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族之家-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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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现,姑母的全部家当都完整无缺,连那顶有紫红色带子、节日里才戴的包发帽和那件黄色利凡廷绸的连衫裙也不例外。至于拉夫烈茨基希望会找到的古代文据和有趣的文献,却一样也没发现,只除了一本破旧的小册子,他的祖父彼得·安德烈伊奇在那上面记了些什么——有一处记下的是:“圣彼得堡全城欢腾,庆祝亚历山大·亚历山德罗维奇·普罗佐罗夫斯基公爵大人与土耳其帝国缔结和约①”;另一处记着一个治胸痛的药方,附注是:“此乃众生之源三位一体②教堂大神甫费奥多尔·阿夫克先季耶维奇赠予将军夫人普拉斯科维娅·费多罗芙娜·萨尔特科娃之良方”;还有一处记着下面这种风格的一条政治新闻:“不知何故,关于法国虎③之谈论业已消失”,紧挨着这一条,记着:“《莫斯科新闻报》载,米哈伊尔·彼特罗维奇·科雷切夫中校先生逝世。是否乃彼得·瓦西利耶维奇·科雷切夫之子?”拉夫烈茨基还找到了几本旧历书、圆梦书,以及阿姆博季克先生的那本十分深奥难懂的著作;早已忘却、但又十分熟悉的(象征和标志)在他心中唤起了许多回忆。在格拉菲拉·彼特罗芙娜的梳妆台里,拉夫烈茨基发现了一个不大的纸包,纸包用黑色细带子捆着,还用黑色火漆封上,塞在抽屉的最里面。纸包里,面对面地放着两幅肖像,一幅是他父亲年轻时候的色粉画像,柔软的鬈发披散在前额上,一双细长的眼睛,神情懒洋洋的,嘴半张着;另一幅肖像几乎已被擦掉,上面画着一个面色苍白的妇女,身穿白色连衫裙,手里拿着一朵白玫瑰,——这是他母亲的肖像。格拉菲拉·彼特罗芙娜从来也不允许别人给她自己画像。
“费奥多尔·伊万内奇老爷,”安东对拉夫烈茨基说,“我那时候虽然没住在老爷的府上,可是您曾祖父,安德烈·阿凡纳西耶维奇,我倒是记得的,那还用说吗:他老人家过世的时候,我都十八岁了。有一回我在花园里碰到了他,——吓得我两条腿直打哆嗦;不过他老人家倒没什么,只是问了声我叫什么,打发我到他住的屋里去拿一块手帕。老太爷嘛,那是当然啦——谁也管不了他。因为,我要告诉您,您曾祖父有一个那么神奇的护身符;护身符是阿丰山④上一个修士送给他老人家的。这个修士还对他说:‘老爷,为了感谢你殷勤好客,我把这送给你,你佩戴着吧,——那你就什么也不用怕了。’嗯,不是吗,老爷,大家都知道,那是什么年代呀:那时候老太爷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就连贵族老爷们当中有人想顶撞他老人家,他老人家也只是瞅他一眼,说:‘你这个没用的东西’,这是他老人家最爱说的一句话。您已经过世的曾祖父住在一座小木头房子里,可是身后留下的财产,银子啦,各式各样的东西啦,所有地下室全都装得满满的。他老人家是位会当家的主人。是啊,您夸奖过的那个小玻璃酒瓶,就是他老人家的:他老人家用它来喝伏特加。可您祖父,彼得·安德烈伊奇,给自己盖了座挺漂亮、挺气派的石头房子,可是没积攒下财产;他老人家不管干什么,全都白搭;他老人家过的日子可赶不上他爸爸,也没给自己带来什么快乐,——钱倒是全挥霍光了,什么纪念也没留下,连把银调羹他老人家都没留下来,还是多亏了格拉菲拉·彼特罗芙娜,感谢她热心经管,才保留下这份家业。”——
①和约是一七七四年七月十日签订的。亚历山大·亚历山德罗维奇·普罗佐罗夫斯基(一七三二—一八○九),俄国大将,参加过一七六九—一七七四年的第一次俄土战争。
②即圣父、圣子、圣灵。
③指十八世纪末法国资产阶级革命。
④阿丰山是希腊阿丰半岛南部的一座高山,高二○三三米,山上有许多庙宇和修道院。
“不过,”拉夫烈茨基打断了他,“人们管她叫老泼妇,这是真的吗?”
“可是,要知道是什么人这样叫啊!”安东不满意地反驳说。
“老爷,”有一次老人下定决心问,“怎么,我们的女主人,她住在哪儿?”
