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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部分

贵族之家-第5部分

小说: 贵族之家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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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至少也得喝杯茶吧,我的爷。我的天哪!一个人不知是从哪里回来了,可连杯茶都不给他喝。莉莎,你去张罗一下,可要快点儿。我记得,小时候他嘴馋得很呢,就是现在,想必也还爱吃东西吧。”

“您好,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潘申从侧面走近心情兴奋的老太婆,深深鞠了个躬。

“请您原谅我,我的先生,”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回答,“因为高兴,没看见您。你长得像你亲爱的母亲了,”她又转身对拉夫烈茨基接着说,“只不过你的鼻子像父亲,还是像父亲的。哦——你来我们这儿,要待很久吗?”

“我明天就走,表姑。”

“去哪儿?”

“回家去,去瓦西利耶夫村。”

“明天?”

“明天。”

“好吧,既然说明天,那就明天吧。上帝保佑,——你自己最清楚。只不过别忘了,可要来告别啊。”老太婆抚爱地拍拍他的面颊。“我没想到还能见到你;倒不是说我打算死;——不,我大概还能活十年:我们佩斯托夫家的人,全都长寿;你已经过世的祖父①有时就说,我们都壮实得很;唉,可是天晓得你还会在国外流浪多久。啊,可你真是好样的,好样的;看样子,你大概仍然能一只手就提起十普特②来吧?你已经过世的父亲,对不起,虽说是个那么荒唐的人,可是给你请了个瑞士人做教师,却是作对了;你跟他斗拳的事,还记得吗;这是叫体操吧,是吗?可是,我干吗这么絮絮叨叨说个不停啊;只不过碍盘(潘)申先生(她从来也没好好地叫过他潘申)的事,让他不能大发议论。不过,我们最好还是喝茶吧;走,咱们到凉台上去喝;我们这儿的鲜奶油好极了,——可不像你们伦敦和巴黎的那种玩意儿。咱们走吧,走吧,而你呢,费久沙,把手伸给我。噢!你的胳膊多粗啊!有你扶着,就不用怕跌倒了。”——

①指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的父亲。

②一普特等于一六·三八公斤。

大家都站起来,往凉台上去了,只除了格杰昂诺夫斯基,他悄悄地离开了。当拉夫烈茨基和家里的女主人、潘申,以及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谈话的时候,他一直坐在角落里,注意地眨巴着眼,怀着孩子式的好奇心、噘着嘴唇听着:现在他急于到全城去散布关于新来的客人的流言蜚语。

就在那天晚上十一点钟,卡利京家里发生了这么一件事。在楼下客厅门口,弗拉季米尔·尼古拉伊奇与莉莎告别的时候,趁机握着她的手,对她说:“您知道,是谁吸引我来这儿的;您明白,我为什么老是来你们家;既然一切都如此明显,还用得着再说什么吗。”莉莎什么也没有回答他,也没有微笑,而是稍稍扬起眉毛,脸红了,望着地下,不过没有把自己的手缩回来;而楼上,在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屋里,在已经褪色的古老神像前挂着的油灯灯光底下,拉夫烈茨基坐在一把扶手椅里,胳膊肘撑在膝盖上,用双手托着自己的脸,老太婆站在他面前,有时默默地抚摩着他的头发。与女主人告辞以后,他在老太婆这里待了一个多钟头;他几乎什么话也没对自己这位好心肠的老表姑说,她也没有详细地问长问短……而且有什么好说,有什么好问的呢?就是不说,她也什么全都明白,就是不问,对他心里的一切痛苦,她也是满怀同情的。

第08节

费奥多尔·伊万诺维奇·拉夫烈茨基(我得请求读者允许我暂时中断我们故事的线索)出身于一个古老的贵族世家。拉夫烈茨基家族的始祖是从普鲁士迁到瞎眼瓦西利①统治的公国来的,在别热茨河上游得到了赐予他的二百切特韦尔季②封地。他的后裔中有许多人曾在各种不同部门挂名任职,在一些边远的军政长官管辖区王公显贵手下当过差,但是他们当中连一个也没爬到高于御前侍膳大臣的职位,而且也没能获得数量可观的财产。拉夫烈茨基家族中最富有和最显赫的是费奥多尔·伊万内奇的嫡亲曾祖父安德烈,一个残忍、粗鲁、聪明而狡猾的人。至今还流传着关于他的传说,说是他独断专行,性情暴躁,挥霍无度,而又永无餍足。他又高又胖,脸色黝黑,没留胡子,说话发音不清楚③,看上去好像总是精神萎靡不振的样子;但是他说话声音越轻,他周围的人就越发吓得发抖。他给自己挑选的妻子也和他刚好相配。她是个茨冈人,金鱼眼,鹰钩鼻子,一张圆圆的黄脸,不准确——

