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族之家-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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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这样说,是罪过……请您别生我的气。您说我是您的朋友:朋友什么话都可以说。而我,真的,我甚至觉得可怕……昨天您的脸色那么难看……您记得吗,不久以前,您是怎样抱怨她的?——可就在那时候,也许她已经不在人世了。
这真可怕。就好像这是给你的惩罚。”
拉夫烈茨基苦笑了一下。
“您这样认为?……至少我现在自由了。”
莉莎微微颤栗了一下。
“够了,请不要这样说。您的自由对您有什么用?现在您不该想这个,而应该考虑宽恕……”
“我早就宽恕她了,”拉夫烈茨基打断了她的话,并且挥了挥手。
“不,不是这个意思,”莉莎反驳说,她脸红了。“您没有正确理解我的意思。您应该关心的是让您自己得到宽恕……”
“谁来宽恕我?”
“谁?上帝。除了上帝,还有谁能宽恕我们。”
拉夫烈茨基抓住她的一只手。
“唉,莉扎薇塔·米哈依洛芙娜,请您相信,”他提高声音说,“我受的惩罚本来就已经够多了。我已经赎过罪了,请您相信。”
“这,您是不可能知道的,”莉莎低声说,“您忘了,——就在不久前,您跟我谈话的时候,——您还不愿原谅她呢。”
他们两人在林荫道上默默地走了一会儿。
“可您的女儿呢?”莉莎突然问,于是站住了。
拉夫烈茨基猛地颤抖了一下。
“哦,请别担心!我已经给各处写信去了。我女儿的未来,就像您对她……就像您所说……是有保障的。请不要担心。”
莉莎忧郁地笑了笑。
“不过您说得对,”拉夫烈茨基接着说,“我要我的自由做什么?自由对我有什么用?”
“这报纸您是什么时候收到的?”莉莎低声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你们来访后的第二天。”
“可难道……难道您连哭都没哭过吗?”
“没有。我只是感到震惊;不过,眼泪打哪儿来呢?为过去痛哭吗——可是,我过去的一切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不是吗!……她的过失本身并没有毁掉我的幸福,而只不过是向我证明,我从来就根本没有幸福过。这又有什么好哭的呢?不过,谁知道呢?如果我是在两星期以前得到这个消息,说不定我会更伤心些……”
“两星期以前?”莉莎反问。“可是在这两个星期里发生什么事了呢?”
拉夫烈茨基什么也没回答,莉莎却突然脸红得比刚才更厉害了。
“是的,是的,您猜对了,”拉夫烈茨基突然接着说,“在这两个星期里我真正理解了,女性纯洁的心灵意味着什么,我的过去离开我更远了。”
莉莎发窘了,慢慢地往花坛那里,往莲诺奇卡和舒罗奇卡那里走去。
“而我把这份报纸拿给您看了,我对此感到满意,”拉夫烈茨基一边跟在她后面,一边说,“我已经习惯于什么事情都不瞒着您了,而且希望您也会以同样的信任来回报我。”
“您这样认为?”莉莎低声说,于是站住了。“这样的话,我就应该……可是,不!这不可能。”
“什么事?您说啊,您说啊。”
“真的,我觉得,我不该……啊,不过,”莉莎又说,于是微笑着向拉夫烈茨基转过身来,“坦率只有一半,那还算什么开诚布公呢?——您知道吗?我今天收到了一封信。”
“是潘申的?”
“对,是他的……您怎么知道的?”
“他向您求婚?”
“是的,”莉莎说,正对着拉夫烈茨基,严肃地看了看他的眼睛。
拉夫烈茨基也严肃地看了看莉莎。
“嗯,您到底是怎么回答他的?”最后他说。
“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莉莎说,把交叉着的双手放了下来。
“怎么?您不是爱他吗?”
“是的,我喜欢他;看来,他是个好人。”
“大前天您对我说的也是同样的这些话。我希望知道,您是不是怀着我们习惯上叫作爱情的、那种强烈、炽热的感情爱着他?”
“正像您所理解的,——不是。”
“您没有爱上他?”
“没有。可难道这需要吗?”
“怎么不需要呢?”
“妈妈喜欢他,”莉莎接下去说,“他是个心地善良的人;
我没有任何理由不同意他。”
“然而您在犹豫?”
“是的……而且,也许,——您,您的话,就是我犹豫的原因。您记得您前天说的话吗?不过这是意志薄弱……”
“噢,我的孩子!”拉夫烈茨基突然激动地高声说,他的声音发抖了,“请不要自作聪明,不要把您心灵的呼声叫作意志薄弱吧,您的心不愿在没有爱情的情况下委身于他人。对于一个您不爱、也不愿属于他的人,请不要承担起这么可怕的责任……”
“我听您的话,什么责任我也不承担,”莉莎本来开始说……
“请听从您心灵的呼声吧:只有它能告诉您真情,”拉夫烈茨基打断了她……“经验,理智,——这一切都是虚幻和空虚的东西!请不要剥夺自己在人世间最美好的唯一幸福吧。”
“这话是您说的吗,费奥多尔·伊万内奇?您自己是恋爱结婚的,——可是您幸福吗?”
