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族之家-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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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几个德语词儿,却是可以的,照彼得堡的法国人的说法,就是:c’estmeMmetrèschic②。弗拉季米尔·尼古拉伊奇从十五岁起就已经会毫不腼腆地进入随便什么人家的客厅,令人愉快地在那里与人周旋,而且会在适当的时候起身告辞。潘申的父亲给儿子拉上了许多关系;在两圈牌之间洗牌的时候,或者是手气好,大获全胜之后,他都不会放过机会,插上几句,对任何一位爱玩牌的显贵谈谈自己的“沃洛季卡”。至于弗拉季米尔·尼古拉伊奇本人,当他还在大学里读书,还不曾以一个大学毕业生的身份离开大学以前,就已经结识了一些贵族出身的青年人,开始进入一些豪门贵族的家庭了。到处都乐意接待他;他长得一表人材,毫不拘束,而且有趣,一向身体强壮,无论做什么,都能应付裕如;需要有礼貌的场合,他就彬彬有礼,可以无礼的地方,他就粗鲁放肆,是一个出色的伙伴,uncharmantgarcon③。一个朝夕思慕的领域已经呈现在他的面前。潘申很快就懂得了上流社会那套处世为人学问的秘诀;对这套学问的准则他能真心诚意满怀敬意,也会以半带嘲讽的傲慢态度胡诌胡扯,而且装作把一切重要事情都看作无稽之谈;他舞艺超群,衣着完全是一副英国派头。在短短的时间里,他已经被公认为彼得堡最可爱、最精明的年轻人之一了。潘申确实十分精明,并不亚于他的父亲;不过他也很有才干。他样样在行:他唱歌很动听,画画一挥而就,会写诗,在舞台上演戏也演得挺不错。他才不过二十八岁,可已经是一个宫廷低级侍从官,有一个很不错的官职。潘申对自己,对自己的聪明才智,对自己的远见卓识,都坚信不疑;他大胆、愉快地全力以赴,一往直前;他的生活一帆风顺。无论是年老的,还是年纪小的,大家都喜欢他,对此他已习以为常,而且自以为了解别人,特别是了解女人:他很了解她们通常的弱点。作为一个对艺术并非全不在行的人,他觉得自己既有激情,也有点儿容易陶醉,容易兴奋,因此他容许自己有各种越轨行为:纵饮作乐,结识一些不属于上流社会的人,而且一般说来,行为不知检点,随随便便;不过内心里他却冷酷无情,狡猾阴险,即使在最放纵狂饮的时候,他那机灵的深棕色眼睛也一直在窥探和观察;这个大胆放肆、无拘无束的青年人永远也不会完全忘乎所以,心醉神驰。应该说,值得赞扬的是,他从不吹嘘自己的胜利。他来到O市以后,立刻就成了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家的座上客,而且很快就完全适应了这个环境。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非常喜欢他——
①彼得堡和莫斯科的英国俱乐部里有最好的厨师,美食家们都喜欢去那里享用烹调得最好的菜肴。
②法语,意思是:“这最时髦”。
①法语,意思是:“迷人的小伙子”。
潘申亲切地向屋里所有的人点头致意,与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和莉扎薇塔·米哈依洛芙娜握了握手,轻轻拍了拍格杰昂诺夫斯基的肩膀,然后抬起脚尖转过身来,捧住莲诺奇卡的头,吻了吻她的前额。
“骑一匹这么凶的马,您不害怕吗?”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问他。
“哪能呢,它驯良得很;可是我要告诉您,我怕的是什么:我怕跟谢尔盖·彼特罗维奇玩朴烈费兰斯①;昨天在别列尼岑家他大获全胜,让我输了个精光。”——
①纸牌的一种玩法。
格杰昂诺夫斯基谄媚地尖声笑了起来:他在巴结这个从彼得堡来的年轻的杰出官员和省长的宠儿。他与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谈话的时候,经常提到潘申先生出色的才能。不是吗,他认为,怎么能不夸奖他呢?在上层社会的生活里,这个年轻人颇有成就,工作十分出色,而且一点儿也不骄傲。其实,就是在彼得堡,大家也都认为潘申是个干练的官员:他做起工作来异常勤快;谈论工作却随随便便,正像一个上流社会的人所应该做的那样,并不认为自己的工作有什么特殊意义,然而他却是个“实干家”。上级长官都喜欢这样的下属;他自己毫不怀疑,如果他乐意的话,将来准会爬上部长的职位。
“您说我赢了您,”格杰昂诺夫斯基说,“可上星期是谁赢了我十二卢布?还有……”
“坏蛋,坏蛋,”潘申用一种亲昵、却又稍带点儿轻蔑的、随随便便的语气打断了他的话,于是不再去理会他,走到了莉莎面前。
“在这儿我没能找到《奥伯隆》①的序曲,”他开始说,“别列尼岑娜只不过是吹牛,说,所有古典乐曲,她那儿都有,——实际上,除了波尔卡②和圆舞曲,她那儿什么也没有;不过我已经写信到莫斯科去,一星期以后您就会有这部序曲了。顺便说一声,”他接着说,“昨天我写了一首新的抒情歌曲;歌词也是我作的。您愿意让我唱给您听听吗?我不知道效果怎样;别列尼岑娜认为它很好听,可是她的话毫无意义,——我希望知道您的意见。不过,我想,还是以后再唱吧。”——
①《奥伯隆》是德国作曲家韦伯(一七八六—一八二六)根据德国作家维兰德(一七三三—一八一三)的长诗《奥伯隆》所作的歌剧。
②捷克的一种民间舞曲。
“为什么要以后呢?”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插嘴说,“干吗不现在就唱?”
