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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部分

红楼梦魇-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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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征是从北京出发,还是从他们家乡四川?北征那就是远嫁到北京。

她葬在北京齐化门外,哭妹诗又有“寄语孤魂休夜哭,登车从我共西征。”参看“船山诗草”题记上他自己的行踪,他们家一直在四川。但是卷二有“乙巳八月出都感事”,也是一七八五年。那次东游北征既是兄妹永别了,一定就是那年八月别妹出都。北征当是跟着丈夫到塞上。



《红楼梦》插曲之一 ——高鹗、袭人与畹君 第14页

十四

高鹗“金缕曲”前题云:“不见畹君三年矣。戊申秋隽,把晤灯前,浑疑梦幻。……”

一七八八年秋天中举,已经与畹君三年不见了。三年前正是动身北上的时候。回京后一直没见过面。

“南乡子”也是记“戊申秋隽喜晤故人”:“今日方教花并蒂,迟迟!”言下大有恨晚之意,仿佛等得好苦。想必三年前分手后,北上前见过不止一次,未能旧梦重温。

“惜余春慢”上似言下堂后入尼庵修行,自应笃守清规。三年后怎么又藕断丝连起来?

从前的妇女灰心起来,总是说长斋礼佛,不过是这么句话。“那便向粥鼓钟鱼,妙莲台畔,领取蒲团花雨?”本是个问句,是说:哪里就做尼姑了?同一首词上又云“从古佳人总归黄土”,畹君并没死,想也不过是常对他说死呀活的。“曾说前生后生”,这些都是例有的话。“东风飘泊,忍见名花无主”,显然出来仍操旧业。本来她还有父母要养活。关于她的词还有一首题为“饮故人处”,当然不是尼庵。

张筠家学渊源,有“窈窕云扶月上迟”句为人称道,相貌如何没有记载。短寿,总也是身体不好。如果长得不怎么好,任是十八岁的女诗人也没用。高鹗有许多诗词她也未见得欣赏,年纪又相差太远,心里一定非常委屈。高鹗屡试不售,半世蹭蹬,正有个痛疮可揭。心里又另有个人在。相形之下,婚后也许更迫切的需要畹君。

高氏“月小山房遗稿”有这首无题诗,吴世昌推断作于一七八六年或更早:

荀令衣香去尚留,明河长夜阻牵牛。便归碧落天应老,仅隔红墙月亦愁。万里龙城追梦幻,千张凤纸记绸缪。麻姑见惯沧桑景,不省人间有白头。”

“万里龙城追梦幻”指北上,到边城追求一个渺茫的目标。次句牛郎被银河所阻,夫妇不能相会。首句荀令是三国时人荀彧。传说“襄阳记”上有“荀令君至人家坐幙,三日香不歇。”喜庆的时候在户外张着帷幙,招待客人,这是比喻畹君到他家没待多久。浑身香,是畹君的特点之一。另一首“幽兰有赠”:“九畹仙人竟体香,托根只合傍沅湘。”离骚兰畹意义相关,畹君想也是他代取的小字,因为她是湖南人,又香。他侧艳的诗词为她写得最多,也正合“千张凤纸记绸缪”。

“仅隔红墙月亦愁”,咫尺天涯,显然不是北上后怀念远人,而是动身前。也许临行也没有去辞别,“相见不相亲,不如不相见”。

“麻姑见惯沧桑景,不省人间有白头”,这两句似不可解,除非参看她后来要求“重践旧盟”这回事。离异的时候一定有这话:将来还是要跟他的。在什么情形下?总不外乎等老太太死了看情形。“待母天年”,而她在妓院等待,似乎太不成话。他也许是含糊答应,也许是实在不忍分离,只好先答应着再说。现在被她捏住这句话,要叙旧情一定要等重圆后,即使等到头发白,一点也不能预支。她年轻——至少看着非常年轻,像仙姑一样超然在时间外,不知道人是会老的。他已经有白头发了。(“无情白发骎骎长”——下年“看放榜归感书”诗)

那时候北京妓女的身价不高,因为满清禁止官员嫖妓,只好叫小旦侑酒,所以相公堂子高贵得多。但看红楼梦里的云儿,在席上拧了薛蟠一把,十足是个中下等妓女的作风(第二十八回)。“冯紫英先命唱曲儿的小厮过来让酒,然后命云儿也来敬酒。”同席“唱小旦的蒋玉菡”则是客人身分,不过行酒令也有云儿。

畹君嫁人复出,至多“搭班”,不会再受鸨母拘管。他来也是客,未便歧视,但是越是这样,她越是不能让他看轻了她。也只有他不能拿她当妓女看待,所以门外萧郎连路人都不如了。

张筠才二十岁就死了。时人震钧“天咫偶闻”记此事,说她“抑郁而卒。……兰墅能诗,而船山集中绝少唱和,可知其妹饮恨而终也。”哭妹诗上说:“似闻垂死尚吞声……”、“穷愁嫁女难为礼,宛转从夫亦可伤。……未知绵惙留何语,侍婢扪心暗断肠。”、“死恋家山难瞑日,生逢罗刹早低眉。”

