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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部分

贵族之家-第10部分

小说: 贵族之家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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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都明白了;曾经使他感到震惊的那个打击,他也觉得并非出乎意外;他了解了自己的妻子,——对于一个亲近的人,只有和他分离以后,才能完全了解他。他又能学习,又能用功了,不过已经远不像以前那样热心:生活经历和教育培育出来的怀疑主义终于深入到他的心灵里。他变得对一切都漠不关心。过了四年,他感觉到自己已经能够回故乡去,会见自己的亲友了。无论在彼得堡,还是在莫斯科,他都没有停留,径直来到了O市,我们就是在那儿和他暂时分手的,现在请盛情厚意的读者和我一齐回到那里去吧。

第17节

在我们已经叙述过的那天次日早晨八点钟,拉夫烈茨基走上卡利京家的台阶。戴着帽子和手套的莉莎走出来,迎面碰到了他。

“您去哪儿?”他问她。

“去作日祷。今天是星期天。”

“难道您常去作日祷?”

莉莎一言不发,惊讶地看了他一眼。

“请原谅,”拉夫烈茨基说,“我……我想说的不是那个,我是来向你们辞行的,过一个钟头,我就要到乡下去了。”

“离这儿不远,不是吗?”莉莎问。

“二十五俄里。”

这时候,莲诺奇卡由一个使女陪伴着来到了门口。

“记住,可别忘了我们,”莉莎低声说,于是走下台阶。

“请您也别忘了我。啊,您听我说,”他又补上一句,“您到教堂去:请顺便也为我祈祷祈祷。”

莉莎站住了,朝他转过身来。

“好吧,”她直瞅着他的脸,说,“我会为您祈祷的。我们走吧,莲诺奇卡。”

在客厅里,拉夫烈茨基只遇到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一个人。从她身上散发出一股花露水和薄荷的香味。用她的话来说,她头痛,一夜都不得安宁。她以自己通常那种懒洋洋的客气态度接待他,渐渐地话多起来了。

“不是吗,”她问他,“弗拉季米尔·尼古拉伊奇是个多么讨人喜欢的年轻人啊!”

“哪个弗拉季米尔·尼古拉伊奇?”

“就是潘申啦,就是昨天在这儿的那一位。他很喜欢您,喜欢得不得了;我可以秘密地告诉您,monchercousin①,他为我的莉莎简直神魂颠倒了。那又有什么呢,他出身名门,工作很出色,人也聪明,嗯,是个侍从官,如果上帝的意志是那样的话……那么我这方面,作为母亲,也将非常高兴。责任当然重大;当然啦,孩子们的幸福取决于父母,不是吗,可话又说回来;直到现在,好也罢,坏也罢,无论什么事,全都是我一个人担着,完全是我独自个儿:又是教育孩子,又是教导他们,全都靠我……这不是,刚刚我还写信给鲍柳斯太太,要从她那儿请一位家庭教师来……”

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立刻开始详尽地谈起了她要关心的种种事情,她的种种苦处,她那作母亲的心情。拉夫烈茨基默默地听着她说,一边随便摆弄着手里的帽子。他那冷淡、忧郁的目光使说个没完没了的女主人感到发窘了——

①法语,意思是:“我亲爱的表弟”。

“您觉得莉莎怎么样?”她问。

“莉扎薇塔·米哈依洛芙娜是一位非常好的姑娘,”拉夫烈茨基回答,站起来,鞠躬告辞,到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屋里去了。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不满意地望了望他的背影,心想:“真是个笨伯!唔,现在我明白她妻子为什么不能对他忠实了。”

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正坐在自己屋里,她那些随从们都围绕着她。随从是由五个几乎同样贴心的成员组成的:一只受过训练的、大嗉子红腹灰雀,她所以喜欢它,是因为它已经不再啼叫,也不再任意弄水了;一条胆子很小、十分驯良、名叫罗斯卡的小狗;一只性情暴躁、名字叫“水手”的猫;一个名叫舒罗奇卡的九岁的小姑娘,她皮肤黝黑,活泼好动,生着一双大眼睛,一个尖尖的小鼻子;还有一个五十五岁的老妇人,戴一顶白色包发帽,黑色连衫裙上罩一件瘦小的咖啡色敞胸短上衣,名叫娜斯塔西娅·卡尔波芙娜·奥加尔科娃。舒罗奇卡是个出身于小市民阶层的孤儿,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收养她是出于怜悯,也就像收养罗斯卡一样:小狗和小姑娘都是她从街上捡来的:小狗和小姑娘都又瘦又饿,都让秋雨淋得浑身湿透;罗斯卡的情况是没有任何人管它,舒罗奇卡的叔叔是个喝得烂醉的鞋匠,自己都经常吃不饱,不肯养活侄女,却常拿鞋楦敲打她的脑袋,他甚至很乐意把侄女让给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娜斯塔西娅·卡尔波芙娜呢,是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去朝圣的时候,在修道院里认识的;在教堂里,她自己走到她跟前去(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所以喜欢她,用她自己的话来说,是因为娜斯塔西娅·卡尔波芙娜作祷告的时候‘真够味儿’),自己先跟她说起话来,还请她到自己住的地方去喝茶。从那天起,她已经和她形影不离了。娜斯塔西娅·卡尔波芙娜是个性情最快活、最温和的女人,寡妇,没有儿女,出身于贫寒的贵族家庭;她的头是圆的,头发已经花白,有一双柔软、白皙的手,大脸盘儿,线条柔和,显得十分善良,翘鼻子,看上去有点儿好笑;她尊敬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后者也很喜欢她,不过有时会对她那颗温情的心稍微取笑几句:她对所有年轻人都特别喜欢,而且像个小姑娘样,听到最平常的、并无恶意的玩笑话,也会不由自主地脸红。她的全部财产只是一千二百卢布纸币;她依靠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生活,可是和她完全是平等关系: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可受不了人家对她奴颜婢膝。