①瞎眼瓦西利,即瓦西利·瓦西利耶维奇二世(一四一五—一四六二),自一四二五年为莫斯科公国大公。一四四六年在封建割据战争中受伤,失明,所以人称瞎眼瓦西利。

②切特韦尔季,俄罗斯土地面积单位;一切特韦尔季等于一·五俄亩,一俄亩等于一·○九公顷。

③原文是:“N”或“O”这两个字母发音。

脾气暴躁,又爱记仇,无论什么事,都从不向丈夫让步,弄得他几乎都要央求她,她没有他活得久,不过跟他吵闹了一辈子。安德烈的儿子彼得,费奥多尔的祖父,不像自己的父亲:这是个普普通通的、草原上的地主老爷,相当任性,爱空谈,慢性子,粗鲁,但是并不凶恶,好客,也是个养狗的猎人。从父亲那儿继承了两千名最好的农奴的时候,他才三十多岁,可是不久他就放纵了他们,卖掉了自己的部分庄园,把仆人们也都惯坏了。一些认识的和不认识的小人物,如同蟑螂一般,从四面八方汇集到他这宽敞、暖和、却不注意整洁的宅邸里;所有这些人,来到这里,碰上什么就吃什么,不过总能饱餐一顿,有酒就喝得醺醺大醉,而且能带走的,全都带走,同时对亲切待客的主人赞不绝口,称颂备至;主人情绪不佳的时候,也会嘲讽地“吹捧”自己的客人,管他们叫寄生虫和骗子,可是没有他们,他又会感到寂寞。彼得·安德烈伊奇的妻子是个性情温和柔顺的女人;这是父亲给他挑选、命令他从邻家娶回来的;她的名字叫安娜·帕夫洛芙娜。她对一切都从不过问,殷勤地接待客人,自己也乐意出去做客,尽管用她自己的话来说,要她搽粉,那简直是要她的命。老年的时候,她常说:给你头上包一块呢子头巾,全部头发都朝上梳,抹上油,撒上粉,再给插上几根钢针——以后洗也洗不干净,可出去做客,不扑粉又不行,——人家会见怪的,——真是活受罪!她喜欢乘马车兜风,乐意从早到晚玩牌,每当丈夫走近牌桌的时候,她总是用一只手遮住记在她名下的、赢得的那一点儿钱:而她的嫁妆,她所有的钱,却都交给他,由他全权支配。她和他生了两个孩子:儿子伊万,也就是费奥多尔的父亲,还有女儿格拉菲拉。伊万不是在自己家里、而是在一个富有的老姨妈、未出阁的库宾斯卡娅公爵小姐家受的教育,因为她指定他作为自己的继承人(没有这个条件,父亲是不会让他去的);她让他穿得像个洋娃娃,给他请来了各式各样的教师,让一个家庭教师负责照料他,这是一个法国人,以前作过天主教的神甫,让—雅克·卢梭①的信徒,叫m-rCourtindeVaucelles②,是个狡猾、乖巧、善于钻营的家伙,——正如她所说的,是侨民中的finefleur③,——结果她在差不多就要满七十岁的时候嫁给了这个“精华”;把自己的全部财产都转移到了他的名下。此后不久,她浓施脂粉,洒了许多àlaRichelieu④龙涎香香水,身边黑奴成群,几条细腿的小狗和几只尖声叫喊的鹦鹉不离左右,手里拿着伯第多⑤精制的珐琅鼻烟壶,就这样在一张路易十五⑥时代的、蒙着缎面的弯背小沙发上寿终正寝了,她死的时候,丈夫已经遗弃了她:善于曲意逢迎的库尔丁先生宁可带着她的钱财溜回了巴黎——

①卢梭(一七一二—一七七八),法国思想家,启蒙教育家。

②法语,意思是:“库尔丁·德·福赛先生”。

③法语,意思是:“精华”。

④法语,意思是:“黎赛留的”。黎赛留(一五八五—一六四二),法国国务活动家,君主专制政体的主要代表。

⑤伯第多(一六○七—一六九一),瑞士瓷彩画家。

⑥路易十五(一七一五—一七七四),法国皇帝。

当这个出乎意外的打击——我说的是公爵小姐结婚,而不是她的去世——突然降临到伊万头上的时候,他不过刚过十九岁;他不愿留在姨妈家里,在那里,他已经从一个富有的继承人突然变成了一个寄人篱下的人;在彼得堡,他在其中长大成人的那个上流社会对他关上了大门;从低级官阶开始去任公职,不但困难,而且官场中黑暗得很,对此他感到厌恶(这一切都发生在沙皇亚历山大①在位的初期);不得已他只好回到乡下,回到父亲那里。他故乡的家园看上去显得又脏又穷,糟糕透了;草原生活偏僻荒凉,屋里到处是烟炱,这一切随时随地都让他感到委屈;寂寞在折磨着他;因此,除了母亲,家里的人对他也都并不友好。父亲不喜欢他在京城里养成的那些习惯,不喜欢他的燕尾服和衬衫上的高硬领子,不喜欢他的书和长笛,也不喜欢他的整洁,对这种整洁不无道理地感到厌恶;父亲不时抱怨和责怪儿子。“这儿无论什么他都不中意,”他常说,“坐在饭桌边百般挑剔,不想吃;人们身上的气味、屋里气闷,他都受不了,醉汉的样子让他觉得难受,不许人当着他的面打架,叫他去做事,他不愿意:看,身体虚弱无力;呸,你呀,娇生惯养的东西!这全都是因为,满脑子里都是法(伏)尔泰②。”老头子特别瞧不起伏尔泰,还有那个“暴徒”狄德罗③,尽管他们的著作他连一行也没看过:看书不是他的事。彼得·安德烈伊奇没有说错:的确,他儿子头脑里装满了狄德罗和伏尔泰,而且不仅仅是他们两个——还有卢梭,还有雷纳尔④,还有格勒维齐⑤,还有许多像他们那样的著作家,也都塞满了他的脑子,——不过也仅仅是装在脑子里而已——