“我跟妻子断绝关系了,”拉夫烈茨基勉强说,“请你不要问起她。”
“是,”老人忧伤地回答。
三个星期以后,拉夫烈茨基骑着马到O市去,去卡利京家,在他们家度过了一个晚上。列姆在他们家里;拉夫烈茨基很喜欢他。虽然由于父亲的关系,他不会弹奏任何乐器,然而他酷爱音乐,酷爱严肃音乐,古典音乐。那天晚上潘申不在卡利京家。省长派他到城外某处公干去了。莉莎一个人弹琴,弹得非常清晰;列姆变得活跃起来,兴奋起来,用一块纸卷成小筒,拿来当指挥棒指挥。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起初望着他笑,后来就去睡了;用她的话来说,贝多芬让她的神经过于激动。午夜,拉夫烈茨基送列姆回他的住所去,在他那里一直坐到凌晨三点。列姆说了许多话;他那佝偻着的背直起来了,眼睛睁得很大,炯炯发光;连前额上边的头发也好像稍稍抬了起来。已经有那么久谁也不关心他了,看来,拉夫烈茨基对他很感兴趣,关切而又留心地询问他的生活情况。这使老人深受感动;结果他把自己的音乐作品拿给客人看,演奏、甚至用他那并不动人的声音唱了他自己作品中的某些片断,顺带还演唱了他为席勒的抒情叙事诗《弗里多林》谱写的全部歌曲。拉夫烈茨基称赞他的作品,硬要让他重唱了某几个片断,临走时邀请他到自己家里去住几天。列姆把他送到了街上,立刻就答应了,还紧紧握了握他的手;可是在空中刚刚露出霞光,只剩下他独自一人站在清新而潮湿的空气中的时候,他回首四顾,眯缝起眼睛,全身蜷缩起来,却像一个感到自己有什么过错的人,慢慢走回自己的小屋去了。“Ichbinwohlnichtklug①(我精神失常了),他喃喃地说,说着,躺到自己那张硬邦邦的矮床上。几天以后,拉夫烈茨基坐着四轮马车顺便来接他的时候,他试图推说有病,可是费奥多尔·伊万内奇自己走进他屋里来,劝说他。说实在的,拉夫烈茨基是为了列姆才吩咐把一架钢琴从城里运到乡下的家里,这一点对列姆所起的作用最大。他们两人一齐到卡利京家去,在他们家度过了一个晚上,不过已经不像上一次那么愉快了。潘申在那里,讲了许多他出差的情况,非常滑稽可笑地模仿和表演他所见到的那些地主的动作;拉夫烈茨基在笑,列姆却没有从他待着的那个角落里走出来过,他一言不发,像只蜘蛛样不时微微动弹一下,目光忧郁,呆板,只是当拉夫烈茨基起身告辞的时候,他才活跃起来。就连坐在马车上的时候,老人也仍然有些不好意思,缩在角落里;但是温暖的空气、轻柔的微风,淡淡的阴影,野草和白桦嫩芽的清香,没有月亮的星空洒下静静的光辉,还有那协调的马蹄声和马打响鼻的声音——道路、春天和夜晚的这一切魅力都深入到这个可怜的德国人的心灵里,于是他首先跟拉夫烈茨基说起话来——
①德语,意思就是:“我精神失常了”。
第22节
他谈起了音乐,谈起了莉莎,后来又谈音乐。谈起莉莎的时候,他的话好像说得慢了些。拉夫烈茨基把话题转到他的作品上,半开玩笑地提议他为他写一部歌剧剧本。
“嗯哼,歌剧剧本!”列姆回答,“不,这由我来写不合适:我已经没有那种敏捷的才思,没有写歌剧所必须的那种丰富多彩的想象力了;现在我的能力已经丧失殆尽……不过,如果我还能写点儿什么的话,我倒愿意写首抒情歌曲;当然啦,我希望能有好的歌词……”
他不作声了,好长时间一动不动地坐着,抬起眼来望着天空。
“譬如说,”最后他犹豫地说,“像这一类的歌词:你们,星星啊,你们啊权都来自上帝,但教权高于政权。宣称灵魂是不死的。他的,纯洁的星星!……”
拉夫烈茨基稍稍向他转过脸去,开始看着他。
“你们呀,星星啊,纯洁的星星,”列姆重复说……“你们一视同仁,注视着无罪的人和有罪的人……但只有无罪的人以自己的心,——或者随便什么这一类的词儿……理解你们,啊,不,——爱着你们。不过,我不是诗人,我哪行呢!
不过,就得是什么这一类的词句,什么崇高的词句。”
列姆把帽子推到了后脑勺上;在晴朗的夜晚、若明若暗、朦朦胧胧的光线中,他的脸看上去好像更苍白,也显得年轻一些了。
“而你们,”他用越来越低的声音接着说,“你们知道,谁爱,谁会爱,因为你们纯洁无瑕,只有你们能安慰……不,这都不是那种词儿!我不是诗人,”他低声说,“不过就得是这一类的词儿……”
“我感到遗憾,我也不是诗人,”拉夫烈茨基说。
“无益的幻想!”列姆说,于是缩到四轮马车的一个角落里。他闭上眼,仿佛想要入睡了。
过了一会儿……拉夫烈茨基仔细一听……“星星,纯洁的星星,爱情”,老头儿在喃喃地说。
“爱情,”拉夫烈茨基暗自重复说,随即陷入沉思,——
他心里开始感到很难过。
“您为弗里多林谱写的乐曲好极了,赫里斯托福尔·费多雷奇,”他高声说,“不过您是怎么认为呢,这个弗里多林,在伯爵领他去见自己的妻子以后,要知道,就是在这时候,他就成了她的情夫,不是吗?”