“啊!费佳!”她一看到拉夫烈茨基,就说,“昨儿晚上你没看见我这一家子:现在欣赏一下吧。我们全都聚会在一起,要喝茶了;这是我们这儿的第二次节日茶会。你可以跟大家都亲热亲热;只不过舒罗奇卡不让你跟她亲热,猫会抓伤你。

你今天就走吗?”

“今天。”拉夫烈茨基坐到一把很矮的小椅子上。“我已经和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告辞过了。莉扎薇塔·米哈依洛芙娜我也见过了。”

“就叫她莉莎好了,我的爷,对你来说,她算什么米哈依洛芙娜①啊?你乖乖地坐着吧,要不,可要把舒罗奇卡的椅子给坐坏了。”

“她去作日祷,”拉夫烈茨基接着说,“难道她是个虔诚的教徒吗?”

“是啊,费佳,虔诚得很。比我和你都虔诚呢,费佳。”

“难道您不虔诚?”娜斯塔西娅·卡尔波芙娜低声说,“今天晨祷您没去,可是晚祷您准会去的。”

“可是,不,——你一个人去吧:我变懒了,我的大姐,”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反驳说,“我太爱喝茶,光顾着喝茶了。”她对娜斯塔西娅·卡尔波芙娜称呼“你”,虽说跟她是平等关系——她不愧是佩斯托夫家的人:伊凡·瓦西利耶维奇·格罗兹内追荐亡魂的名册②上就有三个佩斯托夫家族的人:这件事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是知道的——

①用父名称呼,表示尊敬。一般只有对长辈、上级、比较生疏、或需要表示尊敬和客气的人,才称呼父名。

②伊凡·瓦西利耶维奇·格罗兹内即俄罗斯历史上有名的伊凡雷帝(一五三○—一五八四),原为俄罗斯公国大公,自一五七四年成为俄国沙皇。他曾杀过许多贵族,之后又把他们的名字列入追荐亡魂的名册,追荐他们。

“请您告诉我,”拉夫烈茨基又开始说,“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刚才跟我谈起这个……他叫什么来着?……对了,潘申。这位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

“真是个长舌妇,上帝饶恕我!”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埋怨说,“想必是秘密地告诉你,说是,瞧,她碰到了一个多好的向她女儿求婚的人。跟她那位牧师的儿子嘀咕去也就是了;可是,不,看来,光跟他嘀咕还嫌不够。要知道,还连个影儿都没有呢,这可真是谢天谢地!可她已经在瞎扯了。”

“为什么谢天谢地?”拉夫烈茨基问。

“因为我不喜欢这个漂亮小伙子;而且这又有什么好高兴的呢?”

“您不喜欢他?”

“是啊,并不是人人都会让他给迷住。这不是,娜斯塔西娅·卡尔波芙娜爱上了他,对他来说,这也就够了。”

可怜的寡妇整个儿都慌乱起来了。

“您这是什么话,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您不怕上帝吗!”她提高声音说,转瞬间满脸绯红,连脖子都红了。

“不是吗,这个骗子,他知道,”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打断了她,“他知道用什么来迷住她:送给了她一个鼻烟壶。费佳,你请她拿鼻烟给你闻闻;你会看到,鼻烟壶多么可爱:盖子上还画着个骑马的骠骑兵呢。你呀,我的大姐,你最好还是别分辩了。”

娜斯塔西娅·卡尔波芙娜只是挥挥手,不理她了。

“嗯,那莉莎呢,”拉夫烈茨基问,“对他有好感吗?”

“好像她喜欢他,不过,天知道她!别人的心,你要知道,就像不透光的树林,女孩子的心就更不用说了。喏,就拿舒罗奇卡的心来说——你倒试试看去摸透它吧!从你来了以后,她干吗就躲起来,可是又不出去呢?”