拉夫烈茨基把双手一拍。
“唉,请别说我吧!一个年轻、经验不足、受的教育又很不像样的孩子,会把什么当作爱情,这您是不会完全理解的!……而且,干吗要说自己的坏话呢?我刚才对您说,我没有幸福过。……不!我曾经是幸福的!”
“我觉得,费奥多尔·伊万内奇,”莉莎压低了声音说(每当她不同意和她谈话的人的意见时,她总是压低声音;同时她感到非常激动),“人世上的幸福并不取决于我们……”
“取决于我们,取决于我们,请您相信(他抓住了她的两只手;莉莎脸色发白了,几乎是惊恐地,然而十分注意地看着他),只要我们自己不毁掉自己的生活。对于某些人来说,恋爱的婚姻可能是不幸的;可是对您来说,决不会如此,因为您有娴静的性格,您有一颗纯洁的心!我恳求您,不要为了义务感、自我牺牲、或者什么类似的感情,在没有爱情的情况下出嫁……这同样是没有信仰,同样是出于某种考虑——而且还是最坏的考虑。请相信我——我有权利这样说:我为这权利付出过很高的代价。而且如果您的上帝……”
就在这一瞬间,拉夫烈茨基发觉,莲诺奇卡和舒罗奇卡正站在莉莎身边,默默不语,带着惊讶的神情注视着他。他放开了莉莎的手,匆匆地说:“请原谅我,”说罢就往屋里走去。
“我只请求您一件事,”他又回到莉莎这里,低声说,“不要立刻就作决定,请等一等,请考虑一下我对您说的话。即使您不相信我,即使您决定根据理智来结婚,——即使在这种情况下,您也不要嫁给潘申先生:他不可能作您的丈夫……
真的,您能答应我不匆忙作出决定吗?”
莉莎想要回答拉夫烈茨基——可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不是因为她已经拿定主意,要“匆忙作出决定”;而是因为她的心跳得太厉害,而且有一种类似恐惧的感觉使她喘不过气来。
第30节
拉夫烈茨基从卡利京家出去的时候遇了潘申:他们冷淡地互相点了点头。拉夫烈茨基回到自己的住处,锁上了门。他体验到一种大概任何时候也没体验过的感觉。不就是不久以前,他还处于一种“宁静的麻木状态”吗?不就是不久以前,他还感觉到自己,像他所说的,仿佛沉到河底了吗?是什么改变了他的状况?是什么把他冲出来,冲到上面来了呢?一个最为常见、不可避免、虽说也总是出乎意外的偶然事件:死亡吗?是的;不过与其说他考虑的是妻子的死,是自己的自由,倒不如说是在考虑莉莎会对潘申作出什么样的回答?他感觉到,在最近三天里他已开始用另一种眼光来看她了;他回想起,他回家去,在夜深人静中想着她的时候,曾怎样自言自语:“如果!……”他针对过去,针对不可能的事情所说的这个“如果”已经变成了现实,虽说并不是像他原来所打算的那样,——不过单有他的自由,这还不够。“她听母亲的话,”他想,“她会嫁给潘申;不过即使她拒绝了他,——对我来说,还不是反正一样吗?”从镜子前走过的时候,他朝镜子里的自己匆匆瞥了一眼,耸了耸肩。
在这些左思右想中,一天飞快地过去;晚上到了。拉夫烈茨基动身去卡利京家。他匆匆忙忙地走着,可是快到他们家的时候,却放慢了脚步。台阶前停着潘申的轻便马车。“唉,”拉夫烈茨基心想,“我可不要作一个自私自利的人”,于是走进房屋里去。进到屋里,他没遇到任何人,客厅里也静悄悄的;他推开门,看到了正在和潘申玩“辟开”①的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潘申默默地向他点了点头。这家的女主人却提高声音说:“哦,这可真没想到!”而且微微皱起眉头。拉夫烈茨基坐到她身旁,开始看她的牌——
①辟开——纸牌的一种玩法。
“难道您会玩辟开?”她暗暗怀着某种懊恼的心情问他,并立刻宣称,她扣牌。
潘申数到了九十点,开始彬彬有礼、心平气和地收拾起给吃掉的牌,脸上的表情严肃而又尊严。善于交际的人就该像这样玩牌;大概,为了博得任何一个有势力的大官的好感,希望人家对他作出稳重可靠而且成熟的有利评价,他在彼得堡也是像这样和人家玩牌吧。“一百零一,一百零二,红桃,一百零三,”他的声音有节奏地叫着,拉夫烈茨基不能理解,他的声音听起来给人以一种什么感觉:是责备别人呢,还是沾沾自喜?