“这是您这么想,”列姆回答,“因为,大概,是经验……”他突然住了口,很窘地转过脸去。拉夫烈茨基不自然地笑了起来,也转过脸去,望着道路。
当四轮马车驶到瓦西利耶夫村那所住宅的台阶前时,星星已经开始暗淡,天色也蒙蒙亮了。拉夫烈茨基把客人领到为他准备的那间屋里,然后回到书房,坐到窗前。花园里一只夜莺正在唱它那黎明前的最后一首歌曲。拉夫烈茨基想起,卡利京家的花园里也有一只夜莺啼啭;同时他也想起,一听到夜莺最初的啼声,莉莎的眼睛立刻慢慢转向黑漆漆的窗子。他开始在想她,他的心平静下来了。“纯洁的姑娘,”他小声说,“纯洁的星星,”他微笑着加上一句,心情宁静地去躺下睡了。
列姆却在自己床上坐了好久,膝盖上放着一本乐谱本。看来,一个从未有过、美妙无比的旋律就要涌现:他已经心情激动,十分兴奋,他已经感觉到创作即将完成的倦意和旋律就要来临的欢乐……但是他没有等到它……
“不是诗人,也不是音乐家!”最后他喃喃地说。
于是他那疲倦的头沉重地倒到了枕头上。
第23节
第二天早晨主人和客人在花园里一棵老椴树下喝茶。
“音乐大师!”谈话间拉夫烈茨基顺带着说,“不久您就得写一首庆祝赞歌了。”
“庆祝什么?”
“庆祝潘申先生和莉莎结婚啊。您注意到吗,昨晚他是怎样在向她献殷勤的?看样子,他们之间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
“这绝不会的!”列姆高声说。
“为什么?”
“因为这不可能。不过,”稍过了一会儿,他又补上一句,“世界上什么都是可能的。特别是在你们这里,在俄罗斯。”
“我们暂时先撇开俄罗斯;不过您认为这门婚事有什么不好呢?”
“什么都不好,一切。莉扎薇塔·米哈依洛芙娜是一位有正义感的、庄重的姑娘,有崇高的感情……可他……总而言之,他是个只有一知—半—解的人。”
“可是她爱他,不是吗?”
列姆从长凳子上站了起来。
“不,她不爱他,也就是说,她的心非常纯洁,自己也不知道,爱是什么意思。冯①·卡利京夫人对她说,他是个很好的青年人,她就听冯·卡利京夫人的话,因为她还完全是个孩子,尽管她已经十九岁了:她每天早晨祈祷,晚上祈祷,——这也很值得称赞;不过她不爱他。她能爱一个很好的人,可是他并不好,也就是说,他的心并不好。”
列姆情绪激动地一口气说完了这些话,说话的时候迈着小步在茶桌前踱来踱去,眼睛在地上东张西望。
“亲爱的音乐大师!”拉夫烈茨基突然高声说,“我看,您自己爱上我的表妹②了。”——
①德国人在人姓氏前加一个“冯”,表示那个人是贵族出身。
②原文如此。
列姆突然站住了。
“请您,”他用有点儿发抖的声音开始说,“请您不要这样跟我开玩笑。我不是疯子:我寻找的是黑暗的坟墓,而不是玫瑰色的未来。”
拉夫烈茨基怜悯起这位老人来了;他请求他原谅。喝过茶以后,列姆给他演奏了自己写的一首颂歌;吃午饭的时候,拉夫烈茨基又让他渐渐地谈起莉莎来。拉夫烈茨基留心而好奇地听着。
“您认为怎么样,赫里斯托福尔·费多雷奇,”最后他说,“不是吗,现在我这儿一切都安排妥了,花园里花也开了……是不是可以邀请她和她母亲,还有我的表姑到这儿来玩一天呢,啊?这样您会觉得高兴吗?”
列姆把头埋在自己面前的盘子里。
“那就邀请吧,”他用勉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
‘那潘申呢,要不要邀请他?”
“不需要,”老人几乎像孩子样微笑着回答。
两天后费奥多尔·伊万内奇进城去卡利京家。
第24节
他正好遇到她们全都在家,不过他没有立刻向她们说明自己的来意;他想首先和莉莎单独谈谈。恰好有个机会帮助了他:大家都出去了,客厅里只留下了他们两个人。他们渐渐畅谈起来;她跟他已经熟了,——而且,她本来对谁也不认生。他听着她说话,望着她的脸,心里反复想着列姆的话,同意列姆的看法。有时往往会有这种情况,两个已经认识、可是关系并不亲密的人,在很短时间里会突然很快亲近起来,——而且在他们的眼神里,在他们友好的微笑里,在他们的一举一动中,立刻就表现出,他们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拉夫烈茨基和莉莎之间就正是发生了这样的情况。“原来他是这样一个人啊,”她温柔地望着他,心里在想“原来你是这样一个人啊,”他也在心里想。因此,当她,虽说稍有点儿难以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