舒罗奇卡强忍住笑,可还是噗嗤一声笑出来了,于是跑了出去,拉夫烈茨基也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是啊,”他一字一顿地低声说,“少女的心是猜不透的。”

他开始告辞。

“怎么?我们很快就会再见到你吗?”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问。

“看情况吧,表姑:离这儿不远,不是吗。”

“是啊,你是去瓦西利耶夫村,是吗。你不愿住在拉夫里基——嗯,这是你的事;只不过你要到拉夫里基去一趟,向你母亲的坟墓行了礼,顺带着也向你奶奶的坟墓行个礼。你在那里,在外国,学到了各种各样的学问,变聪明了,可是谁知道呢,也许她们在坟墓里也会感觉到,你回来看她们了。也别忘了,费佳,也要作作法事,追荐格拉菲拉·彼特罗芙娜;喏,给你一个卢布。拿着,拿着,这是我要作法事追荐她的。她活着的时候,我不喜欢她,可她是个性格刚强的姑娘,这没什么好说的。是个聪明人;也没委屈过你。现在上帝保佑,你走吧,要不我就让你觉得讨厌了。”

于是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拥抱了自己的表侄。

“莉莎不会嫁给潘申的,你别担心;这样的丈夫配不上她。”

“可我一点儿也不担心,”拉夫烈茨基回答,说罢就走了。

第18节

四个小时以后他动身回家去了。他的四轮马车飞快地行驶在柔软的乡村土路上。差不多有两个星期,天一直干旱;乳白色的薄雾在空气中弥漫开来,笼罩了远方的树林;从雾中飘来一股树林被烧过的焦味。许多轮廓模糊的深灰色乌云在淡蓝色的天空中向四面扩散;相当猛烈的风形成一股接连不断的干燥气流,迎面劲吹,却不能驱散炎热。拉夫烈茨基把头靠到靠枕上,双臂交叉抱在胸前,望着呈扇面形展开、奔驰而过的一片片田野,望着缓慢地隐约出现的爆竹柳丛,望着那些傻里傻气的乌鸦和白嘴鸦,——它们正带着愚蠢多疑的神情,歪着脑袋瞅着从一旁驶过的马车,——望着一条条长满蒿草、苦艾和野菊的田塍;他望着……而这空气清新、土壤肥沃的草原荒地和偏僻荒凉的地方,这绿色的原野,这些长长的丘陵,长满矮小柞树丛的沟壑,这些单调乏味的小村庄,稀稀落落的白桦——所有这一切,他已经有很久没看到的俄罗斯景色,在他心中引起一种既甜蜜、同时又几乎是悲哀的感觉,仿佛有某种让人觉得愉快的压力压在他的胸膛上,使他感到忧郁。他思潮起伏,思想仿佛在慢慢徘徊;思绪漫无边际,就像高空中似乎也在慢慢徘徊的乌云的轮廓一样,也是那样模糊,那样不明确。他想起自己的童年,自己的母亲,想起她是怎样死去的,人们是怎样把他抱到了她的身边,她是怎样把他的头抱在自己胸前,开始有气无力地对他边哭边说,可是朝格拉菲拉·彼特罗芙娜望了一眼,——又立刻住了声。他想起了父亲,起初父亲精力充沛,对一切都不满意,说话声如洪钟,后来双目失明,变得十分伤感,下巴底下留着不干净的花白胡子;他想起,有一次,父亲在吃饭的时候多喝了一杯酒,把调味汁洒到了自己的餐巾上,突然笑了起来,眨着什么也看不见的眼睛,满脸通红,讲起自己获得胜利的往事;他想起了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就像人霎时间感到心痛,会眯缝起眼来那样,不由自主地微微眯缝起眼,随即又摇了摇头。后来他的思想停留在莉莎身上。

“瞧,”他想,“一个新人刚刚进入生活。一个可爱的姑娘,不知将来她会怎样?她长得很美,她的脸肌肤洁白,面色红润,眼睛和嘴唇那样严肃,目光也诚实,天真。可惜,她好像有点儿过于热情。身材很美,步态那么轻盈,声音也挺柔和。我很喜欢她突然站住,注意倾听别人说话,脸上没有一点儿笑容,随后沉思起来,并且把自己的头发撩到后边去。的确,我也觉得潘申配不上她。可是他坏在什么地方呢?不过,我干吗要沉入幻想之中?她也将沿着大家所走的那条路走下去。我最好还是睡一会儿吧。”于是拉夫烈茨基闭上了眼。

他没能人睡,不过却陷入旅途中昏昏欲睡的麻木状态。种种往事仍然栩栩如生地在脑海中慢慢浮起,呈现在眼前,与其他一些概念混淆、纠缠在一起。天晓得为什么,拉夫烈茨基开始想起了罗伯特·庇尔①……想起了法国历史……想到,如果他是一位将军,定会打一场胜仗;他好像听到了枪炮声和呐喊声……他的头滑到一边去了,他睁开了眼……还是那同样的田野,还是同样的草原景色;透过波浪般的滚滚尘土,两匹拉边套的马已经磨损的蹄铁此起彼落,闪闪发光;车夫那件腋下镶红条子的黄衬衫被风吹得鼓胀起来……“我回故乡来,真太好了,”这个想法在拉夫烈茨基的脑子里忽然一闪,于是他大喊一声:“赶快点儿!”说罢把大衣裹紧,更紧地靠在靠枕上。四轮马车好像叫什么给碰了一下:拉夫烈茨基挺直了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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