佛经上罗刹可男可女,男丑女美。似乎不会指高老太太。但是一般通指悍妇,虐待也是婆婆的机会多,除非丈夫真是患虐待狂。红楼梦里的迎春在孙绍祖手里,“一载赴黄粱”,那是富贵人家,像高鹗这样的寒门,不大容易施展,又不像小户人家,打老婆可以是家常便饭。从畹君的事上可以知道高老太太的手段,张筠这样的女孩子更不比畹君,没有处世的经验,又没有嫁妆,娘家又没有人在这里。

高鹗婚后不久就携眷北上,丢下老母与子女,加上畹君去后留下的幼儿,倒又不需要人照应了。倘是为生活所迫,一般习惯上都把妻子留下。难道是看看风色不对,逃难似的把张筠带走了?那时候他也许还希望在边疆上另立小家庭,有个新的开始。但是“万里龙城追梦幻,”是个梦。为前途着想,还是回京应考。也许与夫妇感情不好也有关。果然回来了一年就送了她的命。至少回来那年他母亲还在,有诗为证:“小人有母谓之何”(“看放榜归感书”)。

当然他对张筠的心理也很复杂。她一共嫁过来两年,倒有一年是跟他出去,所以也难说,甚至于他也有份,也是给他作践死的。



《红楼梦》插曲之一 ——高鹗、袭人与畹君 第15页

十五

他太太死了一年,他都没有去看畹君,这一点很可注意。回京两年后,一七八八年他中了举,才去找她。畹君知道他最深,他一生最大的症结终于消除,她也非常兴奋。“南乡子”记他们俩“同到花前携手拜,孜孜。谢了杨枝谢桂枝。”想是先拜室内供的观音,再到户外拜月,因为秋试与嫦娥有关——蟾宫折桂,桂花又称嫦娥花。“金缕曲”续记那次会晤:“一部相思难说起,尽低鬟默坐空长叹。追往事,寸肠断。”

也就是那天,“今日始教花并蒂”。她要他重践旧盟,使他十分为难,词下题记:“归来欲作数语,辄怔忡而止。十月旬日,灯下独酌,忍酸制此,不复计工拙也。”十月旬日,距放榜已经有些日子,一直没再去,自是不预备履约。当然现在情形不同了,他尽管年纪不轻了,中了举将来中进士,还是前程未可限量,不能不为未来着想。下堂妾重堕风尘三年,再覆水重收,被人笑话,太犯不着。但是这一点,他去找她以前不见得没想到,心里不会全无准备,似乎不至于这些天还这样激动。

三年来一直不去,不中举大概不会去了,当然也是负气。下意识内,他一定已经有点知道,连这红粉知己也对他失去了信心,看准了他这辈子考不上了。果然一听见考中,不再作难,马上洞房花烛夜,金榜挂名时,而且久别胜新婚。回来以后回过味来,却有点不是味。

那两首“金缕曲”、“南乡子”当然没有正视现实,只写他能接受的一面。“砚香词”没有年份,以长短分类,早晚分先后,是中举那年季冬修订成集。前引“惜余春慢”是末一首。这是最后一首长调,小令、中调另外排。所以“惜余春慢”不一定是最晚的一首,但是看来是坠欢重拾后的又一次会晤。标题“畹君话旧,诗以唁之”,似乎这次见面她很伤心,老是讲往事,要削发为尼。他也就将他们的历史作一总结,作为吊唁:“兰芽忒小”,“萱草都衰”、“钗头凤拆”、“名花无主”等等。“春色阑珊”,似乎他如愿以偿后再看看她,已有迟暮之感了。

“临江仙”题为“饮故人处”,吴世昌说“也是艳情”。这里的故人与新人对立,刚离异也可以称故人。但是中举前不会与故人有艳情,所以唯一的可能是重逢后又再一次造访。

还有“唐多令”“题畹君画箑”,“下片全是调笑之词”。“砚香词”借不到,光看吴世昌的记载,无法揣测时期,也可能题扇是他们从前的事。反正他以后还去过不止一次,让他们的感情渐趋灯尽油干,寿终正寝,否则不免留恋。过了中举那年,他不再写词,艳体诗则两三年后仍旧有,但是不是写她了。

一部份人相信红楼梦不可能是高鹗续成的,我也提出了些新证据。后四十回的作者将荣宁败落这一点故意冲淡,抄家也没全抄,但是前八十回一再预言,给人的印象深,而后四十回给人印象模糊。所以续书不过是写袭人再醮失节,在读者心目中总仿佛是贾家倒了她才走的。袭人领姨奶奶的月费已经有两年了,给王夫人磕过头,不过瞒着贾政,所以月费从王夫人的月例里面拨给。

在高鹗看来,也许有下列数点稍有点触目惊心:

灱势利的下堂妾。

牞畹君以妾侍兼任勤劳的主妇,与袭人在宝玉房里的身分相仿。

犴都是相从有年,在娶妻前后下堂。表面上似被遗弃——男子出走或远行——实是负恩。

犵畹君两次落娼寮,为父母卖身。袭人在第十九回向母兄说:“当日原是你们没饭吃,就剩我还值几两银子,若不叫你们卖,没有个看老子娘饿死的理。……如今爹虽没了……若果然还艰难,把我赎出来,再多掏澄几个钱,也还罢了……”初卖为婢,赎出再卖大价钱,当是作妾为娼。当然她不过是这么说,表示如果真是穷,再被卖一次也愿意。脂本连批“孝女义女”。

玎第七十七回有“这一二年间袭人因王夫人看重了他了,越发自己要尊重,凡背人之处,或夜晚之间,总不与宝玉狎圈。”自高身价,像聊斋的恒娘一样吊人胃口。

甪男子中举后斩断情缘。

他始终不能承认他的畹君是这样的,对袭人却不必避讳,可以大张挞伐。

中举后第四年的花朝,改完了乙本红楼梦,作此诗:

“老去风情减昔年,万花丛里日高眠。昨宵偶抱嫦娥月,悟得光明自在禅。”

“昨宵”校改完工,书中人中举出家,与他自己这件记忆常新的经验打成一片:蟾宫折桂后玉人入抱,参欢喜禅,从此斩破情关,看破世情,获得解脱。只要知道高鹗一生最大的胜利与幻灭,就可以相信这一串联想都是现成的,自然而然会来的。

那时候他三年会试未中,事业又告停顿,不免心下茫然。程小泉见他“闲且惫矣”,邀他帮着修订红楼梦,也是百无聊赖中干的事。但是中了举到底心平些,也是一种解脱,就跟书中人中举出家一样。我在“红楼梦未完”里分析这首诗,认为反映他在这一个阶段的心理。当时知道他的人与朋友间应当是这样解释,这篇短文则是企图更进一层加个注脚。



初详《红楼梦》 ——论全抄本 第16页

十六

初详红楼梦——论全抄本

红楼梦这样的大梦,详起梦来实在有无从着手之感。我最初兴趣所在原是故事本身,不过我无论讨论什么,都常常要引“乾隆抄本百廿回红楼梦稿本”(以下简称全抄本),认为全抄本比他本早。这话当然有问题,不得不预先稍加解释。

这抄本的前八十回,除抄配的十五回不算,俞平伯说“大体看来都是脂本……却非一种本子,还是拼凑的……相当可靠……因为绝非杨继振(道光年间藏书者)等所能伪造。……是否与红楼梦作者原稿有关,尚不能断定。”因为当时传抄中可能经人改写。附批很少,只有没删净的几条。“红楼梦最先流传时,附评是很多的。后来渐渐删去了。……从这一点说,大约与甲辰本年代相先后。”

没有评注,可能是后期抄本,根据早期底本过录。但是头十八回是另一个来源,没有照程本涂改。第十七至十八回已分两回,显较庚本晚。第三回妄加三句,似还没有人指出。凤姐问黛玉一连串的话,插入“黛玉答道:‘十三岁了。’又问道……”上一回黛玉“年方五岁”,从扬州进京,路上走了八年!

此外俞平伯举出的许多缺文,如果我们不存成见,就可以看出是本来没有的,后加的补笔。如第三十七回贾政放学差一段。抄本第六十四回贾敬丧事中,贾政在家,屡与贾赦并称,庚本代以贾琏(俞平伯认为此处的“琏”字也不一定靠得住)。全抄本第六十九回已经改了贾政不在家。显然它的第三十七、六十四两回都是早稿,贾政并未出门。第三十七回回首放学差一节是后加的帽子,解释宝玉为什么能一直不上学,在园中游荡。

同样的,第五十五回回首没有老太妃病。吴世昌考据出第五十八回老太妃死原是元妃死,改写中将元妃之死移后,而又需要保留贾母等往祭,离家数月,只得代以老太妃。所以老太妃病是后加的伏笔。全抄本第五十五回没有这顶帽子,第五十八回突然说:“谁知上回所表的那位老太妃已薨。”戚本、程本也都没有第五十五回的帽子。

第七十回回首“王信夫妇”全抄本讹作“王姓夫妇”,同程本。

第七十三回迎春乳母之媳,庚本作“王柱儿媳妇”,全抄本作“玉柱儿媳妇”,程本同。第六十二回宝玉生日,到“李赵张王四个奶妈家让了一回”。除李嬷嬷外,有贾琏乳母赵嬷嬷,张嬷嬷不知道是谁,王嬷嬷想必就是迎春的乳母,王柱儿的母亲。全抄本、程本都误加一点成玉,似是程高采用这抄本的又一证。但是当时流行的抄本也许这几回大都与这本子相仿,程高似乎没看见过第五十五回的帽子。

由于改写过程的悠长,有些早本或者屡次需要抄配。如第三十七、五十五回不过加个帽子,可以仍用旧稿,就疏忽没加。又如第六十三回缺芳官改名改妆一节——庚本在这一大段文字完了以后分段,书中正文向无此例,显见是后加。全抄本无,第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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