①沙皇亚历山大(一七七七—一八二五)于一八○一年即位。

②伏尔泰(一六九四—一七七八),法国著名作家,启蒙运动者。

③狄德罗(一七一三—一七八四),法国著名唯物主义哲学家,作家,法国十八世纪资产阶级革命的思想家。

④雷纳尔(一七一三—一七九六),法国历史学家,哲学家。

⑤格勒维齐(一七一五—一七七一),法国著名唯物主义哲学家,法国十八世纪资产阶级革命的思想家。

伊万·彼特罗维奇从前的老师,那个当过天主教神甫、学识渊博的人,只满足于把十八世纪的那些深奥道理一股脑儿灌输给自己的学生,学生呢,也正是这样全盘接受了下来;那些深奥的道理装进了他的脑子,但是没有和他的血液融为一体,没有深入他的心灵,没有形成坚定不移的信念……再说,难道能要求五十年前的青年小伙子有坚强的信念吗,既然现在连我们都还没有成熟到有坚强信念的程度?伊万·彼特罗维奇也让父亲家里的客人们感到不自在;他厌恶他们,他们怕他,而那个比他大十二岁的姐姐格拉菲拉,他跟她也完全合不来。这个格拉菲拉是个怪人:长得难看,驼背,干瘦,一双神情严峻的眼睁得老大,薄薄的嘴唇闭得很紧,她的相貌、声音、生硬而匆忙的动作,都像她的祖母,安德烈的妻子,那个茨冈女人。她固执,爱发号施令,至于出嫁,却连听都不要听。伊万·彼特罗维奇的归来不合她的心意;库宾斯卡娅公爵小姐让他住在自己家里的时候,格拉菲拉曾经指望,至少能得到父亲的一半财产:在吝啬贪财这一点上,她也很像祖母。除此而外,格拉菲拉还嫉妒弟弟;他那么有学问,法语说得那么流利,一口巴黎口音,她却只能勉强说一声“崩儒尔”①和“科曼·武·波尔泰·武②?”不错,她的父母都根本不会说法语,但她并不因此而觉得好过些。伊万·彼特罗维奇不知到哪儿去才能排解愁闷;他在乡村里住了差不多一年光景,却觉得,这一年好像比十年还要长久。只有和母亲在一起,他才能抒发自己心中的感情,常常一连几个钟头坐在她那低矮的房间里,一边在听这个善良的女人内容简单的闲谈,一边在吃果酱。碰巧安娜·帕夫洛芙娜的使女中有个长得俊俏的姑娘,有一双明亮、温柔的眼睛,清秀的脸庞,名叫玛兰尼娅,聪明而又端庄。伊万·彼特罗维奇一眼就看中了她,而且爱上了她:他爱她走路时胆怯的姿态,羞答答的回答,轻轻的说话声,温柔的微笑;他觉得她好像一天比一天更可爱了。她也像只有俄罗斯姑娘才能做到的那样,以自己整个心灵的全部力量依恋着伊万·彼特罗维奇,——并且委身于他了。在乡村中的地主家里,任何秘密都不可能长久保持下去:很快大家就都知道了年轻的主人和玛兰尼娅的关系;最后,关于这种关系的消息终于传到了彼得·安德烈伊奇本人的耳朵里。在别的时候,对这种无足轻重的小事,他大概不会在意;但是他早就在生儿子的气,所以很高兴有机会来羞辱一下这个彼得堡的自作聪明的人和花花公子。于是大吵一场,高声叫喊,闹翻了天:把玛兰尼娅关进了贮藏室;叫伊万·彼特罗维奇去见父亲。安娜·帕夫洛芙娜听到吵闹声也跑来了。她试图制止丈夫,但是彼得·安德烈伊奇已经什么话也听不进去了。他像只老鹰样扑向儿子,责备他不道德,不信神,虚伪;顺带着把自己对库宾斯卡娅公爵小姐的满腹怨恨也都发泄到了儿子身上,用侮辱性的言词把他大骂了一顿。起初伊万·彼特罗维奇默不作声,尽量克制着,但是当父亲想以一种侮辱性的惩罚来威胁他的时候,他忍不住了。“暴徒狄德罗又登场了,”他想,“那么我就索性把他的话付诸实现好了,你们等着瞧吧;我要让你们大家都大吃一惊。”伊万·彼特罗维奇尽管全身都在颤抖,却立刻用毫不激动的平静声音向父亲宣布,他用不着责备他不道德;说是,他虽然不想为自己的过错辩解,却愿意改正错误,而且更乐意摆脱一切偏见,确切地说——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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