动摇的决心。我已多次说过,我不能够也不应该向非受封骑士进攻。桑乔,你如果想为你的驴报仇,现在正是时候。我可以在这儿为你呐喊助威。”
“没必要向任何人报仇,大人。”桑乔说,“报仇并不是善良的基督徒做的事,而且我还要和我的驴讲好,报仇不报仇得听我的,而我主张在老天赐予我们的日子里过得太平无事。”
“既然你这样决定,”唐吉诃德说,“善良的桑乔,聪明的桑乔,基督徒桑乔,真诚的桑乔,咱们就不理这帮妖魔鬼怪,去寻求更大更有价值的惊险吧。我认为在这个世界上还会有很多神奇的惊险。”
说完,唐吉诃德掉转辔头,桑乔也骑上了他的驴。死神和那些人也回到了自己的车上,继续赶路。死神之车的可怕遭遇由于桑乔对主人的善意劝阻而得到了顺利解决。第二天,唐吉诃德又碰到了一个痴情的游侠骑士,其情节同这次一样令人惊奇。
第12章 英勇的唐吉诃德与骁勇的镜子骑士会面
唐吉诃德和桑乔在碰到死神的那天夜晚是在几棵高大茂密的树下度过的。唐吉诃德听从了桑乔的劝告,吃了些驴驮的干粮。吃饭时,桑乔对主人说:
“大人,假如我选择您第一次征险得到的战利品作为对我的奖赏,而不是选择您那三匹母马下的小马驹,我也就太傻了。真的,真的,‘手中麻雀胜似天上雄鹰嘛’。”
“你若是能让我任意进攻,桑乔,”唐吉诃德说,“我给你的战利品里至少包括皇帝的金冠和丘比特的彩色翅膀。我完全可以把这些东西夺来放到你手上。”
“戏里皇帝的权杖和皇冠从来都不是用纯金做的,而是用铜箔或铁片做的。”桑乔说。
“这倒是事实,”唐吉诃德说,“戏剧演员的衣着服饰若是做成真的就不合适了,只能做假的。这就同戏剧本身一样。我想让你明白,桑乔,你可以喜欢戏剧,并且因此喜欢演戏和编戏的那些人,因为他们都是大有益于国家的工具,为人生提供了一面镜子,人们可以从中生动地看到自己的各种活动,没有任何东西能像戏剧那样,表现我们自己现在的样子以及我们应该成为的样子,就像演员们在戏剧里表现的那样。不信,你告诉我,你是否看过一部戏里有国王、皇帝、主教、骑士、夫人和各种各样的人物?这个人演妓院老板,那个人演骗子,一个人演商人,另一个人演士兵,有人演聪明的笨蛋,有人演愚蠢的情人。可是戏演完后,一换下戏装,大家都成了一样的演员。”
“这我见过。”桑乔说。
“戏剧同这个世界上的情况一样。”唐吉诃德说,“在这个世界上,有人当皇帝,有人当主教,一句话,各种各样的人物充斥着这部戏。不过,戏演完之时也就是人生结束之日。死亡将剥掉把人们分为不同等级的外表,大家到了坟墓里就都一样了。”
“真是绝妙的比喻,”桑乔开说,“不过并不新鲜,这类比喻我已经听过多次了,譬如说人生就像一盘棋。下棋的时候,每个棋子都有不同的角色。可是下完棋后,所有的棋子都混在一起,装进一个口袋,就好像人死了都进坟墓一样。”
“桑乔,”唐吉诃德说,“你现在是日趋聪明,不那么愚蠢了。”
“是的,这大概也是受您的才智影响。”桑乔说,“如果您的土地贫瘠干涸,只要施肥耕种,就会结出果实。我是想说,同您谈话就好比在我的智慧的干涸土地上施肥,而我服侍您,同您沟通,就属于耕种,我希望由此可以得到对我有益的果实,不脱离您对我的枯竭头脑的栽培之路。”
唐吉诃德听到桑乔这番不伦不类的话不禁哑然失笑,不过他觉得桑乔这番补充道的是实情,况且桑乔也确实能不时说出些令人惊奇的话来,尽管有更多的时候,桑乔常常故作聪明,假充文雅,结果说出的话常常愚蠢透顶,无知绝伦。桑乔表现出记忆力强的最佳时刻就是他说俗语时,不管说得合适不合适,这点大致可以从这个故事的过程中看到。