“遵命,”潘申低声说,脸上突然露出某种愉快、谄媚的微笑,但这笑容又同样突然间消失了,说罢,他用膝盖把椅子朝前推了推,坐到钢琴前,弹了几个和音,吐字清晰地唱起了下面这首抒情歌曲:
明月高悬在大地上空,
在暗淡的云层间飘浮,移动;
但迷人的月光却从高空,
使大海起伏,波涛汹涌。
我心灵的大海呀,认为你
就是我的明月,
无论它在欢乐时,还是当它感到悲痛,
只有你驱使它,使它起伏波动。
我的心充满爱的烦恼,充满忧愁,
这忧愁来自默默的追求;
我心中痛苦不堪……
你却像那明月,不会感到心慌意乱。
第二段潘申唱得特别富有感情,特别有力;在疾风骤雨似的伴奏中仿佛听到了汹涌澎湃的波涛声。唱出“我心中痛苦不堪……”之后,他轻轻叹了口气,垂下眼睛,压低了声音,——morendo①。等他唱完了,莉莎称赞歌曲的曲调,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说:“美极了”,格杰昂诺夫斯基甚至高声喊道:“太动人了!无论是诗,还是和音,都同样动人!……”莲诺奇卡怀着孩子的崇敬心情看了看唱歌的人。总之,所有在座的人都很喜欢这个青年业余作曲家的作品;但客厅门外,前厅里站着一个刚刚进来、年纪已经不小的老人,从他低着头的面部表情和耸肩的动作,可以看出,潘申的抒情歌曲虽然很讨人喜欢,却并不让他感到高兴。这个人稍等了一会儿,用一块厚厚的手帕掸去靴子上的尘土,突然紧锁双眉,阴郁地闭紧嘴唇,弯下本来就有点儿佝偻着的背,慢慢走进客厅。
“啊!赫里斯托福尔·费多雷奇,您好!”潘申最先高声说,并且很快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我没料想到您在这儿,——当着您的面,我无论如何也不敢唱我自己作的抒情歌曲。我知道,您不喜欢轻音乐。”
“我没听见,”进来的那个人用发音很差的俄语说,说罢,向大家点头问好,尴尬地站在了房屋中间。
“麦歇②列姆,”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说,“您是来给莉莎上音乐课的吧?”
“不,不是给莉莎费特(莉扎薇塔)·米哈依洛芙娜,是给叶列(叶莲娜)·米哈依洛芙娜上课。”——
①意大利语,意思是:“渐渐消失”。
②法语“先生”的译音。
“啊!嗯,那好吧,——太好了。莲诺奇卡,你跟列姆先生上楼去吧。”
老人本来已经跟着小姑娘走了;但是潘申叫住了他。
“上完课以后请您别走,赫里斯托福尔·费多雷奇,”他说,“我要和莉扎薇塔·米哈依洛芙娜四手联弹,演奏贝多芬的奏鸣曲。”
老人牢骚满腹地不知小声说了些什么,潘申却继续用发音不正的德语说:
“莉扎薇塔·米哈依洛芙娜把您献给她的宗教颂歌拿给我看过了,——是一部很美的乐曲!请您别认为我不会欣赏严肃音乐,——恰恰相反:严肃音乐有时是枯燥些,但是非常有益。”
老人面红耳赤,斜着眼睛朝莉莎瞟了一眼,就匆匆走出客厅。
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请求潘申再唱一遍那首抒情歌曲;但是他宣称,他不想有辱那位有学问的德国人的清听,并提议和莉莎来演奏贝多芬的奏鸣曲。于是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叹了口气,自己也提议让格杰昂诺夫斯基和她一道到花园里去走一走。“我还想,”她说,“跟您谈谈我们可怜的费佳,听听您的意见。”格杰昂诺夫斯基咧开嘴笑了,鞠了一个躬,用两个手指拿起自己的帽子和整整齐齐放在一边帽檐上的那副手套,跟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走了出去。屋里只剩下了潘申和莉莎:她拿出奏鸣曲的乐谱,翻开来;两人默默地坐到钢琴前。从楼上传来莲诺奇卡还没有把握的小手指弹奏音阶练习的微弱的声音。
第05节