“可以见到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吗?”他看到潘申带着一副更加尊严的神情动手洗牌,于是问。在潘申身上已经连艺术家的影子也看不见了。
“我想,可以。她在自己屋里,在楼上,”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回答,“您去问问看吧。”
拉夫烈茨基上楼去了。他正碰上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也在打牌:她在和娜斯塔西娅·卡尔波芙娜玩“捉傻瓜”①。小狗罗斯卡冲着他叫了起来;不过两位老太太和蔼可亲地接待了他,尤其是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看来她心情很好。
“啊!费佳!欢迎!”她说,“你坐,我的爷。我们这就要打完了。想吃果酱吗?舒罗奇卡,把那罐麝香草莓酱拿给他。不想吃?好,那就这么坐着吧;不过抽烟嘛——你可别抽:你们的那种烟,我可受不了,再说,‘水手’②闻到烟味就要打喷嚏。”——
①一种纸牌游戏。
②猫的名字,前面已经说过。
拉夫烈茨基赶快声明,他根本不想抽烟。
“你到下边去了吗?”老太婆接着说,“在那儿看到谁了?潘申还一直待在那儿?看到莉莎了吗?没有?她想上这儿来……瞧,那不就是她吗;刚说到她,她就来了。”
莉莎走进屋来,看到拉夫烈茨基,脸红了。
“我来您这儿只待一会儿,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她开始说……
“干吗只待一会儿?”老太婆反问,“你们这些年轻姑娘怎么都是这样,怎么都坐不住啊?你看,我这儿有客人:你跟他聊聊,招待招待他嘛。”
莉莎坐到一把椅子的边上,抬起眼来望了望拉夫烈茨基,——她感觉到,不能不让他知道,她和潘申的会见是怎样结束的。不过这该怎么说呢?她既感到不好意思,又觉得尴尬。她认识他才有多久,认识这个很少去教堂、对妻子的死漠然无动于衷的人,才有多久,——可是,瞧,现在她已经要把自己的秘密告诉他了……不错,他关心她;她自己相信他,感到心里喜欢他;可她还是觉得不好意思,就好像有个陌生男人闯进了她那少女的、纯洁的闺房。
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来帮忙了。
“不是吗,要是你不招待他,”她说,“那么谁来招待他这个怪可怜的人呢?对他来说,我太老了,对我来说,他太聪明了,对于娜斯塔西娅·卡尔波芙娜呢,他又太老了:她总是只要年轻人。”
“我怎么招待费奥多尔·伊万内奇呢?”莉莎迟疑地说。
“如果他乐意的话,最好我还是用钢琴给他弹个什么曲子吧,”
她犹豫不决地加上一句。
“好极了;你真是我的聪明孩子,”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回答。“去吧,我亲爱的孩子们,到楼下去吧;弹完了钢琴,你们再来;可是,瞧,我当了傻瓜了,我很恼火,想要赢回来呢。”
莉莎站了起来,拉夫烈茨基跟着她走了。下楼梯的时候,莉莎站住了。
“人们说得对,”她开口说,“人的心充满矛盾。您的教训本应吓倒我,让我不相信恋爱的婚姻,可是我……”
“您拒绝了他?”拉夫烈茨基打断了她。
“没有;不过也没答应。我把什么话都对他说了,把我感觉到的一切都对他说了,我请他等一等。您满意吗?”她加上一句,脸上露出转瞬即逝的微笑,随即用一只手轻轻扶着栏杆,跑下楼去。
“我给您弹什么呢?”她一边打开钢琴盖,一边问。
“您想弹什么就弹什么好了,”拉夫烈茨基回答,说着坐下来,坐着的姿势刚好能看着她。
莉莎弹了起来,好久都没有把目光从自己的手指上挪开。她终于朝拉夫烈茨基看了一眼,于是停住不弹了:她觉得他脸上的神情那么异常,那么奇怪。
“您怎么了?”她问。
“没什么,”他回答,“我觉得很好;我为您高兴,我高兴看到您,请继续弹下去。”
“我好像觉得,”过了一会儿,莉莎说,“如果他真的爱我,他就不会写这封信了;他就应该感觉到,现在我不能答复他。”
“这无关紧要,”拉夫烈茨基低声说,“重要的是,您不爱他。”
“别说了,这是什么话!我一直仿佛看到您已故的妻子,而且您也让我感到可怕。”
“不是吗,沃尔德马尔,我的莉泽特①弹得多好听?”就在这时候,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对潘申说——
①这是莉莎的英文名字。
“是的,”潘申回答,“非常好听。”
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温柔地看了看自己年轻的打牌的对手;可是他却装出一副更加庄重和有点儿担心的样子,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