两人说着话,已经过了大半夜。桑乔想把他的眼帘放下来了,他想睡觉时常常这么说。桑乔先给他的驴卸了鞍,让它在肥沃的草地上随便吃草。不过,桑乔并没有给罗西南多卸鞍,因为主人已经明确吩咐过,他们在野外周游或者露宿时,不能给罗西南多卸鞍,这是游侠骑士自古沿袭下来的习惯,只能把马嚼子拿下来,挂在鞍架上。要想拿掉马鞍,休想。桑乔执行了主人的吩咐,但他给了罗西南多同他的驴一样的自由。他的驴同罗西南多的友谊牢固而又特殊,如同父子,以至于本书的作者专门为此写了好几章。但为了保持这部英雄史的严肃性,他又没有把这几章放进书里。尽管如此,作者偶尔还是有疏忽的时候,违背了初衷,写到两个牲口凑在一起,耳鬓厮磨累了,满足了,罗西南多就把脖子搭在驴的脖子上。罗西南多的脖子比驴的脖子长半尺多,两头牲口认真地看着地面,而且往往一看就是三天,除非有人打搅或是它们饿了需要找吃的。据说作者常把这种友谊同尼索和欧里亚诺①以及皮拉德斯和俄瑞斯忒斯②的友谊相比。由此可以看出,这两头和平共处的牲口之间的友谊是多么牢固,值得世人钦佩。与此同时,人与人之间的友谊倒让人困惑。有句话说道:
朋友之间没朋友,
玉帛变干戈结冤仇。
还有句话说:
朋友朋友,并非朋友——
①维吉尔的史诗《埃涅阿斯纪》中的一对好友。
②在古希腊神话中,这两人既是表兄弟,又是好友。%%%没有人认为作者把牲口之间的友谊与人之间的友谊相比是做得出格了。人从动物身上学到了很多警示和重要的东西,例如从鹳身上学到了灌肠法,从狗身上学到了厌恶和感恩,从鹤身上学到了警觉,从蚂蚁身上学到了知天意,从大象身上学到了诚实,从马身上学到了忠实。后来,桑乔在一棵栓皮槠树下睡着了,唐吉诃德也在一棵粗壮的圣栎树下打盹。不过,唐吉诃德很快就醒了,他感到背后有声音。他猛然站起来,边看边听声音到底是从哪儿传来的。他看见两个骑马的人,其中一个从马背上滑下来,对另一个说:
“下来吧,朋友,把马嚼子拿下来。我看这个地方的草挺肥,可以喂牲口,而且这儿挺僻静,正适合我的情思。”
那人说完就躺下了,而且躺下时发出了一种盔甲的撞击声。唐吉诃德由此认定那人也是游侠骑士。他赶紧来到桑乔身旁。桑乔正睡觉,他好不容易才把桑乔弄醒。唐吉诃德悄声对桑乔说:
“桑乔兄弟,咱们又遇险了。”
“愿上帝给咱们一个大有油水的险情吧,”桑乔说,“大人,那个险情在哪儿?”
“在哪儿?”唐吉诃德说,“桑乔,你转过头来看,那儿就躺着一个游侠骑士。据我观察,他现在不太高兴。我看见他从马上下来,躺在地上,有点垂头丧气的样子。还有,他躺下时有盔甲的撞击声。”
“那您凭什么说这是险情呢?”桑乔问。
“我并没有说这就是险情,”唐吉诃德说,“我只是说这是险情的开端,险情由此开始。你听,他正在给诗琴或比维尔琴调音。他又清嗓子又吐痰,大概是想唱点什么吧。”
“很可能,”桑乔说,“看来是个坠入情网的骑士。”
“游侠骑士莫不如此。”唐吉诃德说,“只要他唱,我们就可以从他的只言片语里得知他在想什么。心里有事,嘴上就会说出来。”
桑乔正要说话,传来了森林骑士的歌声,桑乔打住了。骑士的嗓音不好也不坏。两人注意听着,只听歌中唱到:
请你按照你的意愿,夫人,
给我一个追求的目标,
我将铭记于肺腑,
始终如一不动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