赫里斯托福尔·泰奥多尔·戈特利布·列姆于一七八六年出生在萨克森王国开姆尼兹城一个贫穷的乐师家里。他父亲吹圆号,母亲弹竖琴;他自己从五岁起就已经练习三种不同乐器。八岁的时候,他成了孤儿,从十岁起,开始靠自己的艺术挣钱糊口。他长期过着流浪生活,到处演奏,——在小饭馆里,集市上,农民的婚宴以及舞会上;最后进入一个乐队,步步高升,获得了指挥的位置。作为一个演奏者,他相当差劲;可是对音乐的理解却颇有见地。他于二十岁的时候移居俄国。是一个大地主请他来的,那个地主讨厌音乐,可是为了摆派头,却搞了一个乐队。列姆作为乐队指挥在他那儿待了七年,离开他那里时却是两手空空:那个地主破产了,曾想给他一张期票,后来却连期票也不肯给了,——总之,连一个戈比也没有付给他。人们劝他回去;但是他不愿像个乞丐样从俄罗斯,从伟大的俄罗斯,从这个艺人们的黄金宝地回到自己的故乡去;他决定留下来,碰碰自己的运气。二十年来,这个可怜的德国人一直在碰自己的运气:在各式各样的贵族老爷家里待过,在莫斯科和一些省城里住过,饱经种种忧患,尝够了极端贫困的滋味,在困境中徒然挣扎,力图改善自己的生活;不过在他经受种种灾难的时候,他也从未放弃回国的想法;只有这个想法一直在支持着他。然而命运不愿赐给他这最后的、也是最初的幸福,让他高兴一下:年已半百,病弱体衰,就在这时,他流落到了O市,于是永远留在这里,已经最后失去了离开让他感到憎恨的俄罗斯的一切希望,靠教课来勉强维持自己贫困的生活。列姆的仪表不能让人对他产生好感。他个子不高,背有点儿驼,肩胛骨朝前弯,腹部凹进去,一双扁平的大脚,红通通的双手,青筋暴露,僵硬的手指上长着白中透蓝的指甲;脸上布满皱纹,双颊凹陷,紧闭着的双唇却又不断地翕动着,咀嚼着,这样一来,在他通常沉默寡言的情况下,就会让人产生一种几乎是预兆不祥的印象;他那一绺绺花白头发耷拉到不高的前额上;他那双神情呆板的小眼睛,好似刚刚熄灭的炭火,毫无生气地发出微弱的闪光;他走路很吃力,每走一步,都大幅度地摆动他那很不灵活的身躯。他的某些动作很像一只笼子里的猫头鹰在笨拙地梳理自己的羽毛,每当它感到有人在看它,它瞪着自己那双胆怯而又昏昏欲睡地眨巴着的黄色大眼睛,却什么也看不清的时候,就会作这样的动作。多年来无情的苦难在这个不幸的音乐家身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摧残了他,使本来就其貌不扬的他变得更加丑陋了;但是对于并不停留在最初印象上的人来说,在这个几乎半被摧毁的人身上,却可以看出某种善良、正直、不同寻常的品质。这个巴赫①和亨德尔②的崇拜者,自己这门专业的行家,天生富有活跃的想象力和日耳曼民族所独有的勇于创新的思想,这样的一个人,如果生活为他作出另外的安排,随着时间的推移——谁知道呢?——列姆也许会进入自己祖国伟大作曲家的行列;——
①巴赫(一六八五—一七五○),德国著名作曲家。
②亨德尔(一六八五—一七五九),德国著名作曲家。
然而他不是一个生来有福的人!他一生中写过不少乐曲,——却从未能看到自己的一部作品得以出版;他不会在适当的时候对人低三下四,及时奔走钻营,恰如其分地为自己张罗。很久很久以前,有一次,他的一个崇拜者和朋友,也是个德国人和不幸的人,自己出钱出版了他的两部奏鸣曲,——可是它们全都堆放在几家音乐书店的地下室里;它们无声无息、无影无踪地消失了,仿佛有人在夜间把它们扔进了河里。列姆终于对一切心灰意懒;再说,年岁也起了作用:他的心冷了,像手指变僵硬了一样,人也变得麻木了。他孤身一人,和一个从养老院请来的老厨娘一起(他从未结婚),住在O市离卡利京家不远的一座小房子里;他经常散步,读圣经、基督教的圣诗集和什列格尔①翻译的莎士比亚的作品。他早就什么作品也不写了;但是,显然,莉莎,他最好的学生,善于使他振作起来:他为她写了潘申提到过的那首颂歌。这首颂歌的歌词是他从圣诗集中借用的;还有一些诗句则是他自己写的。颂歌由两部合唱——一部是幸福者的合唱,一部是不幸者的合唱;快结束时,两部汇合,齐声高唱道:“仁慈的上帝啊,饶恕我们这些罪人,摒除我们的一切邪思和凡念吧。”在工工整整书写的、甚至是描画出来的卷头页上,写着:“谨遵教义。宗教颂歌。献给我亲爱的学生叶莉扎薇塔·卡利京娜,她的教师赫·泰·戈·列姆作”。“谨遵教义”和“叶莉扎薇塔·卡利京娜”这些字周围画上了一束束光芒。下面附有这样一行字:“仅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